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机从高空滑落,她紧紧咬着牙,远处摩天轮的光影瞬间像彩色瀑布从眼前划过,凌冽寒风裹着其他人的尖叫声穿进耳朵。脚尖快要触地时整个人再次被提起,她依然紧闭着嘴,身边坐着的一对年轻情侣尖叫声分贝明显提高。
跳楼机落地,解开安全带,身边的女孩子正抚着胸口对男朋友说“坐我身边这个人一点也不怕啊。”她整理好围巾安静离开,头顶上的月光凉得刚刚好。
不是不害怕,而是,只要你不出声,就没人知道你有多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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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点,她迅速洗漱完喝一杯速溶咖啡,她打开衣柜,清一色的黑白灰,她随手取出一件黑色羽绒服套上出了门。
殡仪馆的工作几乎是全封闭,一走进门,就像是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她吸一口凉气,走进了换衣间。她喜欢冬天胜过于夏天,夏天很多时候都需要面对散发着恶臭的尸体,连死者的面容在冬天都显得更安详一些。她换好衣服,刚戴上橡皮手套,就听见外面的同事开始叫她,“客车车祸,早上其他殡仪馆临时抽调过来十几具尸体,你快来帮忙。”她连声应着,却感到背后一阵冷汗。
她最讨厌处理因车祸死亡的遗体。总是让她做噩梦。可十五年来,越是害怕她越爱逼着自己,于是她见过了太多因为车祸而变得不堪的容颜,即便还是常常在修复时想起父亲那张脸,她也能硬着头皮保质保量完成妆容。
“听说是一个夕阳红老年旅游团的旅游车。”同事迎面走上来介绍情况。
她点点头。默默做着心理建设。这家殡仪馆的人手一直有些紧缺,突然一下运来这么多人,想必是一场硬仗,自己可马虎不得。
长长的走廊上,大白天光线也很暗淡,少量荧光灯闪着冷光,嚎啕声穿进她的耳朵。
走廊尽头就是化妆间,六组入殓师已经开始工作,死者的亲人进进出出,人多得快要溢出来。她屏着气和同事穿过人群,走到最里面的推拉床前,打开黑色化妆箱,准备开始工作。躺着的人是一位老大爷,面目全非。她深吸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就被大爷的女儿拉住了。
“这是照片……”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女人就打了个趔趄,忙着扶住墙,想要控制住情绪。
她静静接过照片,然后等着女人冷静。她知道,比起躺着的人,这些家属更加脆弱。
女人大概三十岁,大冷天穿着一身单薄的运动服,眼睛深深地陷进去,红彤彤。
“麻烦你了,化得年轻一点吧。”迅速吐出这几个字,女人迅速转身靠着墙壁痛哭出来。哭声一股一股奔涌进她的耳朵,她一低头,像是看见了破碎的父亲。眼泪猝不及防。
一个小时后,她收好化妆箱,迅速冲出化妆间,躲进厕所,蹲在隔间的角落,嚎啕大哭。
回到换衣间时,同事正靠着柜子休息。
“明天周末,你好好休息一下吧。”同事拍拍她的肩。
她点点头,“今天我请个假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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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刚将钥匙插进洞口,手机响起来。她麻利地将左手上提着的两瓶冰啤酒放地上,从大衣口袋掏出手机,一条短信。她点开来,“周日晚六点,XX大酒店高中同学聚会……”
她最怕错过电话,从不关机,身上永远放着两个充电宝,只要电话响起,一定得以最快的速度查看。这是她从十五年前开始养成的习惯。
那一年,她高中毕业。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不会喝酒的她举着啤酒满场子敬酒,一个不落,扯着嗓子吼着祝福,最后瘫倒在喧哗的火锅店。全然不知放在书包里的手机上已经有了二十几个未接来电。直到班主任将手机递给她,一边听见后妈哽着喉咙说“你爸被车撞了,抢救无效,快回来。”一边被一个男生背上出租车,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失去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她的父亲是被一辆超速行驶的公交车撞死的。骑着电瓶车的他整个人被甩出去,面目全非。电瓶车抵住公交车的轮子,一旁的路人尖叫四起,公交车司机发现,出事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错过谁的来电和消息。生怕,错过一秒钟,就成了一辈子。
也是从那以后,父亲面目全非的最后一面让她决定选择了现在的职业——入殓师。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了,职业的特殊性让她无法避免地远离了社会圈。远离了她曾经所向往的花花世界。无论是好友的婚宴还是亲戚的寿席,她都通通拒绝掉邀请。她早就知道,邀请她的人也生怕她真的答应。
她尽量避免出现在一切需要需要问候寒暄的场合。“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入殓师。”她不用想都知道这样的对话后,对方的表情会有多尴尬。
是真的,太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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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事来不了。祝大家玩开心。”她打开门一手编辑短信一手把啤酒往家里放,还没来得及关门点击发送,手机就跳到了通话界面。
“喂,妈啊,怎么啦?”“你在哪儿?”“刚到家。”
“这周日晚上,你表姐要给她儿子办满月酒,你回吗?”
