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聂文蔚书》 其一
原文
夏间远劳迂途枉顾,问证惓惓,此情何可当也!已期二三同志,更处静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见,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绊,势有不能,别去极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笺惠,反复千余言,读之无甚浣慰。中间推许太过,盖亦奖掖之盛心,而规砺真切,思欲纳之于贤圣之域;又托诸崇一以致其勤勤恳恳之怀,此非深交笃爱,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惧其无以堪之也。虽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辞让为乎哉?其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岂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以祈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杀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蛮貊,而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为其良知之同也。呜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简且易哉!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籍籍,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
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傍,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傍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祈人之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祈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 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顾,将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济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
嗟乎!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与志,诚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无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决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谓“一人信之不为少”,其又能逊以委之何人乎?
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安居饱食,尘嚣无扰,良朋四集,道义日新,优哉游哉,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云尔。
咳疾暑毒,书札绝懒。盛使远来,迟留经月,临岐执笔,又不觉累纸。盖于相知之深,虽已缕缕至此,殊觉有所未能尽也。
译文
夏天的时候,承蒙您不辞辛劳,屈尊从远方绕道前来看望,还极为恳切地向我问辨求证,此等深情,如何敢当?本已约好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寻一个安静之处,挽留您十余天,我献出自己一些不成熟的见解,大家一同讨论,以便在切磋中都有所收获。但是您世俗公务缠身,无法久留,您离开后,我怅然若失。突然收到您的来信,长达千余言,读后无比欣慰。信中对我赞誉过多,想必也是出于鼓励、提携我的一片盛情,您在信中真切地规劝砥砺我,是希望我能进入圣贤的境界。另外,您还委托欧阳崇一转达了深切的关怀。若不是挚友深交,关爱深厚,又怎能做到这一步?我既感激又惶愧,担心辜负您对我的深情厚爱。虽然如此,我哪敢不鞭策勉励自己,仅仅口头表达感激惶愧、谦虚推让呢?您说:“子思、孟子、周子和程子,他们无意于自己的思想在千载之后还能为众人理解,与其让天下人全都相信,还不如让一个人真正相信。大道本来自然存在,圣人学问也自然存在,天下人全都相信,也不算多,一个人相信,也不算少。”这本来就是君子应有的“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但又哪里是世上那些浅薄鄙陋之人所能明白的呢?不过在我而言,却有实在不得已的苦衷,而并非要去考虑别人是否相信自己。
人,就是天地之心。天地万物原本跟我就是一个整体。百姓遭受的困苦荼毒,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身疾痛?一个人要是不知道自身的疾痛,那就是没有辨明是非的心。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这就是所谓的良知。良知之在人心,不分圣人和愚人,天下古今皆同。世上的君子,只致力于致其良知,就自然与天下之人拥有同样是非、好恶的标准,待人如己,视国如家,从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天下就不可能治理不好。古人看到别人的善行,就像是自己所做一样;看到别人的恶行,也像自己所做一样;把百姓的饥饿困苦视为自己的饥饿困苦;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得到合适的安置,就觉得是自己把他推进了沟壑之中。他们之所以能这样,并不是想特意以此来求得天下人对自己的信任,而是尽心致其良知以求得自足自快罢了。尧、舜、夏禹、商汤、周文王等圣人,他们讲的话百姓们没有不信任的,这是因为,他们是致其良知之后才说的;他们所做的事百姓们没有不喜欢的,这是因为,他们是致其良知之后才做的。因此,他们的百姓和乐自得,即便被处死也没有怨恨,得了利益也视作自然。圣人将之推广到那些尚未开化的地区,凡是有血气的,没有不尊重亲近,因为他们的良知是相同的。呜呼!圣人治理天下,是何等的简捷易行!
