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你一个愿望。”
“可以送我一张机票吗?回家的机票。”
“你想家了啊?”
“……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我最近有些怕回家。
六年级毕业的时候,学校没有任何在影视剧中能看到的那种毕业式,课上完了,试考过了,所有的孩子一哄而散地回家。
我并没有觉得那个暑假和之前的任何一个暑假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一个男生突兀地找到我家。
夏天的傍晚,大人都去了地里做农活,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听到敲门声,我跑过去开门,是平常一个并不很熟的男生,站在家门口。
“有事吗?”
“没事。你考了全镇第一你知道吗?”
“哦,成绩出来了啊。”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要到院子坐一会儿吗?”
“我们算是小学毕业了。”
“是。”
“你要去哪儿上初中?”
“我不知道。”
“……再见。”
院墙边吹过一阵风,夏天少见的那种清凉的风,杨树的叶子轻轻拂过屋檐,暮光似乎一瞬间就被这阵风吹得消失无踪,夜幕落在院子里,柿子树下挂着我刚刚洗过的衣服,没有拧干水,滴答,滴答。
那天晚上,爸爸从打工的地方回来看我。
“我去哪儿上初中?”
“就在家里这边。”
“好。”
我嘴里说着好,眼泪却开始掉下来。我知道家里的初中很糟糕,老师教得很糟糕,成绩很不好。
我之前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那么多眼泪都是从哪里来的,停都停不下。
后来,很多因素一起,我去了市里一所普通的学校。
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很小,却很安静。
暑假刚结束,夏天尚未过去。小小的院子里蝉鸣得响亮,屋内没有电扇,写着作业,手肘放在书上的那一片儿就有些发潮,手心也发汗,握笔直打滑。
租房的院子里没有自来水管,是一个手摇井,汲出来的水清澈冰凉。
我一边汲水浇在脚上,一边趁着暮色背英文单词。
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每个英文单词都是清凉清凉的。
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妈妈才从家里过来。路上太远了。
熄灯后,我和妈妈躺在床上,她给我扇着蒲扇,一边问:“热不热?”
其实我是那种典型的怕冷不怕热的人。我说:“不热。”她却像没听到一样,还是扇着。我就这么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得多久。妈妈每天从家里过来陪我显然不现实。我住到了亲戚家。
三年的时间并不长,却足够我从一个胆小鬼变成一个爱哭鬼。
现在想想,自己都有些嫌弃自己,怎么那么容易就因为各种事情哭,真,不忍直视。
可是那个时候,每次离开家的时候,都是拖到很晚,坐最后一班车,拎着大包大包的行李,都是妈妈和奶奶拿的各种吃的,她们总是在我说着“够了够了”的时候,还在偷偷塞东西,就好像,塞进去很多东西,她们便能多安心一些。
可是当我抱着那些东西,看着车窗外的绿色的田野不断地向着身后飞驰,意识到我离自己熟悉的村庄、田野越来越远——
意识到饭凉了不会有人给我热好,夏天晚上不会有人给我加一层被子,我总也洗不干净校服,总也洗不出来妈妈洗得那种干净又带着香味的校服;
意识到无论我看书多晚,眼睛离书多近,也不会有人再敲我的脑袋喊我坐好;
意识到晚饭之后,我没有院子可以跳皮筋了,也没有人会看着我笑,然后说“小孩子就是好动、停不下来”。
我也许不是小孩子了。
这种时候,我如果哭了,也应该,可以原谅吧。
那个时候,放学了我也总是喜欢一个人留在教室。潜意识里,我想,我是来这里上学,我总是能回家的。
中学的生活眨眼即逝。因为想家而掉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少。事实上,高三的时候,我放弃了很多回家的机会。
我其实情商很低,又迟钝,当时根本一点不懂,高考有多重要。只是因为觉得,大家都很拼。
现在回头看,不知道是否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胡思乱想而得以专注学习。
同样,我也丝毫没有意识到,高中毕业的三个月,是我和家最后一个长长的无忧无虑的接触了。
我尽情地拥抱着自己的院子,每天早上都将院子打扫得“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
梧桐树长得更高了,绑上皮筋之后都岿然不动。
两棵枣树却好像老了,打不下来什么枣子了。只能修剪整齐,煞是好看。
爷爷在院墙后面开出了一个自己小菜园,每隔两天要浇水,长出来的茄子圆滚滚的,勉强看得过去,黄瓜就不行了,总是肚子很大脑袋很小,怪异得很,每次摘下来都要笑很久。
把自己从小的书整理在箱子里,卖了一些,送了一些,留下一些。
世说新语高一的时候看了一半,没有看完,每天趁爷爷奶奶午睡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翻。苍蝇很多,爷爷买了很多蝇拍,每次打死几只,其他的苍蝇也就不再来了,也许是生物气味什么的。不过还是蒲扇最有用,扇一下,什么小虫子都吹走了,让我觉得自己颇有铁扇公主的蛮横。
现在想起,才发觉,其实那个时候,爸妈已经很忙了。
我上了大学之后,家里的开销应当是更大了吧。
上了大学,才终于将家庭经济这一项放在自己的脑子里,然后慢慢地,从脑子里搬到心里。
也为了这一项,做了很多事,傻事;一些很傻,一些不那么傻。
中学的时候,总是想家,想得上着课就哭起来,然后把数学老师吓得手忙脚乱觉得我是因为数学成绩在愧疚……(现在想想老师那个表情真是很可爱啊,也是很鄙视自己,能哭到了一种境界……)
有一次英语老师提问,点到我,问愿望。我站起来,看着教室外面那棵和家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梧桐树,说:“I want a house in which all my family members could live.”
这个随口说出来的愿望,在中学很多时候,都成了一种精神支撑。
可是大学之后,却变成了一个笑谈。我只能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或者想起来:“那个时候真是不知道房价这个概念啊。”
可能就是因为,懂了一些事情,一些事情又发生了变化。大一的时候还信誓旦旦“毕业一定会回家”的我,大四找工作,完全没有考虑过回家。
大四那年春节回家,在火车上,忽然哭得昏天黑地,像回到了初中。告诉自己,“我这是近乡情怯”;但其实我知道不是,我是真的,离家太久了,而且,回不去了。
因为时间回不去了。
因为即使回家,我也不可能再是那个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跳皮筋的小孩子了。
上学的时候,总觉得仍旧与家系在一起,回家是所有努力的终极目标。毕业了才发现,在我知道自己离家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在离开家里了,越来越远。
划开这种距离的,最开始,是乡愁,是求学;而现在,则是很现实的生存问题。真的和余光中那首诗一样一样的啊。
可是现在,出现了另一个词,比“想家”更重要;它也许和乡愁有关,也许无关。
嗯呐,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责任”这个词,我内心是拒绝的,因为觉得它会沉重,会成为我感受家庭温暖的障碍。
它让每一次想家,都变成了一个需要理智思考的过程,让生存变得似乎艰难了,却又似乎更有力量。
我真的分不清楚,那张机票,我是想家了,还是担心家里。
但这不重要了。最近,总是要回家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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