“我不方便去吧。”
她用力拉上门,想必电话那头的人也听到了“嘭”的一声响。果然,沉默了半晌,冷冷应了声“嗯,随你吧。”
“诶,不是,是因为我这周日要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在XX大酒店,两头跑来不及。”她听得出对方的语气,没忍住找了个恰好的理由搪塞过去。
“是这样啊,那挺好,你愿意去参加聚会就行,总在家闷着会坏掉的。”传来的语调欢快了许多,“对了,你陈阿姨现在也在XX酒店工作,你顺路带点水果什么的过去吧,毕竟当年你的工作还是她帮的忙。”
她这才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只得应着:“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提起一瓶啤酒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酒起子打开瓶盖,咕咚咕咚把酒往嘴里灌。心烦意乱。
她的生母在她三岁那年离开家门再也没有回来,和别的男人组建了新的家庭。后妈和她父亲在她十岁那年结婚后,她总是害怕父亲不再如当初那样爱护自己,于是时时刻刻想要吸引父亲注意。父亲是个温柔的人,对她的担忧了然于心,始终待她如一。
后妈在父亲死后一直没有再找别人,可是始终成为不了她的至亲。对于她而言,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父亲死的那一天,她第一次想到死,在这种时刻,她告诉后妈自己想要成为入殓师。于是后妈千方百计 托人,也就是陈阿姨,帮她找到了这份工作,让她在最绝望的时候,能够继续活下去。
两瓶啤酒下肚,她把手机摸出来,删掉之前编辑好的短信。
“收到,我一定来,可惜还有别的事,可能看看大家就走。”点击发送。返回主页。
手机主页上的日历上,周日被打上一个红圈,下面标记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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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上六点她就醒过来。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总是失眠到下半夜,再多的酒精也帮不了她,于是她总是睁着眼看着窗外明明晃晃的灯光一盏盏地暗下来,天空一点点露出亮,才能迷迷糊糊眯上一会儿。一闭眼,总能梦见,父亲躺在自己面前,自己轻轻地修复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于是,她又开始在每天下班后到游乐园乘坐跳楼机。
这是她初入这一行时缓解压力的日常。
直至今日,她也常常不敢相信,当时的自己会选择这份职业。那时候的自己,走哪儿闹到哪儿,生怕别人没注意到自己,恨不得永远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竟然最终选择一头扎进了灰扑扑的世界角落里。
生性不是耐得住冷清的人,偏偏走到了最冷清黯然的地方。
入职前一天,为了方便工作,她剪掉了长发。
最初的一年,她几度崩溃。
就算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有着再多的情感寄托,当她直面着那些血肉模糊的身躯,了解着形形色色的死亡方式,依然会想要扭头痛哭。她常常在咬着牙和好友结束工作之后,躲进厕所,用手扣住自己的喉咙干呕,瑟瑟发抖。然后开始长久地失眠,反复地做噩梦。
每天和已逝之人打交道,见到的都是白事,睡不着的时候,比起如何活着,她更容易想到的是如何死亡。毕竟,与活着相比,她与死亡更亲近。高空坠落是她认为最美好的死亡方式,从高空掉下那一刻,人们都将以仰视的姿态观望到自己的死亡表演。这是符合她骨子里那点劣性的,还是希望能够成为万众瞩目的角色啊。
于是,她爱上了跳楼机。接近于死亡的快感能让她想死的欲望短暂地得以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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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她提着一大包礼品走进XX大酒店。她打算把东西给陈阿姨后,和同学打个照面就走。
顺着母亲给的信息找到陈阿姨时,陈阿姨正坐在办公室打盹。她笑着把东西递过去,“陈阿姨,来看看你。”
“哎呀,你怎么来了,还带着礼,怎么这么见外。”陈阿姨站起身子。
“当年多亏阿姨你帮我找工作啊,这恩情我不能忘呀。”她是真的感谢眼前这个人,即便这十五年来,她几度因为这份工作想要死亡,至少在当年,是这个人帮自己了结心愿,让当年的自己还能想要继续活着。
“你还在做入殓师啊?”
