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来到世间,以及存续,无论从生理的原因,还是从经历上观察,都似乎是一个偶然事件。然而,个人却不孤立于天地之间,也不可能独立于人群之外,其必须在与他人、群体、团队和世界万物的互动中存延,以及各自成就。
教育的复杂性,也就在于其承载的使命的丰富、多元和长久,因此绝不可以单一化、简单化和以短视之。作为个体的人类生命,其既属于个人,也受之于父母,又须在生命历程中与他者互动,要适时,也须顺势,彼此依存,又必须有所背离。 然而,惯性的日常教育行为中,有意或无意,教育者难免迷失,迷失在周而复始的具体的“术”的迷恋,以及过于明晰的“目标”之中,以一致于陷入“只缘身在庐山中”的境地,不仅有时会忽视学生作为鲜活的生命存在于自己的眼前、自己的心中和自己的手上,甚至,会难免进而地忽视自身作为教育者本体的生命的丰富、多元性的存在。
如对生命本体的迷失,那么,即使看似忙碌,又充实,其实,对于教育和教育者而言,不能不说,是个教育终极意义的歧途。而且,对于教育人而言,有这么一个常识:最好的教育是自我教育或促其自我完善,最好的发展是自我发展或促进其主动发展,一切的外力,是外力。如果外力能够代替内生,那么教育就是工业,受教育者就是产品。人的差异性,将不复存在。无疑,这十分荒谬。
因为,教育的指向是人的全面、全程的发展,哪怕是成长,又哪怕只是经历,而过程,则是教育的全部承载。
为谁教?
如何教?
往哪去?
永远值得时时追问,政涛教授反思:“当前的中国教育,‘生命’之所以成为流行时尚的概念,首先是来自于这样一个基本事实:长期以来,教育者(也包括数量庞大的职业教育研究者)普遍缺失生命感,在以‘人的教育’为基本信念的教育领域里,生命却缺席了。”
我最近的有些时候,会想到这样一句诗,大概是东汉时期的诗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生存在天地之间久了,原本以为天地很辽阔,自己可以随便飞,随时跃,到头来,也许往往迷失了自己,又不能够彼此相依。 在课堂教学的过程中,在学校工作的寻常之中,在教育管理的具体环节之中,也许我们往往过于注重“术”,依赖钟表指挥,习惯了企业管理逻辑,欣喜于眼前的秩序和效益。但是,走得久了,重复得多了,也许会觉得累,停顿下来,会怅然。
于是,政涛教授提醒:“以往,在每天流动着的课堂里,我们看到的只是知识、方法、技术,在教师创作的大量教例和课例中,我们寻觅不到生命的跃动和呼吸,处处发现的仍然是如何上课的各种技巧和方法;在每天都在诞生的庞大的教育论文中,我们依然看不到生命的气息和光华,除了概念、术语,就是推进和演绎;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从一篇文章到另一篇文章,把前人的文章变成自己的文章,把外国人的文章变成自己的文章。生命创造的光影就在如此这般的推演中遁入黑夜。”
我不反对追求分数,也不反对获取知识,不但如此,我也一直在意分数,在意知识的占有,因此绝不是反智主义。但是,在教育的过程里,如果我们只见了分数,忽视了生命,只在意集体而无视了个性,那么,那种繁华,或许是虚假的,也是可悲的。时刻警醒自己:为什么而学,为什么而教,永远比学和教本身,更重要,更关键。
“教育者只有把教育的学问变成生命的学问,把学生的生命落在自我生命的核心里,同时又把自我的生命化进学生的生命里,成为其今后生命成长中的核心资源,教育者才将是一个有学问的人,而且是一个有真学问的人。这个学问就是教育研究者所特有的:一种以生命为基础的,关于生命成长的学问。其内核是:让每一次教育的过程,都变成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共同回家的过程,即回到生命之家的过程。 在这个意义上:教育就是回归生命之家,在这样的回归中,我们看到了教育者和受教育者之间各种不同的生命相遇,并因此感受到了教育过程中生命交遇的伟力。”
赋予教育的意义感,在有经过设计的教学设计和环节之中,才是立德树人的本源思考点。“将教育中的种种痛苦转化为欢欣和幸福,是教师生命成长的根本要义。”
“教师的幸福,首先来自于他面对着的学生的生命,每个早晨都是新的,教师面对的每一个学生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每日都有新精神,新生命,新气象,永不僵滞,永不停歇的生命之流,在教师眼前浩浩荡荡奔流不止。”
因此,我特别喜欢听许巍的《每一刻都是崭新的》,这是所有教育人都应当聆听的一段吟唱。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大学之道,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在我看来,正是这首歌的微言大义。
“沉默是坚持和忍耐的必然结果。真正的教育者,多年在坚持和忍耐中度过的教育生涯,导致的是深渊般的沉默、深刻、宁静,此时,他已洞察生命成长的真相,平静地面对教育中的挫折和失败,把他们统统看作是自身生命成长中必然的路径。”
真正可敬的教育人,是可亲近的,有时是激情的,有时是安静的,有时是偏颇的,有时是理性的,有时是喧闹的,有时是倾听的,有时是顽童的,有时是沉默的。总之,是真实的人,有缺点,有优点,集伟大与卑微于一身,但是其伟大而不虚夸,其卑微却但绝不猥琐。
“帕尔默在《教学的勇气》中写道: 好教师有共同的特质:
一种把他们个人的自身认同融入工作的强烈意识。
好老师则在生活中将自己、教学科目的学生联合起来。
好的老师具有联合能力,他们能够将自己、所教学科和他们的学生编织成复杂的联系网,以便学生能够学会去编织一个他们自己的世界。
