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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君与《孤寡老人的葬礼》|为那逝去的一代人

尹君与《孤寡老人的葬礼》|为那逝去的一代人

作者: 作者尹君 | 来源:发表于2018-06-14 10:32 被阅读99次

    孤寡老人的葬礼

    从巩市下了洛都,转乘回安县的火车。经过洛南三镇灰蒙蒙溢雨的大黄天,车窗沾上湿漉漉的因巨大温差而凝结的露水,直到我出了车站,由于脖颈像被寒流紧紧扼住似的不停打着冷颤。

    翌日所有人又回到了洛南马安镇。那东南西北八间大院的后墙上赫然大书着: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绕过前排,隔墙就是:用毛泽东思想统帅一切推动一切改造一切。到了外公这落院墙上却是:谁反对七二三布告和八二八命令,誰就是反革命。

    朱红色大字从来没有随着时间而销陨,那个时代的颜料是永世不会褪色的。院墙上面刷了历年来一层层的各行业的电话、广告——专业扒房子队等等,早就模糊蜕尽。唯一的一处新补的大窟窿,是前几年用大磨盘嵌进了一面院墙里,正好处在“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和“反对权威”的中间。

    这磨盘便是一个旧时代小农经济者劳苦的抽丝剥茧的一生。外公所在的马安镇便是最早接受革命洗礼的模范镇——洛都解放时的第一声枪响和豫西保派与革派的第一场大决战都在这里被酝酿、被宣传、被镇压。

    可是外公一生很少劳作,生了四个女儿之后和生了四个女儿之前基本没有两样。事无所成,前半生值得一提的是做起了制磨盘的手艺活。要不是和其姐慢慢隔膜起来,凭着洛都姐夫家百世经商的渠道,说不定能够远销北朝鲜——如果他们自己磨粮食不需要交租的话。常来外公家置换物件的党代表总是侃侃而谈:你天天说的这些个玩艺儿,那可是四万万劳苦大众、全中国无产阶级活命的爹娘啊!

    外公打小家中就有多个雇工,于是逗驴便成了他坚持最久的嗜好。大清早夺过来雇工手里的长鞭,硬蹬带蹭才爬到驴背上。东家少爷!这驴还木安套哩!甭骑!雇工话音未落,他猝不及防一鞭子已经抽在了驴屁股上。黑驴哼哧一声就蹿了起来。快快关门!少爷!快抱住驴脖子!

    外公身下的庞然大物和这种刚烈狂野的脾性凶猛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感觉正在骑着一个即将被自己征服的怪物,一个让他头脚里外痉挛的妖女。黑驴宽阔的脊背像荒地里崎岖的温床耸动着,将自己野蛮地包围着。它快速地冲刺并跳跃着。它发着腥味的鬃毛,让外公像在交织着朦胧的憧憬与幸福汹涌着的天空里翱翔。云霭也在颤抖,像在抽搐着飞向焦灼的太阳……又缓缓地坠向了混沌,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晕了过去……

    老屋处在房群的夹缝里,累月的融雪将小道糟践得泥泞坑洼,进不来较大的物件和最小的车,前一天将这条道上敷了一层沙子才好行人。残存的颓砾,一间间院落连着黏土和砖墙,却又彼此砌墙堵死,用实木嵌进缝隙,筑起与世隔绝的瓦垒。

    已经分不清八间大小院落的房基,原先中央大院的老杨树所生长的地方如今成了进出村里的交通枢纽,往外可以直通省道。周遭所有的房屋都是新的高耸的,只有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万物已被凝固。

    有人的地方——舅家的院落,最终在几十年的风霜雨雪中屹立存活下来。老屋百经修补,百十平方的院里铺上水泥,古老衰圮的瓦层上面覆上了蓝色不锈钢棚。

    这里仍然保留着百年前的优良传统,狭小的粮仓里是满溢的粮食,里厢的粮食是从来不吃的保存了十多年。隔墙就是灶屋,一日三火的烤炙让这里永远干燥。两栓大锁压着木门被楔子紧扣的长铁链,锡封的“邸门”将百虫拒外。外面紧依门墙的是打拢一齐的圆木柴,前几年有人妄想为了挪出空地而翻动它。却发现底层的木柴已经与泥土沙石融为一体,刀劈火燎它们都纹丝乐然。

