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开第一颗黑巧克力的时候,我就有一种饕餮的预感。巧克力在嘴里融化的感觉那么美妙,以至于即便十分熟悉它的过程,依旧不曾感到一丝一毫的厌倦。好奇为什么爱情不是这个样子。人们为何要费劲力气去探究维系一段关系的奥秘,难道没有一种关系,和巧克力一样让人一次又一次的上瘾,丝毫无须费心去分析和鉴赏,只因它的本质就是如此令人沉醉和欢愉,无法戒除?
剥开第二颗巧克力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已经被一种无法分辨是外力还是内因的力量攫取,我想那是来自于灵魂的饥饿感,迫切地想要被一种来自实在体验的快乐填满。与此同时,尚存的一点理智却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那种关于节制和自我控制的惯性,像一堵被冲破的藩篱,我能感受到打破常规的得意和窃喜,过往曾让我为自己感到欣慰的美好品质,此刻才发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成了潜意识里想要推翻的束缚和禁忌。
此刻盒子里已经躺了四颗巧克力的包装纸。我有点不安,但是我察觉到绝大部分的不安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恐惧妈妈的责怪。她会用一种惊异而质疑的目光看着我,接下来关切地询问我是否内心有什么压抑和不愉快。这样的预想让我微微紧张,我忍不住一边用力嚼着巧克力,一边暗自反省。此刻的冲动是否真的有着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感到压抑本身就是一件令我抗拒的事情,因为这种情绪充分暴露了我的脆弱和能力的缺失。可是,我看着桌子上剩下的六颗巧克力,它们在橘黄色的柔和灯光下充满了艺术的气息,它们的存在就像是一首早已谱好的钢琴曲,只等着我掀开琴盖,感受生命的自然流动。为什么要把所有应当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刻都赋予悲观的意义呢?把沉溺于巧克力这件事与悲观无力划等号,这样的逻辑本身就经不起推敲吧?
这样想着,我快乐地剥开第五颗。
此刻,为了更好地享用这段任性饕餮的时光,我翻开了这几天一直都在读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我看见年迈的费尔明娜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阿里萨执着的信件引上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微露的特立独行的气质,此刻正以一种不容易被察觉的方式又一次崭露头角,像一颗破土而出的幼苗,在她走过了青春的岁月后,本以为早已夭折,却又一次展现出奇异的生命力。第六颗巧克力正以一种平静的甜美在我的舌尖融化,经历了矛盾挣扎的情绪,我完全能理解费尔明娜此刻的心情。她本无意冲破怎样的束缚,却在坦然走向暮年的过程中,在阿里萨历经沧桑的智慧里,感受到一种有如重生的精神上的力量。
我剥开第六颗巧克力,毫无愧疚,我已决议将剩下的巧克力全部解决,不再抗拒全身心的需求。奇妙地,虽然做着让我觉得违背规则的事情,如果稍稍严厉一些,也许还能被冠以颓废堕落的罪名——可是我发觉自己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动力,可以去面对周而复始的生活:星辰落下,太阳升起,灵魂生灭。我觉得自己至少在这一瞬间抛开了关于内心世界的种种解剖和分析,关于我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一种冲动沉溺在巧克力里。虽然在过去的某些时刻,我做过同样的事情。但是每一次都以对自己的鄙夷和对未来的严苛规划收场。我觉得自己一直活在修道院里,我是自己的修女,我是自己的上帝,我是自己的魔鬼。
第七颗,竟然有杏仁在里面,香脆爽口,犹如生活给我第一个小小惊喜。我好像第一次揭开蒙住眼睛的布条,愿意毫无偏见地去看一看自己身体里的这个世界。它们没有抗拒我的饕餮,每一个细胞都在快活地接纳这一次小小的纵欲。有多久没有跟随自己的身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地成为一个严肃的唯物主义者的同时,却完全忽略了身体这个最实在的存在。不再关心它的需求,却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为它的健康运转营造牢笼?无法真正安然享受食物的人,无论TA看上去怎样的完美,是否真的快乐?快乐又是否真的重要呢。
第八颗,第九颗。我合起了小说,替自己倒了一杯热牛奶,又挖了一大勺蜂蜜。还有一颗巧克力。此刻我感到满足,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思考。我想起一部叫做《饥饿》的电影,描述一群政治犯为了获得公平和自由,在监狱里自残,到最后拒绝食物,任由身体一日一日地腐坏,他们这样做,真的痛苦吗?快乐的含义如此多重。也许每个人都有一种自由,就是选择自己喜爱的方式活着,或者死去。至少,小小的饕餮给了我如此之多的快乐,让我有力气去面对接下来的生活。也许依旧是一场修道式的自制和苦行,只为了某一天可以毫无理由地把自己从牢笼里放逐出去。然而,谁说那长年累月的放逐,不是又一种悄然生长出的心灵的禁忌呢?我们害怕的,只是麻木掉感官的习惯而已。
妈妈惊恐地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她数了数巧克力的包装纸,眼神里混杂着关切和怜悯之情。可是这一次,我却懒得再辩解或者忏悔。如果真的能以自己享受的方式感受生活的快乐,也许并不需要时刻被别人理解,即便它以一种看似扭曲的方式存在,不是吗?
祝愿所有喜爱巧克力的人,都能安心地享受这个世界馈赠给我们最好的礼物,珍惜所有享用它的美好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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