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医生告诉我,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活了。我在想,三十天长吗?不可能是长的,三十天很短,很快就会过去的。这意味着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但是我可以很明确地跟你说,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恐惧,我并没有心跳得很快,手心也没有出汗。我当时也并没有感到很愤怒,或感到不公平,抱怨说为什么我才三十六岁就得死去了,连今年的生日还没有过。离今年生日还有半年时间,但现在我却不得不接受死亡了。总之,我当时的心情是平静的。但是我却想起了很多。
我首先想到的是在读大学的时候我就经常对身边的朋友说自己会在三十六七岁的时候死去,不过当时的戏谑之言没想到如今却不幸言中了。为什么我当时会这么说呢?是因为我活的不耐烦想尽快死掉吗?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很少会想到死亡这件事,因为我正活着,并觉得它非常遥远。但是我知道在历史上有很多有名的人都是在三十六岁左右死去的。比如我最喜欢的一位音乐家——莫扎特——他就是在三十六岁的时候病死的。再来就是我最喜欢的一位外国诗人——拜伦——他也是在三十六岁的时候病死的。还有就是梵高,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位画家,也是在三十六岁左右的时候死掉的,不过他和莫扎特、拜伦不同,他是自杀的,他用自己的双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关于自杀,我也没有想过很多。我不知道这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或许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生命的开始,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通过自杀来决定自己生命的终点,比如在三十六岁生日那天。这听起来很偏激,也很极端,但是我活了这么久,并没有想过用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只是活着,单纯地活着。难道活着不好吗?
我的思绪就这样漫游着,我想大概应该挺久的了吧,因为我感到医生开始变得不耐烦了。我知道他想让我快点走,毕竟我的死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碍于种种原因,在我站起来正转身要走的时候,他故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还有什么事想做却没做的吗?利用剩下的时间了一下心愿吧。”碍于种种原因,我说了声谢谢,尽管我当时想说的是:去你妈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医生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不是吗?我还有什么事想做之前却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去做的吗?我还有什么人想见的吗?当死亡何时会来是个未知之数的时候,我几乎从未想过它,就好像它不存在一样,但是其实它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不是吗?死神随时都有可能来把我的生命带走。可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最多只能再活三十天了,我又该怎样去渡过这三十天呢?和往常一样吗?十一点半准时睡觉,六点半准时起床,吃完早餐然后去上班,吃喝拉撒照旧,每天依然是井然有序的,虽然这样挺好的,但是难道我要就这样死去吗?
不能,我不能就这样死去。突然间我感到很烦,莫名的烦。而这源于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死去。突然间我想起了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我有多久没见过我的妈妈了?说真的,我想不起来了。应该有那么五六年了,自从毕业后在北方找到工作稳定下来后就待在北方一直没回去过。每年妈妈都会叫我回去,回去家里过年。而我每年都找借口说老板叫我留在公司值班,过年期间公司必须有人看着。然而不是的,这都是我骗妈妈的,因为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那个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个所谓的故乡。是的,那是我的故乡,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承载着我全部的童年回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不想回去呢?我是怕家里的一切都变了吗?我是怕家乡变成另外一个姑娘了吗,变得我再也认不出她来了?或许吧。也或许是我怕她勾起我的回忆,勾起那些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忘记的回忆。
