我没想到会见到他。说实话,当时要不是皮鞋上落满了灰尘,使我觉得自己有些风尘仆仆——感觉就像是来山里逃难的城里人,我其实期望这次回久违的老家的行程中能碰上一位少时的女同学,——最好是那些当时在班上男同学里面还小有名气的女同学。但我却在漫不经心地抬头中看到了他。
当时夕阳歪斜,刺眼但无力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撒在青绿色的汉江上,使江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号的青蛙身上长满了癞蛤蟆斑。江风吹过来时还带有几丝丝的寒冷。他的个子和以前变化似乎不大,换句话说他依旧不高。脚上穿了一双布鞋,上身是廉价的蓝西装,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头发剪得很短。我想他一定在努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但憔悴的面容却使得这一切都显得很有些徒劳。他不耐烦地低声训斥着旁边一个正给婴儿换尿布的瘦高女人,说她不该随意地将孩子拉的屎弄在硬化的路面上,而应当稍向旁边歪歪,——这样就可以用那些灰土、河砂将那些东西盖住。女人一声不吭地换完尿布,抱起孩子。孩子满月大小,哼哼唧唧地对大人们不及时换尿布的行为表达着不满。他一边嘀咕一边给帮忙收拾着卫生纸,一边假装无意却又警惕地用眼神扫了我一眼。那时,我坐在沙滩边上,皮鞋上落满了灰尘,——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外地来的逃犯。我当时已经停止了摆弄手里的苹果手机,正奇怪地用惊喜的眼神密切地注视着他,心下十分确定:他就是十多年未见的同学。我们一块儿从完小同窗到初中毕业,同班、同床。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常常去想昔日的那些同学,以至于现在我都不再记得我初恋的女友是谁,只确定应当是在小学到中学期间的某一个女生(当然,这也可能和我后来每次都对我的每一位女友说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有关)。总结原因,我认为有两方面因素:一是工作太忙,事情太多,所以没有时间去想他(她)们。这一点得归咎于我的老板,他总是以为他付给了我几张印有毛主席图像的钞票,所以就什么都可以让我做,他自己却忙着把那些毛主席兑换成美国总统,然后存到国外;二是时间太快,总是不等我开始怀念,新同学、新朋友、新同事就挤进了生活,还不等适应新人,新人却又很快成了旧人。旧人那么多,而想念又那么苦,在这个斗转星移、时光转瞬即逝的年代,不想念、忘却或者假装忘却似乎是让感情变得洒脱的一种很好的方法。但我却仍然常常想起他。
那时他常常带着他妈妈给炒得很香的酸菜去学校。我也带着我妈妈给炒得很香的酸菜去学校。但我却爱吃他的。当然,我们有协定:吃完了他的,然后就吃我的。但等吃完他的之后,才发现我的也所剩无几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就只能一起干瞪着眼睛咽白饭。后来他就不干了,于是我们就先吃我的,然后再吃他的。我们竟然一个星期都有菜吃。这在当时没有冰箱,星期天去学校、一直呆到星期五才回家的条件下,真的很难得。当然,他对我总是吃得较多的现象也表示过异议,我当时的意思是我正在长身体嘛,——虽然你也在长身体,但我的个儿比你大,所以就应当多吃点。——我现在怀疑他现在之所以矮小很可能是我当时吃了太多他的菜的原因。因为当时的寄宿条件每餐都吃玉米糊豆,而所带的、用来管一个星期的菜是唯一有营养的食物。但当时即使抱怨之后,他仍然常常给我一些油膏、油角饼之类的东西。有时候我会问他还有没有?他说没有了没有了,甚至打开箱子说,你看:真的没有了。但过会儿,却又变法术般地塞给我两个。那时在学校,除了教室后面那片和女同学约会的空地,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另一个地方就是他储存菜和干粮的箱子。
我现在对男人变得深恶痛绝,我总认为男人们浑身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臭气,比如烟臭、酒臭、铜臭、酸臭,等等,总之臭烘烘的。因此,我总是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距离,——但我那时却和他在一个被窝睡了5年。当然,他那时还是男孩——离变成臭男人还有一段时间上的距离。但我想更可能是因为他的被子比较厚、睡在上面比较舒服的原因。他妈妈十分爱他,把家里最好的被子给了他让他带到了学校。而我的被子却十分的薄——这并不是说我妈妈不爱我,而是因为我把我家最厚的那床被子让给了我弟弟,——如果你不幸或者说有幸生在80年代农村、并且家里有超过一个孩子而你又刚好是先出生那个的话,这样的事情就有可能发生。但我那位受宠的弟弟虽然得到了厚被子但依旧在冬天的学校里被冻坏了屁股,落下了几个难看的疤,——以至于到现在还找不到女朋友。从这点上我们除了可以看出我弟弟的皮肤比较细嫩之外,还能发现我们那时学校的冬天特别的冷。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冷风总是从被子下面那用来做床板作用的竹笆子缝隙之间直嗖嗖地灌将上来,而被窝整夜都是凉的,半夜里被冻醒后,可以用背和屁股去数身下竹棍棍的数量。因此厚被子在那种床上十分关键,同学们在挑选合睡伙伴的时候,也会掂量一下对方被子的薄厚。