好老师形成的联合不在于他们的方法,而在于他们的心灵——人类自身中整合智能、情感、精神和意志的所在。”
真正的好教师是在工作中找到了工作乐趣,以及生命价值的教师,是把自己的生命、价值依归与自己所从事的教育融为一体的人,绝少抱怨,乐在其中。 其幸福是与教育本身互动中达成了美妙的和解,成就教育就是成就自我。政涛教授继续引用帕尔默的话来说明:“归根到底,好教师拥有丰富的关于自我的知识。” 也就是说,真正的教育人,完全超越了儒家所教导的“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之间界线。 独善即是兼济,兼济也是独善。 因此无悔。
“教师在教学中,与之相遇的首先不是学生,不是课程内容,而是自我。当教师还不了解自我时,他也不能够懂得他教的学科,不能够出神入化地在深层的、个人的意义上吃透学科。”
所谓遇见美好,也就是遇见最好的自己。 在我看来,教育如同阅读一样,都在于两个路径:一是从我出发,二是寻找自我,目标是有我和无我间之间的美好相遇。 “教师爱的力量,首先来自于爱自身的力量。随着教学生涯的延续,我们中的很多人失去了这种心灵的力量。”
“帕尔默说,‘一种优秀教学永远需要的是重获内心世界资源的小入径,记住我们是谁,就是把我们的全部身心放回本位,恢复我们的自身认同和自身完整,重获我们生活的完整。’
” 研究教育哲学问题的学者们,对于教师的术与道,对于教师成长的新境界,做了更多、更上位的思考。叶澜在二十年前就发表一篇影响很广的文章,题目就是大声疾呼:《让课堂焕发出生命的活力》。他的弟子,李政涛教授在《做有生命感的教育者》一书中,将教师分成成了匠师、艺师、儒师和哲师等四个类型。
“一是匠师。如果教学被视为一种技术的话,他的技术无缝是圆熟,甚至是高超的。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学’本身,在他那里都是施展手艺的原料和舞台。他要做的工作是日夜打磨自己的技术,并为自己的作品而心醉神迷,如同泥瓦匠面对着他的房子,铁匠面对着自己手中的刀剑。中规中矩的教学策略、学生优良的学习成绩和各种教学大奖赛的奖状,就是匠师的作品。当人们把鲜花献给他的时候,时常还会在内心发出遗憾的叹息,在匠师身上,始终缺两样东西:思想和激情。匠师的技术是没有思想的技术,而我们希望的教育,是有思想的技术和有技术的思想。更要命的还在于他没有那种永无止境地向上的生命激情,他时常会在自己的作品前微笑,继而甜蜜地安眠。”
“二是艺师。他不仅充满激情,而且有着丰富的艺术细胞。通过优美的语言、富有表现力的表情、姿态和动作,他把教学艺术化,甚至浪漫化了。艺师的课堂始终充满生命活力,学生受到了强烈感染,上起课来兴致盎然。但匠师之所长,恰恰是艺师之所短,艺师的课堂可以很活跃,很生动,但有时会失之于随意和散漫,教学效果不见得比匠师好。”
“三是儒师。具备传统知识分子风范是其基本特征。他很有知识分子的使命感责任感,充满了对教育的热爱和对孩子的温情,且富有牺牲精神。在所任教的学科上,他具有精深的了解,可以称得上是本学科的专家。但他的局限也在于此,他的视野始终是在自己的学科世界里,他对自我的形象定位依然是‘蜡烛’,是奉献者和牺牲者。”
“四是哲师。他力图在思考和创造中教学,追求的是有思考深度和理念支撑的教学。哲师不满足于只做一个牺牲者,他试图把教育的过程变成一个创造的过程,在创造孩子的精神世界的同时,也创造着自身的精神世界。他还是一个超越者,超越已有的经验,超越已有的视角和思维方式,甚至超越已有的生存方式。支撑着他完成一系列超越的是一种精神:永不停留在任何既定的成就面前,永无止境地追求受教育者生命和教育者自我生命的完善,永远在理性和情感的相互交融中进行教育活动和实现对教育行为的反思和重建。”
“最理想的教师,是将上述四种类型的教师特征融为一身的教师,这样的教师将从优美教师走向卓越教师。他将拥有三种东西:教育中的大智慧、大爱心和大境界。”
过去,见过或读过不少关于老师分类的文章和说法,大概自己身在其间,往往不太认同。太多教育学者把教师分等级了,这很残忍。以高人一等的方式,居下临下的把教师分等加以归类批判,本身就失去教育的人本主义立场。 政涛教授则不同,果然是出于悲悯的关怀,大概也基于他年轻时代的经历,将教师大概分了四类但没有分等。
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谁也没有在你来到人世间之时和其后,告诉你这世间于你定会一路顺境,也没有人保证你教育路上遇见的全是良师。这当然并不是从师德的立场为不良的教师辩解,而是一个现实又冷静的论题。 教育人如此,学生者如此,学校也是如此,正因为其独特性而汇聚成共生共融的丰富性。
“学校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每一所学校又都有自己的独特的世界,如同每一个人的生命一样,宇宙间中听每一所曾在、现在和将在的学校都是独一无二的。”
[注]李政涛:《做有生命感的教育者》,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第1版 第二辑 做有生命感的教育者/教师的不幸与幸福/教育者的文化乡愁/什么是教师的精神生活?/我们能够给予学生什么样的精神生活/心在哪里,智慧就在哪里/教师的四种类型/教学的勇气,就是返回自身的勇气/什么是教育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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