我想妈妈应该也老了,白头发也有不少了吧。妈妈应该很想我了,毕竟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其实我觉得妈妈大可以再生一个的,毕竟那时妈妈还很年轻,而且我是那样的不孝。我不是个好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为妈妈做过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事,而且我也总惹她生气。高三那年毕业填志愿,填了北方好几个城市。说是想去外面看看,其实是我已经厌倦家里的一切了,我想逃离,逃离这里。最后我被内蒙古一所大学录取了。一个南方的孩子去到北方读书,妈妈免不了是要担忧和牵挂的。但是妈妈当时只是说了一句:孩子长大后注定是要离开家里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到这句话我并没有感到释然,反而是让我感到更加的惆怅,好像失去点什么,也好像有块石头压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是不是应该回家见见妈妈呢?毕竟我也快死了,在死之前是不是应该见见妈妈,和妈妈待上一段时间呢?哪怕只有那么几天。是的,我要回家。突然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回到我那可爱的家乡。不过在回去之前,我可以去我的大学看看,毕竟我在那里待了四年,多少也是有点感情的,不是吗?是的,我也要去我的大学看看。虽然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读的大学是一所很烂的大学,可以说是烂透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因为我在这里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回忆,更别说什么美好的回忆了。但是我还是要去看看,看看我的大学,我要和她告个别。
第二天我立马就去了。我除了钱和手机外,什么也没带。从北京到通辽,坐火车的话要差不多十二个小时。不过我坐的是高铁,五六个小时就到了。高铁是在我读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开始建的,在我读大三的时候好像就完工了,不过在大四毕业前我一次都没有坐过。但是在大四毕业离开通辽的时候,我决定坐一次高铁到北京,虽然很贵,但我还是坐了,因为我想风光一点,风光地离开这个地方。通辽是个三线的城市,在我心中,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个婴儿,而不是孩子。如果和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比较的话,通辽就是个婴儿,是个刚出生不久,正在发育的婴儿。
我在下午差不多三点的时候就到通辽车站了,在出站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哲里木大厦。每个学期我都要见到他,而且要见他两回。我在附近招停一架出租车上了车,跟司机说去民大新区西门。司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问我,“儿子还是闺女啊?”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慢慢开动汽车,对我解释说,“你不是送孩子来学校的家长吗,是儿子读大学还是闺女啊?”原来司机误认为我是学生家长了。不过也难怪,现在正好是九月初,新生纷纷都来学校报道了。不过我也没想到我这几天会老得这么快,会被别人误认为是家长。是因为病的缘故吗?我照着手机的屏幕,感觉自己老了十岁。我应该把胡子刮掉的,这样就没有显得这么老了。我对司机笑笑,对他说是的是的。因为我感到说实话实在是太麻烦了,很难说清楚,所以我选择撒了个谎。司机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了下去,而我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讲,只是偶尔敷衍他回复他几个嗯,是的。我望向了车窗外。外面下起了小雨,淋淋沥沥的小雨滴落在车窗上。我想起我第一次来学校报道的时候也是下着小雨,我自己一个人去到了学校,在学校图书馆那边办完了入学手续。
民大新区是学生宿舍区,我整个大学期间都是在这边住。虽然我一直都想着搬到外面租房子住,可是学校这边规定不在校内住要家长到学校这边签字才可以,我总不能叫我妈妈来这边签个字然后又回去吧?为此我骂学校傻X一直骂到我读大三,因为那时候我也差不多习惯了,而且心想也就还剩两年了,所以也就算了。我当时住在二号楼,二号楼就在饭堂的右手边。我经过饭堂的时候,看见有不少学生去饭堂吃饭了。我心想去看完宿舍然后去饭堂吃个饭吧。我走到宿舍的时候看见还有不少新生在拿着行李,大包小包的,往大门里面跑。我知道他们看到宿舍后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样的,肯定是惊讶的,他们的心里充满了不满与无奈。心里肯定是在谩骂。不能说宿舍的环境是不好的,只能说是恶劣的,就像是在沙漠中生存一样,这需要斗争,跟自己的内心作斗争。我当时只想说,糟糕透顶啊。我住了四年,可是我一直都没有明白,为什么他们上厕所拉完屎后就是不肯冲水。我见到有的人甚至是在别人拉完后直接在上面拉,屎堆得像山一样高。有一次我问我一个拉屎不冲水的舍友,问他为什么不冲水。他很认真地回答我说,“你没发现冲水的时候水会溅到你的脚上吗?”
