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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混得比较惨吧,辞了旧工作,新工作没有着落,青黄不接,日子过得很是萧条。眼看着不多的积蓄日益见底,就像卫生间的草纸,用一张少一张。
租了间上世纪的旧楼,不漏雨,也算温暖,知足了。无奈之下,带了几个小学生辅导作业,勉强可以糊口。
沿着老旧的室外公共楼梯拾级而上,灰尘和陈腐的气息在脚下漫延。长廊的一侧是我的租处,从那块破损的玻璃窗往里窥望,是我黑洞洞的居处。每当孩子们离去时,孤独就像潮水一们向我袭来,永不停歇,永不靠岸。打开电灯,昏黄的灯,映着森然的、裸露的墙壁。没有人和我守望对话。
有时,我会在纸上写下一段话,又划去,如此反反复复,停停歇歇。但更多的时间,我只是在发呆。泛黄的灯光高频率地颤抖着,屋内只有我和影子。忽然,一个黑点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化为一道黑线,先是直线由西向东,再是弧线由东向西北方向滑行。哦,有蟑螂,我也无力去追赶拍打,由它去吧,好歹也作个伴儿。
夜晚关灯后,床板很硬,一翻身“咦呀”吱声。黑暗中,它们肯定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仿佛看到聚集起来的一簇簇触角,乌黑贼亮光滑的羽翅,看似柔软,实则干瘪的躯体,还有一地节肢的残腿。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起床下楼。正寻思着,买一块钱一个的无馅干馒头,还是两元一个肉馅包子。干馒头皮厚面糙,撑得人直翻白眼。肉包了皮薄馅香,多汁鲜嫩,就是不顶饿。想到这里,已迈下最后一级阶梯。只见满地泥浪翻滚,沙丘磅礴,难道昨晚地震了?村口的早点店阿姨说:“没遭灾,只是在修下水道,埋排污管。十天半个月就完事吧!”
之后的几天,经常看到楼下三三两两的工人在沙砾堆里捣鼓着。七拐八弯地穿过工地,总有股灾后重建的错乱感。
似乎越来越多的蟑螂来我的住处定居,与我混熟后,便恬不知耻地在我的脚边穿梭。他们旁若无人、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结队过街好似收保护费的混混,威风凛凛又贼头贼脑的。他们抢地盘、抢食物、抢女人,组帮结派、撕杀恶斗。作为人类,我乐此不疲地看他们整日行色匆匆,忙碌充实地过活。竟有一丝羡慕起来蟑螂的快意人生。
打开卫生间的木门,一只小强惊惶失措,疯狂地逃窜。我把门一摔,“吧嗒”落锁。竟然公然闯入私人禁地,想窥探本姑娘的香艳不成。顺势将浴霸打开,强光下,退据墙角的小强无所遁形。我叫你装死,平时不是很器张吗?他哭丧着脸下跪求饶,我掏出手机卡擦卡擦,帮他拍了各种姿势的裸照。按下打火机,让幽蓝的火苗窜起。选吧,是火刑还是水葬?小强瞬间还魂,一转身,电光火石般闪到门口,一侧身,从门缝消失。
夜晚月儿攀上南墙,星光编织夜空,我拥着薄被入睡。蟑螂世界开启了。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他们钻木取火、尝百草、引河入海。牧野之战,鹿台焚烧。接着合纵连横,各方霸主争雄。我翻了个身,他们合并疆域,统一了文字、货币、度量衡。戌卒叫,函谷举,阿房宫一片焦土。塞外风沙,羌笛明月望断肠;江南春深,莺飞草长游子归。我正熟睡,他们修长城、挖运河,迎来大唐盛世。转眼间,霓裳歌舞几时休,秋雨霖铃梨园空。午夜后,几度风雨,宋词消瘦;隔江对峙,偏居一隅。他们弯弓射大雕、下西洋、逐鹿中原,论谁是英雄。凌晨拂晓,虎门销烟、割地赔款,山河飘摇。又一场大火烧尽屈辱,从此便沃野千里。他们励精图治、自强不息,迎来了灿烂的黎明。只需一夜,蟑螂世界便和人类的文明衔接。
从一妻多夫制到一夫多妻制,再到一夫一妻制、多夫多妻制,单P、双P、群P。他们主修《蟑螂进化史》、《蟑螂历史》、《食物分解学》、《人类人体结构学》,辅修《微生物学》、《居室建筑学》、《植物花卉鉴赏》、《蟑螂世界艺术与修养》、《常见家禽日常行为学》等。除了掌握好蟑螂世界的语言,也要精通人类的语言,以及熟知人类乃至猫狗等动物的肢体语言所包含的深意。他们之中,有颓废的流浪诗人、穷困的酒巴驻唱、郁郁不得志的悬疑小说作家、失恋了买醉的大二学生、刁蛮俏丽的小白领、沉默孤独的老工匠、步履蹒跚的拾荒者……当然还有大腹便便的假酒供应商,神勇睿智的私人侦探、油光满面的暴发户、西装革履的政界要员等等。百态人生,粉墨登场。
阳光大刺刺地从窗帘射入,我起床胡乱地吃了早饭,打扮了一下出门。小强屁颠屁颠地将我送至门口,翘着蟑螂脚欲语还休。在这里,我补脑了一段对白:
“穿细高跟久了,脚会痛,你带创口贴了吗?唇色是否艳了点,还有,你一弯腰就露沟,注意安全!”