她察觉到陈阿姨表情的细微变化,点了点头。
“嗯……挺好,这工作挺辛苦,你还是把东西带回去自己吃吧。”陈阿姨把礼品突然递回给她。
她了然于心。笑着接过礼品,没说再见,直接转身离开了。一出门,直接把手里的东西扔进了垃圾桶。
“真想死啊。”这句话,嗡地在脑子里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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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好久没见到你。”走进酒店包间,老同学们笑着招呼她。
她笑着脱下黑色大衣,整了整褐色连衣裙,踩着平底鞋稳稳地走过去,坐下。
“诶我们班的开心果现在做什么工作呢?”有男人突然拍拍她,粗着嗓子问。
“化妆师。”她提着音量,十五年前的她总是大嗓门走哪儿嚷嚷到哪儿。入行以后,因为职业的原因,她早已习惯了压低嗓音说话。
“化妆师啊,那你能不能教教我老婆化妆。”男人们开始起哄。
她扭过头盯着老同学:“给死人化妆的。”看着对方一闪而过的尴尬神情,她莫名觉得几分畅快。
包间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话题也随口就被转到别处了。太久了。没有参加过这种宴席聚会。一时有些不适应,倒不及十五年前的自己能够活络了。她端坐着,拿出手机。
饭局开始,同学们反复举杯,酒肉横过,有昔日好友拥抱着颤唇相诉,也有当年的点头之交如今互求帮助,举手投足,像是都有一番门道。她突然觉得坐立难安,这么多年来,长久地和死人打交道,如今竟然觉得和活人打交道太麻烦了。
格格不入。
可是咬咬牙,还是忍住了想走的欲望。
时间接近八点,手机响起提示音,一条手机系统提醒,“死。”
她端起酒杯,站直身子:“我敬大家一杯吧。难得相聚,祝大家,好好活。”
酒杯碰撞在一起。她好像看见,碎掉的自己。
敬了酒,她正准备离开,听见一个同学说,“班长今晚一定会来KTV吧?我们可等着她呢。”
班长。她收拾包的手停了下来。她是一直羡慕着高中时的那个班长的,永远显得那么沉稳大气,不需要刻意走上舞台,就自带着吸引人的光环。成为那样夺目的人,曾是自己十八岁最大的梦想。
那么,还是见上一面再走吧。
饭局一散,大家三三两两拉扯着往KTV走。她安静地跟在后面。
走进KTV,她走向角落。远远观望着这群老同学,听他们互相抱怨生活不易,炫耀自己家庭圆满……她观望着每个人,每个人都不断提醒着她,活着是一件多么卑微的事,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落里被命运的双手玩弄。这一切都反复让她质疑着,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本身,就像是一场闹剧。
“呀,你终于来了啊!”伴随这声喊声,她看见了班长。唱着歌的男人们停下来,开始拿着话筒起哄,“迟到了,罚酒三杯!”吃着水果或者瓜子唠着嗑的女人也望向那个微微笑着的一班之长,接二连三打招呼,“好久不见了。”“班长,还是这么漂亮。”
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啊。她禁不住感慨。
处事风格和中学时代那个班长简直一样,人在这里,就有压得住场面的气势,举手投足丝毫不拖泥带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得不为她停留片刻。。一蹙一笑,寒暄问候,温度都刚刚好。既不让人觉得受了冷落,也不会让人觉得故作热情。
“诶班长,你孩子现在多大了?”她突然想知道这个人现在过得怎样。微微仰起头,倚着墙壁,轻轻摇着手里的酒,嘴角上扬。
人群安静下来。如同中学时代,喧闹的课间,全班突然一起噤声,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包间温度低至零下。而后,三三两两的唏嘘声响起,有人试图让气温回升,“班长你现在在哪家医院啊?”“工资一定可高吧哈哈”……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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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的人也见到了。可以回去了。她想。于是提着包轻手轻脚走出了包间。
