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他把此生作他乡,寻寻觅觅,终了一生。
【二】
不大的龙门镇,来个落魄文人。
棺材铺掌柜进山砍木料,在一处小溪旁捡到他时,浑身破烂,嘴唇发白,似乎多日未进食。
掌柜将他背回了家,简单包扎,熬了清粥,等人醒后喂了少许。
问他姓甚名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只摇头,看样子是个哑巴。
掌柜问他可会何手艺,好歹是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总不可能整天混吃等死。
对方右手比了个提笔的动作。
掌柜捡了根树枝,让他在院里沙地里写几个字瞧瞧。
因写得手好字,被棺材铺掌柜招揽,谁家白事的挽联都交给他,还给他取名陈大。
大家心照不宣又暗自惋惜,可惜文人那副好皮囊。
掌柜的明摆着,想让那文人当上门女婿。
他女儿崔小小是棺材子,不吉利,拖到二十好几都没嫁出去。
从前说给临镇张屠夫,没等她及笄,张屠夫就被强盗砍死了。
后来讲给邻村刘厨子,大婚前几天,刘厨子贪吃野菌咯噔了。
一来二去,谁也不敢娶崔小小了。
众人皆以为,这门婚事必定能成。
可崔小小却失踪了!
后来听说,崔小小独自去了盛京。
盛京可是繁华之地,崔小小怕是再不回龙门镇的。
打那儿以后,掌柜的落下病根,抑郁成疾。
陈大认了掌柜当干爹,终日精心侍奉,直到掌柜临终。
掌柜走后,棺材铺因无人会打棺材,渐渐衰败。
邻里见他可怜,平日多番救济。
可镇上多是务农为生,每每交完朝廷赋税,自家也剩不了多少余粮,长期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等开了春,邻人来敲门,说要教他学种菜,免得饿死。
陈大换了身粗布短衫,站在院子空地旁。
掌柜的院子在镇上最里头,大家觉得棺材晦气,后搬来的也没人离他家很近,周围荒废了不少土地。
邻人教他如何开垦、如何播种,示范一遍后,将一小袋种子送给他,让他自己来。
“陈大,这是大家省吃俭用凑出来的,以后你得学会自个儿养活自己,听明白了吗?”
陈大拾起锄头,按刚才邻人所教,翻土、撒种,动作生疏,流程却没错。
邻人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读书人,脑子就是好使,学东西是比咱们粗人快啊!”
于是陈大不再把自己关在屋里,趁这几日天气好,将周围土地都开垦过一遍,把邻人送的种子都洒下。
许是邻人那番话点醒了他,陈大一改往日颓靡。
先是翻出掌柜那套工具,一一试用,硬是无师自通,给自己打了张摇椅和矮凳,还在院里那棵歪脖子上打了个秋千。
天晴时,陈大会背上竹篓和镰刀,进山挖野菜、野果、捞鱼。渐渐学会了制造捕猎工具,偶尔会带些野味回来,每回带回来的食物,均分三等,一份自用,一份风干储存备用,剩下一份就会送给帮助过他的邻人。
不觉间,陈大住的院子焕然一新。
加固过的篱笆墙内,左手种满大片菜地,旁边围了个鸡笼,是山里捕获的野鸡,他正尝试着养,也不知道能不能下蛋。
三间砖瓦房干净整洁,掌柜和崔小小的房间,仍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陈大把原来的杂物间改成自己的卧室,额外在灶台旁又搭了个工作间,平日打木工活、做些小手艺。
时间久了,街坊邻里知晓他手艺还不错,偶尔也会请他帮忙,每回都会送些吃的用的给他。
闲暇时,他会搬出摇椅和小矮凳,泡一壶粗茶,就在歪脖子树下,摇摇晃晃翻看那本旧书。
邻人某天拎了块猪肉,扭扭捏捏来找陈大。
“陈大,能求你件事么?”
经过这大半年的风吹日晒,陈大早已不复初来龙门镇时的弱不经风,就连白皙皮肤也被晒成古铜色,脸上轮廓线条越发明朗,倒多了几分男子气概。闻言抬头,以眼神示意。
“能不能请你,给俺大娃教点学问?”
说完两人都愣了。
陈大,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纵然满腹诗书,可又该如何教本就不识字的孩童学问?
好在世间事,方法总比困难多。
陈大收了徒,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思索着该如何教授大娃学问。
第一堂课,陈大和大娃在院里面面相觑。
陈大拱手一拜,朝大娃行礼,对方学着回礼。
陈大指了指头顶的天空,似乎在问大娃看到了什么。
“好大的太阳!”
陈大用树枝在地上写了“日”字,又指指天空。
“这是太阳的意思?”
陈大点头,把树枝递给大娃,示意让他自己写试试。
见此方法可行,陈大难得露出了微笑。
因白日还有旁的事,师徒约定每日只学一个字。
在大娃已经学会307个字,可以组词,能够造一些简单的词句时,龙门镇迎来了生死存亡之际。
官兵将龙门镇团团围住,说只要交出上头要找的人,一切好说,不然每天会杀掉一个人。
乡邻问,是找什么人,有什么特征呢?
