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宫

作者: 李同意 | 来源:发表于2016-10-05 14:54 被阅读0次

    孤站在金銮殿外许久,那深色的黑墨般的夜,让孤痴迷不知返了。

    有内监执了风灯过来,恭捶在一旁,对孤道:“殿下,明日便是登基大典,郑相命奴才来送殿下回宫安寝。”

    孤的双手抚上平坦的小腹,心中微微泛起些许苦意,禁不住问道:“听说郑相已替孤选好了皇夫?”

    “诺。”他仍是恭谨地答着:“殿下应该早已自知的。洛家的大公子,牧野绝世男子。”

    “鹿因。”孤第一次这般唤他的名字,“驸马呢?”

    鹿因的身体颤了颤,显得有些局促,讷讷地答不出话来,迫于礼数,只得回一句:“奴才不知。”身子垂得愈发低了。鹿因是昔日父皇指给孤的内监,看着孤长大,也是孤现在信任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了。

    孤叹了口气,顺从地离了金銮殿向寝宫行去。

    旦日的登基大典万分顺利,孤面无表情地在恭呼声中稳步缓行向御座。

    礼成,落座。

    只觉这御座寒凉不已,嘲讽地笑笑,当初,他是连命都不要了的篡了父王的位在这御座之上只坐了三年,纵使万般风光,如今不过是孤的阶下囚而已。

    而后,众卿平身。洛世安,那个被称为牧野绝世公子的男子,孤的皇夫,一袭红衣,朗目俊星,含笑而来。

    不由得又想起五年前,孤正值十三岁的豆蔻年华,父王将他最爱的少年将军指给我。那时孤已垂帘听政许久,知晓的却也只有郑丞相郑代恒一人。

    那时他正得胜归来,意气风发,狂放不羁,却偏又因年少不过弱冠的年龄,父王甚是偏宠他。得召入殿的少年,大步流星,睥睨群臣,孤便知,这般的人,又怎么会甘愿屈身为驸马呢。他该像广阔草原的雄鹰,有一片自由闯荡的天地。

    果不其然,父王才替孤指下了婚姻,便猝然长逝,皇家血脉仅孤一人,孤本应即位称王却不料孤的驸马,那个不羁的少年将军,逼宫篡位。

    彼时的孤正揽镜对照,描眉入鬓,细贴花黄,幻想着几日后的大婚,往后与驸马儿孙成群绕膝,却被突如起来的消息震得摔落了驸马托人赠与孤的西域铜镜。

    孤被鹿因拉着仓皇而逃,借寄在郑相府中。或许只因有多舌怕死之徒泄露了消息,郑相只得私自交出了他的幼女郑氏秋则,假称是先王的遗孤长乐公主,交予他们的新王——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少年将军朱允禧。而孤,则在郑相相府幽冷的地窖中,度过了不见天日的三余载春秋。

    那寒意,倒与此刻端坐在这御座上的不差分毫。

    回想间,洛世安已坐于孤的下首,轻摇折扇,目光款款。

    而殿下,群臣默默。孤初尝,何为独夫之心,高处之寒。

    晚间的洞房花烛间,洛世安极尽温柔,而孤亦万分小心。孤只怕孤与驸马的血脉,从此一流而断。

    洛世安低低地唤孤的乳名,正如那日与朱允禧欢好,他的柔声轻唤一般。

    那日御池边,孤假扮宫婢替他更衣。池边水汽升腾,他欺身而上,唤的,却是“阿则”。孤记得几日前听孤的探子来郑相府报,朱允禧亲手掐死了郑相之女秋则,只因他知晓了郑氏的真实身份。人人都唏嘘他的残暴,殊不知原来他如此深爱她。

    孤只觉世事不公,他本该是孤的驸马,而孤的容貌与身姿,亦比郑秋则好上万倍。只因他从未见过孤,只因他因为她便是孤。她本该是孤的替代,为了荣华富贵瞒着孤一头扎进宫里,而此时孤却成了她的替代。

    那日的朱允禧满身酒气,早已醉地不省人事。孤更好衣装,柔情抚摸他的寸寸肌肤。饱经战苦的年轻身体,永远是孤的毕生所钟爱。

    只一声令下,孤的军队便已占回了牧野。

    距登基那日转眼便已过了三日,孤命人将朱允禧带进了孤的寝宫。虽衣着破旧沾有斑斑血迹,却依旧那么地不可一世。

    他的无畏,让孤心中微微刺痛。

    厉声屏退所有的奴从宫婢,倒是让他有些讶然。

    他戏谑地冲孤笑笑:“不想末将的公主,倒是这般厉害。”孤只静静地看他,不发一语。他向孤慢慢靠近,他的鼻尖几乎挨到孤的鼻尖之上,身上有一股沙场风霜的味道,傲然问孤:“长乐,这御座坐着可还安否?”