    这里的神秘宠物是大白兔,这些温顺懒散的东西是外公晚年颇感怡然的乐子。不仅为它们搭了窝,喂了料,刷了毛,还吃它们卖它们不少只。活灵活泛的东西也终究得图个精神,在大院里与堂屋对脸的门框一侧就镶着“五好家庭”的锡章。不曾想,这“伟岸”的高出大院两尺多的堂屋,高山流水鹤唳鱼涌的红白与黑的壁画,令两代百年的生与死都不足以丈量。

    他的站姿继承了父亲的气质,双手插兜,这几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坐着的样子。他起床之后就站着直到晚上睡去。为了有兜能插,他甚至将没兜的裤子两旁剪开两个洞。他的脖子前倾,头永远低着,似乎这一辈子也抬不起来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门庭上,看向门槛前的凉席,可是院内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似乎都在他的视线里。他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嘴,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过来一个吊唁的人,他就惚地跪下,抢在人前连磕三下头,然后站起来继续倚在门庭边,就这样僵持了一下午。

    这大院是他跪了成千上万次,或者说如果膝盖有“膝纹”的话,这铺了水泥仍然凹凸不平的地面也透不过气来。小时候他父亲每晚都要开一次“政治会议”,让他和其余四个姐姐妹妹们互相检举,批斗他们的不良作风。从雇工那里继承过来的用短了的长鞭常常打得他们伏在地上浑身不能动弹。外公以这种“平易近人”的方式捍卫了上一代可谓永不嬗变的精神——具体一点是说错一句话就要鞭杖三下。这种遗世而独治的家风在整个洛南三镇都不多见了。

    他也曾有机会改善一下生活,父亲晚年的眼光是超越时代的,其事业是算命,顺便说媒。名声大到百里外千里远,把北京旧官宦家的媒都说到洛都了。但是为了有力掌控独子的前途和婚姻,只能叫他守家不问窗外世。毕竟这是交再多杂税也将永远殷实的家境,而且也让他错过了那群饥寒交迫的同龄人的南下务工潮,或者国家人心不稳时的严打。

    然而有一段时间,那些因为看到这些毫宅兴奋不已的准亲家,却终于在邻近人家那里得到风声后对嫁女儿这件事顿感迟疑,并且找各种不相干的理由搪塞。他的头渐渐低了下来。这并不能难倒他的父亲,希望接临——洛南地下线报说有一个温柔贤慧的哑巴和一个身材极致的傻子,连照片都拿过来了,都是香闺待许。看看选哪个,我儿!

    这?他早已仇视却终也无法摆脱这类反覆的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的形式主义。

    邻村祖传下来的手艺人被人知会一声就赶来了,剪起了浑圆天成的黄铜纸钱。遒劲又温润的毛笔字交错在白底门联上,长方登门贴上。新做的花车灵轿就放在原来兔子住的狗棚下面,竟然和起了斑斑锈迹的铁丝框一般大小。昔日顽皮的黄狗,今天也不吠了。

    村里上了年龄的人都在这时锚着头盯着送灵队,同样肃穆着神情并且努力辨识他们的面孔。我们走在最后,百步一跪,直到走完路程,人们燃了花轿,唢呐铮铮伴鸣,扬声里外。

    我顿时联想起曾经沸沸扬扬的平坟风波。新任领导直抒胸臆,期望马安镇重树模范精神,一马当先地完成“洛南平野无新坟”的目标。然而使人恸厌却又无力撼动的原始风俗已经无意识地将新生的政治理想埋葬得无声无息。

    百人的出殡队伍出村便经过一片黄草地,挖掘机从浓绿的麦田里开出两米深的黄土坑。入殓后的人群边哭边散,脚下是怎么也蹭除不干净的黄泥。

    午后酒肉喧哗,泸州老窖恰醉人意。舅在酒席上终于意气风发,逢人便敬两杯酒。同志们都稍白了发,他虽孑然一身,模样看着还很健硕。旁人凑过来握着他手说:您是老党员,吃了不少苦呀!国家现在政策好得很,五保户也不用担心啥,咱老百姓都过得好哇!

    他又一次短暂地感觉到自己也是一个完整的人。于是趁模糊早早地离开了酒席,在寒流下凭着经验又把他的头弯了下去。但这次他终于傻傻地笑了起来,面容灿烂的像一束伸直地向上攒着茎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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