官兵只说不知,按上头吩咐做事。
近来,龙门镇来来往往有好些人。
不知为何,邻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陈大。
这些年,尽管陈大早已成功融入龙门镇的生活,可邻人总觉得他身份必然特殊。趁大家还没想到陈大身上,邻人让大娃赶紧回去报信。
大娃赶到院子时,只见老师静静坐在摇椅上,旁边小矮凳上,仍是那壶粗茶,一切如常。
“老师,有坏人找你麻烦,快跟我走!”大娃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镇口,翻过山就到了隔壁县。
陈大面露祥和,似乎知道镇口发生了什么,起身来到大娃身边。
“不可荒废学业,日后为师可要抽查功课。”
许久未说话,陈大语速缓慢,语调有些怪怪的。
还没等大娃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那伙官兵已搜到此处,将院子团团围住。
陈大将大娃护在身后,朗声道:“我就是李书华,贵人何在?”
得来全不费功夫。
曾经那个落魄文人,到底走出了龙门镇。
【三】
李书华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能在龙门镇过几年平淡的安生日子,已经够了。
人要学会知足。
盛京那群权贵,偏偏学不会这么浅显的道理。
权力,多么诱人的禁果,一旦得到,只会想要更多,哪有满足的?
所以李书华厌倦了盛京的一切。
人人向往盛京的繁华,就连崔小小也不例外。
初次见到崔小小时,李书华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可崔小小到底是掌柜爱女,掌柜对他又有救命之恩。
一路颠簸,赶到盛京三皇子府邸时,李书华再次见到了崔小小,如今的三皇子侧妃。
果然是崔小小泄露了他的行踪。
期间诸多波折,暂且按下不表,如今李书华成了三皇子座上宾。
占星术天才重现盛京,朝野震荡,众人不由想起当年钦天监的断言。
下任天子,身侧必伴书。
只一言,众皇子趋之若鹜,纷纷想将李书华收入麾下。
若问李书华,是否曾恨过恩师的断言,年少时或许会,如今世事浮沉,已无爱恨可言。
在三皇子身边,无趣得很。
日子一长,李书华开始在院子里种起菜。
外头风云诡谲,本就同他无关。
若说年少时,年轻气盛总想证明自己的才能,如今的他,只想安安静静种菜,闲暇时看书,就这么荒废掉自己的天赋才好。
可惜世间,不如意才是常态。
圣人召见。
意料之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圣人虽年华老去,但还没到老眼昏花,看样子并不想过早成为太上皇。
重归故里,朱墙深深,皇宫仍是记忆中的庄严肃穆、死气沉沉。
圣人在御花园召见的他。
凉亭内,一身半旧便服的圣人,两鬓悄然起了白霜,恩准他免礼平身,右手一挥,宫人们有序退至外头。
旋即又有宫人端来食盒,将石桌摆了满满一桌。
是李书华曾经最爱的吃食。
“想当年,你最爱这些,口味没变吧?”
李书华心内一紧,难怪伴君如伴虎,这看似漫不经心的询问,处处杀机。
“草民不过乡野村夫,若非身不由己,甘愿此生不入盛京,望陛下成全!”
这话说得够直白了,他不愿卷入皇子们无休止的厮杀中,成为追逐权力的棋子。
“罢了,纵是皇家,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圣人居于高位多年,心思深不可测,转而又道:“当年钦天监箴言,你怎么看?”
“草民以为,大家是误解了本意。”
“哦?”
“能为圣人者,兼听则明,囿于身份不能行万里路,却可从书中寻万物之理,这方是正解。至于坊间传闻,倒是圣人抬举草民了。”
他早该猜到的,师父那种老狐狸,不得首肯,什么也不会轻易说,更别提居然会留箴言。如今见圣人神情不变,更是坐实了七八分。
圣人只是想利用传闻,让众位皇子厮杀,实现某种诡异的政治平衡。
临走时,圣人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老三如何?”
“观其面相,是个有福之人。”
这话没说谎,三皇子在众皇子中,确实聪慧过人,虽善于心计,但骨子里还保留着贤妃的悲悯,若未来不走偏,确实有福气。
半月后,圣人突发恶疾。
太子非但不在御前侍疾,还在东宫白日宣淫。
倒是三皇子,连日来精心侍奉,毫无怨言。
圣人病愈后,雪花似的弹劾摆满御书房。
太子被废,已成定局。
却说三皇子名下有一别院,许是连日来天晴干旱,前些夜里走水,将别院烧了个干净。
好在人没事。
这都多得感谢李书华提醒众人,说夜观天象,似有火星降落,建议别院加强防火措施。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居然会把手札遗落在屋内,那可是比他命还重要的宝贝,不顾众人阻拦,毅然冲进火海,再也没出来。
世间再无天才占星师李书华。
【四】
老师走后,大娃谨遵教诲,将院子照料得极好,每日都来。
他已经将所学的字,反反复复练了好几遍。
父亲劝他别等了,说老师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娃不信,老师向来是个守信之人。
可,老师曾经骗了他们。
他明明会说话,却装了这么多年哑巴。
会不会,老师真的一去不回?
这日,大娃照例去给鸡喂食,给菜地浇水,然后蹲在地上练习写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为师不在的时日,可有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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