我走进宿舍,看见几个学生围着楼管大妈问这问那的,我止不住笑了笑。我发现这个楼管大妈竟然就是我在这住的时候的那个楼管大妈,没想到她还没有退休呢,她也老了不少了。每次在楼道里碰到的时候我都会很有礼貌地叫她一声阿姨,她每次都会对我笑笑。我有个舍友有次对我说,“每次上厕所碰到楼管大妈真尴尬呢,平时还总会和她打招呼,不知道为什么学校不建独立厕所,起码厕所也得安个门啊。”我回答他说,“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有好几次我在厕所拉屎,清洁阿姨径直地就走进来打扫卫生了,那个拖把上的水还溅到了我的屁股上。”
不过都过这么多年了,说不定宿舍厕所的环境已经改善很多了呢?我怀着巨大的幻想走进厕所的大门,然而迎接我的只有刺鼻的恶臭和放眼望去的屎迹斑斑。不过在厌恶中又有一种欣喜,因为这是我熟悉的。
我等到楼管大妈周围没有学生的时候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希望她还能认出我来。然而当我们双目对视的时候我又突然想到楼管大妈有可能会认为我是学生家长。我在心里不停地说,不要把我看成学生家长啊。但是没有用,那个疑问句还是从她的口中传到了我的耳中:这位家长的孩子住在哪个宿舍呢?我感觉很无趣,随便编了几句话打发她我就走出宿舍楼了。
我来到了食堂。这边的食堂一共有三楼,我从第一楼开始逛起,看看都有什么菜,有哪些菜是我想吃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学校食堂吃饭是来学校报道的那天,我一个学姐带我去的,去了二楼。最后一次要不要也去那吃呢?我抱着去看一看的心态走到了二楼,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打饭窗口。我看到了西红柿炒鸡蛋,这让我想起了有一次周末我和我舍友去学校附近的酒店做服务员。我看见菜单上赫然写着:西红柿炒鸡蛋。我惊呆了,心想为什么大酒店会有这样的家常菜。我问舍友,我舍友说就这样。就这样?我不解。我接着看菜单,发现全是些不起眼的小菜,山珍海味呢?来酒店不吃山珍海味吃什么西红柿炒鸡蛋,想吃西红柿炒鸡蛋来我学校吃啊。我想着,但是我没有点这里的菜,我转身跑到了三楼。在三楼,有个叫清真食堂的窗口那里有着食堂最贵的饭菜。我点了最贵的三个菜,但是我忘了付款是要刷校园卡的。我对那阿姨说稍等一下,然后我发现旁边站着个长发披肩的小女生。我骗她说我儿子的饭卡钱不够,又充不了钱,能不能先帮我刷一下饭卡然后我待会微信转账给你。那个女生起先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帮我刷了饭钱,我连声谢谢。
在转完钱给那个女生之后我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了,但是费了这么多劲才打上的饭突然间我又不太想吃了。我心想可能是我的病影响了我的胃口。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吃了一半,发现还是原来的那么油腻,那么咸。最后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去你妈的,不吃了。
吃晚饭走出食堂,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我感觉应该快七点了。这边要七点多太阳才会落山,早上四点多天却开始放亮了,典型的昼长夜短。就在这一瞬间,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哪,要去干嘛。我感到他妈的迷茫。迷茫,我最讨厌的感觉。无所适从。我问我我自己,你要干嘛?可是我不知道啊,我突然间想起了我就快要死了。我拿出手机打开日历,计算着我的死期,二十八天。二十八天,我在心里重复着,去他妈的二十八天。我感到腿软,我真想坐在地上。但是我不能坐在地上,我必须找个地方坐一下才行,椅子长凳之类的。
我来到了图书馆,这是我当时报道的地方。因为当时图书馆是学校新建的,所以我被骗了,居然认为学校挺不错的。我坐在了图书馆门外的长楼梯上,周围有不少情侣在拥抱亲热。这时我突然开始了思考。我大学四年花了不少时间在图书馆里,除了平时上课,一有空闲我就跑到图书馆看书,大多数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喜欢那种感觉,那种寂静的感觉。我不喜欢待在宿舍里,那种乌烟瘴气的氛围让我感到厌恶。我不明白一个人居然可以整天都待在宿舍里,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只是不停地玩弄着手机,以此来麻痹自己。这是在糟蹋生活,我对这种人厌恶至极,我感到恶心,因为我怕这种人会连带着玷污我的生活。可是这又怎么样呢?努力生活的人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不是各人的选择吗?你选择这样的生活,而别人宁愿那样,因为他们觉得那样好。什么都不做,躺在那当然好了。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我在抱怨什么。但是我活得明白吗?我这一生可以说就这样了,对此我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觉得,或许我并不满意,不满意我自己,不满意我的生活。
我的思绪很乱,我感到我的头很痛。我在想我是不是有精神病了?我甚至怀疑我的绝症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我没有患病,我也不是快死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又让我恢复了理智。我看到一滴一滴红色的液体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如此鲜艳的红色很刺眼。我伸手去触摸我的上唇,我的指端被染红了。我尝到了一股腥味,那是生命的气息,亦是死亡的气息。我任由鼻里的血这样流淌着,滴落着,而不去管它。我希望就这样把我的生命流尽。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满天的星星。我怀疑我是否还活着。但是我又想,活着或是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能分清吗?我拿出手机,已经九点多了,我打开铁路APP,买了一张去往北京的车票。我现在只想尽快地离开这里,这里让我感到厌倦。我甚至想快点死去,这很可笑不是吗?我已经快死了,却还想着快点死去。
