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初夏,我去张掖二十里堡看望老同学冲建民。按他信中说的路线,我先到了张掖城,寻到叫饮马桥的地方,等去二十里堡的班车。在饮马桥转悠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等到要等的车,这时,一辆张掖发往一个古怪地名(忘了)的班车开过来,停在我跟前,长得挺喜庆的拉客小伙子跳下来,
“师傅,走哪里哩!”(那个年代很有意思,也许工人阶级还吃香的缘故,人们打招呼,爱称呼对方为师傅,词语功用和同志是一样的)
“二十里堡,你这车到不到?”
“到哩!到哩!没嘛达”
我上了车,还有几个座位,找了一个靠窗的坐下,车拐上大路,向目的地行驶。张掖真是个好地方!道路平坦,绿树成荫,条田齐整,沟渠清流汩汩,庄稼长势喜人,处处赏心悦目,不枉塞上江南!正看着,车停了,小伙子说二十里堡到了,要我下车。我在车门前看了看,是个路口子,小伙子说下车往东走几步就到了。等我一下车,车门“哐”的关上,走了。
我站在路边定定神,四下张望,嗯?怎不见乡政府、学校?难不成上当了?坐错车了?下错地方了?瞅见路边地头蹲个老汉,我得过去问一下。我走到老汉前,递上一支烟,
“老爷子,麻烦问一下,二十里堡怎嘛走?”
“二十里堡?这里就是二十里堡!”
“我找二十里堡中学”
“奥,乡上!顺着这路往东走!”
“远啊不?”
“不太远,也就是个十几里吧!”
尼玛!我心里顿时有十万只草泥马在奔腾,真想双手掐住那喜庆小伙的脖子,吼问他十万个为什么!可他和车绝尘而去,此地空余我的愤恨。怎办?凉拌!我只好长出一口气,把外套搭在肩上,甩开脚丫子,向二十里堡中学迈进。
二十几年前,张掖市(现甘州区)的道路绝对在全国是数上乘的,柏油路村村通,我走在两边排着钻天杨的柏油路上,时碧空如洗,微风轻拂,远山依稀如黛,绿树挺拔婀娜,又无现在梭梭不断的四脚怪兽呼啸而过,走在路上,也还惬意,被那喜庆小伙所耍的不快也消淡了很多。正走着,忽听身后有点动静,扭头一看,一位中年大叔骑着自行车,车把头上挂着一条肉,不紧不慢地蹬着车子,哼着小调,自西而来。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招手示意,大叔也居然停下,用一只脚点地支着车子,问我有啥事。这大叔约摸四十来岁,国字方脸,面黑微须,中等身材,目光温和。我当时脸皮也够厚的,问:“师傅,我去二十里堡中学找同学,能不能捎我一截?”“行呢,上来吧!”(看到这,认识我的人肯定要笑,别扯了,就你近180斤的体格,除非大叔脑残,否则绝不会捎你,即使大叔愿意,车子也受不了啊!其实我当时尚瘦,也就100斤,再说,路比较好,骑车捎人也不是很费劲,所以大叔答应的很痛快)。大叔是本地人,住的离乡政府不远,今天家里来了亲戚,到邻村养殖户那买了条肉,招呼一下亲戚。自行车就快多了,不知不觉,走了好多路。到了一个岔路口,大叔说:“前头我得拐了,还有不多几步路,你照直走,就到了”。我忙跳下车子,向大叔说谢。大叔悠然哼着小调拐上岔路走了,我则甩开步子向不远处的镇子走去。
二十里堡乡在二十几年前是张掖经济社会发展情况较好的乡镇,现已并入党寨镇。乡政府驻地二十里堡村,进了村子,街道整齐,屋舍俨然,人烟阜盛,穿过一条乡村集市,就能看见几个方正的院落蹲坐在道路两旁,其中一个大些的,门上挂着块牌子---张掖市二十里堡乡初级中学。即使放到现在,二十里堡学校仍是一所漂亮学校,绿化树规划有序,几排对称分布的一砖到底大平房是教室,东边几个院子,分别是教工宿舍和生活用房。我找到冲建民时。这家伙正上完下午课,躺在床上出神,等下午饭。一见到我,两眼惊得滴溜圆,上来一个大熊抱,赶紧让我坐下来,从抽屉里翻出半盒干巴巴的龙泉烟(冲建民不抽烟,烟都放干了)给我让了一支,找了个杯子倒上水。冲的房子在男同胞中算是干净整齐的,房里两张铺,就住冲一人,还有两张课桌,两把椅子,一个书柜,如此而已。冲问我路上顺不顺,我就把来的情况说了一下,说到搭乘自行车这段,这家伙摇头狂笑,对我既鄙夷又佩服,鄙夷的是,连一个自行车都不放过,都想搭,佩服的是,脸皮够厚的,能说出来,还做到了!我问这家伙过得怎样,这家伙只说了句马马虎虎,教几节政治,帮办点总务,居然还带几节英语,乡村教师真是得一专多能啊!