“班长也在这儿啊。”她没想到会在门口撞上班长,于是顺便为刚才的失误道歉,“刚刚我太冒昧了,问题没有过脑子就吐出来了,实在抱歉啊班长。”
站在班长旁边的老同学冷冷地笑,“理解。毕竟你平时不怎么和人打交道。”
“我有事先走一步了,你们玩得开心。再见。”她挥一挥手,笑着走开了。
拦到一辆出租车,她轻轻说,“去市游乐场。”
摇下车窗,正值凌冽季节,寒风呼呼灌进来,她解开围巾,闭上眼。
已经将近十点,游乐场的人却还是很多。她径直走向了跳楼机。
“叮铃铃”的铃声一响,机器启动,她的脚尖慢慢离开地面。跳楼机缓缓上升。耳边的尖叫声一点点响起来。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对自己说。紧紧咬住牙。
跳楼机快要升到最高点。她远远看见对面的那座全市最高的摩天大楼。就是那里了。跳下来的时候能不能看见这座跳楼机呢?
跳楼机飞速落下,尖叫声猛地挤进耳朵。她咬住嘴唇。一股血腥味渗进舌尖。
恍惚间,她像是看见了父亲,骑着电瓶车载着自己穿过长满银杏的大道。泛黄的银杏叶刚好飘落在他的肩上。她拾起那片叶子,趴在父亲温热的肩头,听见父亲哼着不成调的歌儿,痴痴地笑了。
双脚落地。安全带“咔嚓”打开。她走向那栋摩天大楼。
“我刚坐在你旁边的,发现你全程不叫诶。”她被一个小姑娘追上。
“只要不叫,就没人知道你多怕死。”她转过身,发现眼前的小姑娘带着黑色鸭舌帽,头发染成白色。
“你就错了吧,很多人叫出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享受。”小姑娘哈哈笑着走开了,“高频跳动的心脏和想要大叫的欲望,提醒着你,还想要活着。”
她望向那个身影。
半晌,她打开手机,日历下的标记被删除。
走出殡仪馆,她不想挤公交,就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走过两三个公交站,她正准备坐车回家,却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高中班长。她跑过去,“诶,班长!”
“啊,是你啊。”
她挽住面前这个老同学,“一起走一段吧。”
看老同学不搭腔,她想起聚会那晚的小插曲,笑了笑,“班长,我那晚真是无心问的。你没放心上吧。”
对方点点头。她也就住了口。她知道的,这个人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两个人就这样踩着积雪,默默地往前走着。路过一家装修花哨的服装店时,她停下来,指着橱窗里的色彩艳丽的衣服,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吧,我以前可喜欢穿这些夸张的衣服。”身边的人点点头。
“其实我当时不过是觉得色彩艳丽更能吸引别人注意罢了。”她轻轻地说,语调平淡。
“可是啊,后来,我最想吸引的人永远地离开了。”她转过身子。
没走多久,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她站住了。
“就到这吧,你走你的。”
“你走哪条路?”
“你不走的那一条。”
对方顺手指了指左右两边的路,“你走左边还是右边。”
“都不啊。”
她挥挥手,一转身,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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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翻出手机日历,在今天的日期下标注,“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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