在车站验票进站的时候,那里的工作人员都惊讶地看着我。一开始我不明所以,但随即我就知道了,原来是因为我脸上和衣服上的血迹。不过最后他们还是让我进去了。我到候车室的厕所洗了脸,我犹豫着要不要洗衣服上的血,后来还是放弃了,因为洗也洗不干净,而且血迹还会漫延开来,这样会更糟。
我在车上坐着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发现现在只要我停下来什么都不做,只要我手头上不干点什么,就会有一种感觉浮现出来,一种我道不清说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害怕。我的手心在冒汗。我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模糊,变得不真实。我甚至看不清坐在我对面的老头的脸。突然间我又感觉到恐惧,莫名的恐惧。我在怕什么呢?我问我自己,但是这没有用。或许我应该睡觉。我尝试睡觉,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的。我半睡半醒,似乎是睡着了,但我仍然能听到周围的嘈杂声。有一个婴儿在哭,有人在大声地说话,有人在笑着。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大部分人都在睡觉。我看着熟睡的人群,突然间我感到他们很可怜。这是生活中最底层的人,被生活所压迫却又浑然不知。他们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不知道生活的价值,亦不去追求生活的价值。我站起来,向前面走去。我站在车厢间的过道里,望着窗外。一群黑色的影子在飞快地向我的身后驶去,消逝在黑夜里。突然间我感到很失落,很孤独。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我这一生都干了什么。我问我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吗?为什么我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该有多好。不对,我在心里大喊,如果一切重来又会怎么样呢,我能改变什么吗?难道我可以选择不一样的吗?
我知道我不能够再浪费时间了,我要尽快回家。然而可笑的是,我这一生都在浪费着时间,死到临头了,又说着珍惜时间的废话。结果重要呢,还是过程重要呢?我很惊讶于我到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有理性想到这种问题,想到这种傻子一样的问题。但是现在理性还有用吗?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没有用的。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我在一天天地向死亡迫近。现在我感觉到,我在追赶着死亡,而不是死亡在追赶着我。我知道医生的话是错误的,我不是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活,而是在这一个月里我随时都有可能死。我知道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掉。
几天之后我回到了家。发现果真如我所想象的一样,一切都变了。物事人非,变化之大,旧时的痕迹我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找到。这是我的故乡吗,这是我儿时生活的地方?我在心里想着。
我见到妈妈了。妈妈从见到我的第一眼时起就哭了,她躲在我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可是我没有哭,因为我忍住了。我感到很累,也感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一样,让我如卸重负。我伸手抱紧妈妈,或许这是我们母子俩最后一次拥抱彼此了。我发现妈妈变得矮小了,我看见了妈妈的满头白发。
晚饭的时候,妈妈炒了很多的菜,都是我儿时喜欢吃的。起先我并没有跟妈妈说我要回来,妈妈是之后特意出去买的。而且我看到了西红柿炒鸡蛋。
吃饭的时候,桌上除了我和我妈妈外,还有一个男人,那是我的继父。我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掉了,我不知道当时他是患有什么病,妈妈一直都没有跟我说过。几年后我妈妈也改嫁了,嫁给了现在这个男人。一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连一声叔叔都没有叫过。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他有好几次打电话给我,在我们四五分钟的通话时间里最多也就说了四五句话。他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嗯,然后就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过了一分多钟,他又问我还有生活费吗?我说嗯,之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隔了很久很久,我以为他已经挂掉了电话,可是他最后说,那我就不影响你学习了。我说嗯,随后就挂掉了电话。
不能说我恨他,至少现在不能。在我待在我小时候的房间里时,他徘徊在我的房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进来。在那一刻,对我和他来说都是煎熬。我不希望他进来,当然他也知道我不希望他进来。我在里面假装翻找着自己儿时的东西,事实是我内心焦躁不安,我在心里不停地喊叫着,快走开,快走开。然而他并没有走开,我已经忘了经过了多久,他走了进来。见到他走进来,我紧张地站了起来。他对我说,“一直以后我都想找个机会对你说,我……”