书柜上几层码着些政治历史类的书籍和教材,老冲和我一样,读的是天底下最没用的政史专业,一看这些书名我就倒胃口,底层堆着些报纸,瞥了一眼,是《中华读书报》,这小子好阅读的好习惯还是保持着,“这报怎样?”“刚创刊不久,还行!”。忽然,冲跑出门,朝东面喊了一嗓子“王师傅,下午记上两份饭!”,又进来,解释说:“下午先到灶上尝一下我们的伙食,晚上我们烧两杯”。说笑间,到晚饭时间了,老冲在他床底下的纸箱子里翻腾出一只硕大无比的搪瓷碗,一只不锈钢叉子(住过校的亲都明白,叉子绝对是吃饭神器),倒些开水涮了涮,递给我,“家什拿上”“你的呢?”“我的在灶上”。我们出了门,向东头的教工灶走去。教工灶是个大三间,隔成两部分,大些的当饭厅,放几张圆桌,十几条凳子,小些的是操作间,两个大婶在里面忙着,烟汽氤氲,弥漫着木头蒸屉和大锅菜特有的温暖的香气。饭厅里已坐了些人,老冲介绍了一下,我冲众人笑了笑,找了个地方坐下,老冲去找自己的吃饭家什并打饭,须臾,老冲左手端着一大碗饭,右手端着一大盆饭,过来了。看着这盆饭,我忍不住又笑了!老冲这家伙还是这么牛,这个盆不是饭盆,它原原本本就是一个小号洗脸盆!在高中时,老冲就拿着这样一个家什吃饭,根本不管不顾别人怎么看。老冲拿它打饭,炊事员舀上一勺,连盆底都盖不住,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再添上些,起码得给人家把底盖上啊!就这样,老冲就比我们多吃多占了不知多少!老冲饭量大,在高中是有名的大肚汉,现在看来即使工作了,老冲是阴谋依旧,大肚依旧啊!说实话,这一盆一碗饭,够现在半个班的女生吃一顿了。灶上吃的是茄辣子炒菜加香头子,香头子是张掖地方吃食,把面先压成条状,再切成2厘米左右的小面节,下锅煮熟,捞出浇上炒菜,类似盖浇饭,吃起来很够味。老冲是吃货,我也好不到哪去,再加上张掖的面好、菜好,虽是农村大婶掌勺,但这菜炒得比大厨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爽口(二十几年前的茄辣子滋味,看官可脑补下,当然90后的,就算了)。虽是一巨碗,顷刻扫荡之。意犹未尽,还想再添点,又抹不下脸,只好说饱了。吃完在门前出洗菜池边的小抽井上洗了洗碗,回老冲房。
归整好家什,老冲带着我出门到街上转转。落日余晖,红霞满天。街两边的建筑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恍惚间,二十里堡的街道成了一条金碧辉煌的街道,绚丽无比,乘凉的老人,玩耍的孩子,都沐浴在金光里,每个人的脸上,充盈着一种简单、恬淡、宁静的快乐。走到地头,麦子也镀上金色,微微起伏的麦浪摇曳成金色的波澜,真美!天色由蔚蓝变成了深蓝,墨蓝,让人迷醉的一种蓝!多年以后,我看到一篇被老师打了红叉的学生作文,写到“天好像是打翻墨水瓶的那么蓝”,当时立马想起了二十里堡的那一天,这是真的神来之笔啊!往回走的路上,老冲顺便切了点猪头肉,买了两瓶“老寺贡酒”,两个罐头,一包花生米,为我接风。(这些东西,现在看不算啥,可在那时,须咬牙跺脚,扳着指头算的,前提还要是老铁才行。)回到房里,搬过桌子,摆上酒食,我与老冲对酌,细细聊说近况打算,人事故非,马场旧事,时不时长吁短叹一阵子。正喝着,有敲门声,老冲起身开了门,是他隔壁的老师,闲极无聊,闻声而来。我们连忙延其入座,找碗筷,倒水让烟,猜拳行酒,听老冲介绍,这老兄离职赴师大进修刚回来,下学期就要调到市上二中去任教,浑身洋溢着喜气,猜拳行酒兴致很高。夜深酒阑,杯盘狼藉,隔壁老师告退回房,老冲房间内乌烟瘴气,我们索性搬个椅子坐在院子里,大开房门,换换空气。四下里静谧无声,皎月高悬,清光如水,星河灿烂,此时此境,我们一时没了话,都若有所思,老冲笑笑说,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么个地方深夜一起赏月亮!似有今夕何夕之叹。我深有同感。夜凉了,我们回房,睡觉。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老冲已不见人影,估计上课去了。翻起来擦把脸,吃了点老冲灶上弄来的馒头,搬两把椅子放到院子里,一把坐,一把放茶杯,烟盒,开始细细翻他的《中华读书报》,这报纸真心不错,当时就有王小波、朱学勤、李赋宁、辛丰年、何满子、王富仁等大咖们发文章,我坐在院子里,远处依稀传来书声朗朗,天淡云闲,树影婆娑,阳光从叶子漏下来,洒在报纸上,温馨又温暖。又是一阵子今夕何夕之感。中午吃完饭,我怕影响老冲上班,告辞了。二十里堡之行也就画上了句号。
虽说二十多年过去,可那种宁静、信任、恬淡、温馨始终在内心珍藏。老冲后来也进了城,还当了小官,可我们后面的见面,仿佛隔了一层,握握手,说些着三不着两的屁话,或吃喝一顿,也就散了。远不如二十里堡见面那么无拘无束,这是怎么了呢?我们可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啊!那位骑车带我的大叔,现在也应皓首苍髯,儿孙满堂了吧,这真是个好人!我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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