“小样,管得着嘛你。”我脸红微怒。
“我只是关心你,谁叫我是你的螂。”
“闭嘴!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灭了你!”于是,一记凌厉的目光从虚空射向地面。
“我想说的是,你吃康师傅海鲜面有段时间了,能不能换成酸辣劲爽的统一老坛酸菜面。看在哥几个爱看《琅琊榜》,却每晚陪你看《欢乐颂》的份上,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的味蕾?”小强的触角上下摇摆,无比诚恳地说。
我点头默许了,接着他又滔滔地讲述:“为何你总是偏爱那种又干又硬的纯面包。我觉得奶酪馅,面包皮外撒一层椰蓉白霜的圆形面包就很好。还有,夹香肠、生菜、煎蛋的三明治也不错……”他搓着两只脚,声音越来越低。
“够了,娘娘强,有的吃已经不错了,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楼道里穿过一阵劲风,带走了我的嘶吼声。
“好了,我知道了,记得早回来,晚上我给你留门。”
蟑螂越来越多,似黑色的潮水,一只只眼睛就是沉沉浮浮的泡沫,那不计其数的触角就是那柔软的海藻。
楼下的无花果结了串串累累的果子,绣球花淡紫,深紫变幻着色彩。这水道已经修了一个多月了。村长过来安慰大家说:“大家勿躁,马上就修好了。蟑螂多是因为在修下水道,他们没有了家……”
当第一个无花果微红时,下水道修好了。一时间,蟑螂剧减了不少。我没有预想的那样开心,反而平添了一份说不出的惆怅。幸好,小强一家还在。夜晚,我在灯下改作业,手机里单曲放着《味道》,这轻柔优伤的旋律总能引来蟑螂。看,小强又来到我脚边,不时地用触角撩拨我。遇到我心情好,我会踢他个三百六十度无极限旋转。有时,他们会和着旋律移动,就像棋盘上的黑子。
如果说蟑螂的天敌,那就是我这里的熊孩子。屋内静得能听到老旧水龙头的滴水声。孩子们在我面前总是装乖宝宝,写作业复习的时候,我强迫地让他们封闭内心的闸门,其实里面关押着宠宠欲动的洪水猛兽。他们的眼睛搜寻着墙壁,天花板,窗帘,门缝,拐角,任何一个可疑的地点都不放过。
忽然,一声“有蟑螂”打破了原来的平静。一时间,惊叫声,尖叫声,声声入耳。有的孩子紧张,有的害怕,有的甚至闪过一丝嗜血的邪恶。共同点就是,每个孩子都很兴奋。铅笔盒、魔方、苍蝇拍子、拖鞋底、字典、校服外套、铁砂掌齐上阵。终于,战功显赫:一只当场毙命,另一只居然被活捉了,只有一只带伤逃走,我估计他也活不过今晚月上小桥头。“请快速地清理现场,疏散围观群众,并有效地安置好死者。”我在窗前的高桌旁发号施令。
“老师,老规矩,冲入马桶吗?”所有的男生都去了卫生间参加神圣的水葬仪式。只听见“冲下去,又浮上来了,再冲,再冲,又浮上来了……”我在房间里哀嚎:“水很贵的!”
为了平复激动的心情,也为了安抚受到惊吓的孩子们,每次我都给他们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加上之前打蟑螂冲蟑螂的五分钟,平白无故地就多出十分钟,怎不令人快乐。因此,他们期待蟑螂的出没。
我惊叹蟑螂顽强的生命力,他们在这群如狼似虎的孩子的眼皮底下依然优哉地过活。也似乎,熊孩子们一度控制了我住处蟑螂的总量,从而达到了一种平衡。我和蟑螂之间也达成了共识,只要他们不要太过分,我愿意和他们共同生活。索性,蟑螂们是大度的,他们不记仇,乐观、敞开心胸地活着。
一年后,六年级的孩子即将毕业,我们这边也有两个孩子要离开。要分别了,竟在一些依依不舍。其中,有个孩子最近迷上了《回家》。“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嘀嗒嗒……”萨克斯的乐音在屋内流淌。黑暗中的蟑螂:情侣们深情拥吻;正在喂饭的母亲擦去幼孩残留在嘴角的食物;刚才在方便袋里打架的哥儿俩握手言和。抚摸着残腿的老蟑螂默默地低头;正在散步的蟑螂竖起触角贴着墙角倾听。一学期又结束了,我要回家了,再见了,强叔、强婶、强哥、强嫂、小强,小小强……
新学期开始了,我沿着老旧的楼梯拾级而上,脚边的垃圾翩然翻飞。长廊的一侧,即是我的住处。黑洞洞的窗口补了一张蛛网。我拧开钥匙,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倾巢而出,地砖上婉蜒成黑色的溪流。“伙伴们,星星们回来了,星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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