我没有等他说完我就快步地走了出去。他要说什么?他要对我道歉,要我原谅他吗?当时我差点没忍住就哭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原谅他了吗?我需要原谅他吗?我看到了他的驼背,老态龙钟,他被生活摧残得不成样子。我突然明白,无论是对于他,对于我妈妈,或是对于我,一直都是背上背着一块大石头在生活。
我来到了妈妈的房间。在暗淡的灯光下,妈妈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旧相册,在看着我小时候的照片。“你看你小时候”,妈妈开心地笑着对我说,“来,过来坐在妈妈这边,陪妈妈一起看。”妈妈用手摸着我的脸,好像那不是真的一样。突然妈妈伤心地说,“你怎么这么瘦了,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我使劲笑着,因为我不想妈妈再哭了。我在考虑着要不要跟妈妈说,她唯一的儿子就快要死了。或许不和妈妈说比较好,再过几天我就走,离开家,找个地方等死就好了,就我一个人,静静地死去,我这样想着。
“刚才你李叔叔说要跟你说几句话,说了没?”妈妈问我。我摇头,我说我没等他说完我就走开了。妈妈叹气,问我是不是一直都不喜欢她改嫁。我说不是。我并没有不喜欢,我知道妈妈是为了养活我才改嫁的。而我也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我的继父所以不喜欢他。我一直都没有跟妈妈说,在她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打我,一直到我读初中,都是这样。当然他也没有对我妈妈说他以前经常打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所以他经常打我。但是我现在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再要一个孩子,是因为他没有了生育能力。
妈妈翻着相册,我看到了一张我和诗妮的合照。诗妮是我儿时的玩伴,一个迷人的姑娘。我们一起上学直到读完初中,高中她到了市里念书,而我则是继续留在这里。从那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也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去哪里念了大学,又或许她出国了。妈妈指着那张照片说,“诗妮姑娘前几天也回来了,不过不知道走了没有,你可以去她旧屋看看,说不定她还在呢,你们俩也有好久没见了吧?”
有多久了呢?我想应该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不见了,现在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最多不也就是一些寒暄的话,我和她都变了,变得很陌生,就像是在梦里见过一样,而不是在生活中。我不想和她聊起小时候,我都快死了,还要缅怀童年吗?我不想。但是我却又想去见她,但只是见她,不聊过去。
我踌躇着,最后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我跟妈妈说了一声就出去了。我来到了她的旧屋,屋里没有灯光,我猜想她应该走了。想到她走了,我又感到有点惆然若失。可是突然从身后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原来是你啊!”她说着,激动地说着。原来一直以来,那个声音都没有改变。我转过身去,笑着说,“是啊,是我,今天刚回到的。”“我也是大前天才回到的,很久没回了,回家看看。”她说着。“我也是很久没回了,回来看看,这么久不见,你过得好吗?”我问她。不过刚问完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的问题很蠢。“该怎么说呢,”她想着,回答我说,“总体上还是过得挺好的,不过我还没结婚。”她笑着。还没结婚?在我的想象中,她的孩子应该都在读小学了,为什么她没有结婚?我在心里问着,但是没有说出来。“你不问我为什么吗?”她问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突然有点结巴。我说,“那……是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啊,”她继续笑着,“没遇到适合的人呗。”“是不是你太挑剔了?”我说。“没有挑剔好吗,只是……只是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说完后,低下了头。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彼此谁都没有再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否哭了,我只知道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也不记得过了多久,她对我说,“我能抱抱你吗?”我说当然。我向她走去,温柔地抱着她,她也温柔地抱着我。我知道,我此时抱着的不仅仅是她,还有我的整个童年。我此时告别的也不仅仅是她,还有我整个的人生。他们都随着这个拥抱,远去了。
在那之后,我在家又待了几天,基本上都是在家陪着妈妈。预计着早点走的,但是一直都没走,现在想来,有点后悔,因为我在昨天晕倒在了家里。不过我这一生后悔的事还少吗?无法挽回,一切都无法挽回。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妈妈在旁边哭着,诗妮也在旁边哭着,就连那个男人,他也在哭着。不过我不知道他们为谁而哭,为我吗?为我的死吗?或许是为他们自己,为过去,更加是为了将来。但是我感觉到,不应该哭。如果真的有永远回归,这样的生命我不知道我是否愿意再活一次,我不知道我是否会选择不同的,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选择不同的。但是此刻我想笑,我感到了生命的美好,同样也感到了死亡的迷人。
突然间,我的耳边响起了《魔笛》的序曲。我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一片金黄。在落日的余晖里,一个女孩、一个熟悉的女孩,在大踏步地、美丽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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