我想他那时之所以愿意和我合伙睡,那是因为我没有梦里踢人的习惯。而班上好多其它同学都经常在半夜里被同伙踢到了床下。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因为冷,大家都使劲争着裹被子,但无论你怎样裹,总还是冷、还是不够。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合伙的那个人踢到床下边去,这样就可以一个人睡,想怎么裹就怎么裹。当然,是不能明踢的,就是假装睡着,然后梦中踢人。——这事儿在古代其实也有过类似的例子。比如像曹丞相梦里杀人。但实际上我之所以不踢他,是因为我比他个儿高,腿总是伸到被子外面直达他的耳部,而他总是把头扭向我脚的另一边。因此,我轻易不可能踢到他。而他的脚却只是达到我的腋下,因此如果他飞腿的话,我可以直达2米外的对面床上。所以我十分忌惮,从来都不踢他,连梦里都没有。但他却也从来不踢我,反而说他的被子厚,因此冬天我们盖他的厚被子,这样比较暖和;而夏天来的时候,我们则将他的厚被子垫在身下、换上我的薄被子来盖,这样比较凉快。我们合作的很好,一起合伙睡了5年——这简直比如今80夫妻的婚姻能持续的时间还要长。
他那时的学习成绩并不好,——虽然他和我睡同一张床、我们吃着相同的饭菜。当然老师并没有拿这个埋汰他,因为他的成绩也并不差,——也就是说虽然和我相比有很大差距但也算得上是中等。当然他也并没有刻意地去追求成绩,因为他感觉没有那个必要,他家里就他一个小孩,因此父母也十分疼爱他——所以给他厚被子、给他做在当时农村算是奢侈的油饼。关键是他家境也还不错,父亲是个有名的木匠,在村里也算是有个吃香的技术性饭碗。因此,尽可能的不让他吃多大苦、受多大罪,也不期望他成多大器,只要他快乐长大、长大快乐就行了。因此,虽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虽然也不一定)。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去改变已经不错的命运呢?
后来毕业了,他没再上学而是随着村里的男人们一起外出打工。而我则继续读书、做改变命运的事——我父亲可不是木匠,我大伯是,但很可惜:我们天生都没有选择父亲的能力。他后来也曾去我们村里找过我。但那时我已去了外地上学。总之我们失去了联系。几年后我也偶尔听人说到他的名字,但终是不知确切信息。我常常在想:他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过得好吗?我们总该还是能够再见到面的吧?有缘终会再见面不是么?但十多年过去了,我相信我们可能是之前在一起太久了,耗光了所有的缘分。但不经意间,我们竟真的又再度重逢了!
接下来的情景有些老调,和所有的久别重逢似乎并无太多区别:我轻轻地走过去,叫了他的名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望着我,神情像是老式的磁带在破旧的单放机里卡了一下,停滞了一两秒,然后就认出我了。接下来是唏嘘感慨、吁长问短。我看他提着袋子,说要不要帮忙,他忙着说不用、不用。其实我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想看下袋子里有没有油饼……。他指着那瘦高女人说,我老婆。也许是因为刚生完孩子不久、也许是因为休息不好,她的眼眶有些发黑,神态很是疲惫,看上去很是有一些有和年龄不太相符的风霜感。她客气地冲我笑了笑。我想让气氛活跃点儿,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合适的玩笑,只得也俗套地说:也结婚成家了、孩子都有了!小宝贝多大了?刚满月,他说,这是老二,大的6岁了,在以前咱俩上过的那学校上小学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招呼我到他家去坐坐,说他现在搬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住着。原来为了送孩子上学方便点儿,他在前面不远处的地下室租了间房子。楼下的便宜点儿。他说。
他坚持让我到他家坐坐,我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办,还得去城里赶车。他说那你先去办事,我回家等你。我办完事,老远就看到他在门口等着。我们又聊了会儿。他说今年城里工地开工的迟,所以在家多呆了几天,过几天也就要出门了。我说那到城里了一定要和我联系。他说一定的,然后拉我去他家坐坐。我看了看时间说,来不急了,下次一定来。他发现我真的有事,于是帮我叫了辆摩托车,并抢着付了钱。付钱的时候,我看到他手很是粗糙,有一层重体力劳动留下的茧。
然后我就匆忙上车走了。公路上灰尘很厚,车轮过后扬起一阵阵的灰,一层层地落在我的皮鞋上。灰影中,我隐约发现他在门口向我这边张望。身后,夕阳已无可奈何地坠向了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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