    孤摇了摇头:“若非为着李家的先祖功业与颜面,孤倒真愿让位于你做一世的长乐公主。”

    他显然未料到孤会如果淡然,愣了几秒,眼中放出狼的绿光:“呵,满口虚言妄语。皇家的人向来如此。”

    孤轻轻地笑了:“将军昔日可是不满只做了半个皇家人而举兵称帝的呢。”

    只是说着说着,泪水绵绵不绝,如断了线般的玉珠瑶。孤这五年来第一次落泪,望着朱允禧阴沉着的脸,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孤怀了你的孩子。”

    确实,即使孤身覆天下,坐拥这大好河山又如何?孤终究是一个女子。孤的软弱,也只许朱允禧他一人看到而已。

    郑相与群臣终是容不下朱允禧的。

    是夜,洛世安跪在孤床前,平和淡然:“夫愿代朱允禧一死。”

    这个温柔如水的翩翩男子啊,只是他踩碎了尊严不顾膝下的黄金又如何。他只是来晚了一步,就错了。

    只是哪怕朱允禧已动容,孤也不能自私地让洛世安成为替身的冤魂。

    记得幼时,有一日孤去找父王背早课,却瞧见一名妃子跪在父王脚侧,抱着他的腿,哭得梨花带雨,虽然只看得父王模糊的背影,但他的话孤却听得一清二楚并且永生不忘。

    父王用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说道:“没有谁是谁的替代品。孤从来想过要牺牲汝救孤的爱人,汝只需做自己。孤爱阿平,但也不会让汝为她冒险。天命如此,向来公平,不可转也。”

    阿平便是孤的母妃,这李氏江山的皇后。当年她病得厉害,而云游四方远道而来的神医只说了一句话:“域妃长于西域,自幼雪莲护身,心头肉可作药引。”而域妃,那位美艳动人的女子,只因深爱父王,竟甘愿舍弃自身。这份情,父王不是不动容的。母妃逝后,父王遣散后宫,独留域妃一人,恩宠有加,却终不及母妃方面的三千之宠。

    父王是君王,却也是这世间极好极有情有义的男子。

    父王认人极准,认定朱允禧对情谊的看重,却未料到他的野心。

    可本质上,朱允禧终究如父王一般,是个极好的男子。

    “长儿。”他轻轻唤孤,吹灭了红烛。

    是夜,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温柔待孤。而这一夜,是他补给孤一生不敢忘的新婚之夜。

    洞房花烛,芳心默默。

    入秋了。朱允禧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孤早就知晓,在第一次见到朱允禧时就知晓。像他这样的少年将军,又怎肯困于笼中,屈于人下?他不是笼中鸟,他是草原上自由奔腾的骏马,他是森林中凶猛矫健的雄狮。或许他的离去,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惩罚,也是最好的结局。我们终其一生,都再也得不到自己的最想要。

    而洛世安,孤的皇夫,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男子,搂孤在怀,在孤耳边轻轻吐息:“阿长,随夫回宫吧。”颈间,有滚烫的热泪,一路下滑,浸湿了孤的里衣。

    回宫后,孤令人将鹿因的尸首从乱葬岗中找出,剥去他脸上与朱允禧相似的面皮,替他更衣厚葬。对于这个自母妃离世起便陪在孤身边的人,孤甚是不舍。孤亦从未想过,他会选择代替朱允禧自尽。

    正在他的屋内望着父王御赐的一副字画发愣,一内监匆匆而来,只说了句:“王上,这……这鹿因公公怎的是个女子?!”听闻,一柄精巧的玉制折扇从孤的手间滑落。难道……

    撕去了她脸上最后一层假皮,一张艳丽动人的脸露了出来。原来,父王当年盛宠域妃却再未有人见过她,竟是这个原因。众人皆言父王金屋藏娇沉溺美色,却不料旁人口中的丽人一直陪在孤的身侧。

    深爱父王到为了不被和其他嫔妃一般驱散出宫,肯愿只做一奴仆守在孤的身边,一次次护孤周全,最后竟肯愿替孤深爱的男子死去。这般女子,终是李家欠她太多太多。

    孤之前从未相信深宫之中的皇室之人会得到真爱,直到域露茵的逝离才让孤明白,原来这长宫中,向来是半爱半寂寥的。往后的漫漫长夜,孤再也不会因寒冷彻骨而惊醒了。

    孤寝殿院前的桃花开了,而孤也已临近产期。孤依偎在孤的皇夫怀中,感觉桃花瓣瓣飘过脸颊的暖意。

    忽地就觉得,这,便是长宫中的幸福吧。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长宫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awsy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