后世良知的学问不再昌明,天下之人凭着自己的聪明智巧相互倾轧,各存私心,于是,偏颇浅陋的见解,阴险狡诈的手段层出不穷。他们表面上打着仁义的旗号,背地里却干着自私自利的勾当;他们用虚假的言辞来讨好世俗,用虚矫的行为来博取名誉;掩盖他人的成绩,又袭取过来作为自己的长处;攻击别人的隐私来显示自己的正直;因为私愤而相互争斗,还要说成是舍生取义;阴险地相互倾轧,还要说成是疾恶如仇;妒忌贤能,还自认为公是公非;肆情纵欲,还自认为是同好恶。人与人之间相互欺凌、伤害,哪怕是骨肉至亲,彼此都有输赢胜负之心、防范戒备之举,更何况天下之大,民物众多,又如何能视其为一体呢?如此也难怪天下纷乱,祸乱频频了。
承蒙上天眷顾,让我偶然对良知之学有所领悟,我认为只有人人致其良知,天下才可得治。因此,每当想到民心之陷溺,我的心中便十分伤痛,于是我不顾自己才德浅薄,自不量力,希望以之来拯救天下民众。天下之人看见我如此,于是纷纷讥笑、诋毁,说我是病狂丧心之人。唉,我哪里有心思顾及这些呢?我正经受着切身的疾痛,哪有工夫计较他人的非笑呢?若有人见到他的父子兄弟掉进深渊之中,一定会呼天抢地,不顾丢鞋弃帽,一路狂奔,扒着悬崖峭壁下去拯救。那些旁观的士子,却在一旁拱手行礼,谈笑如常,认为此人弃其礼节仪容,丢掉衣帽鞋子、大喊大叫,一定是个病狂丧心的人。看到有人落水,却视若无睹,依然旁边礼让谈笑,只有没有亲戚骨肉之情的路人才做得出,这种人可谓“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是有父子兄弟之爱的,莫不128会痛心疾首,狂奔尽气,竭尽全力也要去解救他们。这个时候,他即使面临自己落水的危险都顾不上,岂会在乎病狂丧心的讥讽呢?又哪会在意别人信与不信呢?呜呼!如今即使有人认为我病狂丧心,也无所谓了。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还有病狂的,我又怎么能不病狂呢?天下还有丧心的,我又怎么能不丧心呢?
从前孔子所处的年代,有人指责他是谄媚之人,有人讽刺他花言巧语,有人诽谤他不够贤明,诋毁他不懂礼节,而侮辱地称呼他为“东家丘”,有人因妒忌而阻挠他,有人因憎恨而要杀害他。而晨门、荷蒉,在当时都算贤明之士,尚且说孔子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说“浅陋啊,硁硁地敲着罄,像在说没有人理解自己,没人理解也就算了罢”。虽然门人子路也算登堂入室了尚且对孔子的主张有怀疑,还很不高兴他去见南子,认为他的为政先要正名的主张过于迂腐。可见,当时不相信孔子的人何止十分之二三呢?但是,孔子依然急急忙忙,仿佛在路上寻找丢失的儿女一样,奔波不止,连片刻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孔子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是希望别人能了解自己、相信自己吗?那是因为他有天地万物一体的仁爱之心,深深感到救治他人病痛的迫切,即使想让他放手作罢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他说:“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末之难矣!”唉!若不是真的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又有谁能理解孔子的心呢?反而是世上那些“遁世无闷”“乐天知命”的人,当然可以做到“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了!
本人才德浅薄,何敢担当孔子的圣人之道?只是因为我心中稍稍能感受到自身的疾痛,所以才四处来回张望,希望找到能协助我的人,与我一起想办法去除病痛。如果现在有志同道合的英才豪杰匡正扶持,共同使良知之学昌明于天下,使天下之人都致得其良知,和睦相处,相互扶持,去除自私自利的毛病,一洗谗妒胜忿的恶习,最终实现天下的大同。那么,我的“狂病”将会彻底痊愈,再也不有“丧心”之患了。岂不快哉!啊!现在想要在天下找到志同道合的英才豪杰,除了文蔚您,我还能期望谁呢?以您的才智和志向,真的足以救民于水火,如今您又明白良知就在自己心中,而不必向外寻求,遵循良知并且不断地加以扩充,就如同决口的江河流入大海,奔腾之势谁能阻挡呢?而如文蔚您所言,“一人信之不为少”,这份责任您又能谦让给谁呢?
会稽向来有山水之区的称号,密林深谷,随处可见。无论寒暑阴晴,都景色宜人。如果能安闲地住在这里,无衣食之忧,无世俗之扰,良朋四下来聚,道义日日更新,多么悠闲自在!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快乐吗?孔子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我和数位志同道合的友人,正是想按照孔子的话去践行,怎会有空去复有他求?只是对于这些切肤之痛,无法漠然处之,所以又写了这番话。因为咳嗽的顽疾,再加上暑热难耐,我基本是懒于写信。您派人远来,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临别之际,我提起笔来,不知不觉又写了很多。我们相知深厚,尽管信中所言已颇详细,但仍觉言不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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