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冬天的那场大雪,持续了四天三夜,在浦新村村民的记忆里印象深刻。但记忆更为深刻的,是一桩残暴的纵火杀人案。一对男女双双遇害,男人的尸体在房子的卧室里,已经被大火烧焦,奇怪的是女人的尸体被拖放在院落大门5米之外,致命伤在脖子的动脉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显然是凶手杀人后在慌乱之中给她套上去的。听村里的老人讲,自打他们记事以来,村子里从来没有出过凶杀案,也没有听老一辈人讲过类似的事情。
第一个到案发现场的是村里的会计李建军,受害人家的房子离他家有50米的距离,中间隔着一处荒废的空宅子。李会计说自己醒来的时候看了看表,才凌晨三点,当时就觉得外面的天怎么这么亮,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下了三天的雪的缘故。翻了一个身准备继续睡一会儿。还没等入睡,鼻子就闻到了一股油烟味,而且越来越强烈。“哪着火了?”李会计来不及穿衣服,披上一个棉大衣就往外跑。看看客厅没事,院子也没事。抬眼一看,前面不远处费明辉家的房顶上蹿出一米多高的火苗,像一个邪恶的幽灵。
“唉呀妈呀,救火呀!”李会计这么一喊,惊醒了自己的媳妇儿,顾不上回去穿衣服就往前跑。他想跑到后街上老书记家,用大喇叭喊人救火。刚跑到费明辉家大院的门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骂骂咧咧起身后,睁眼一瞧,吓得浑身一机灵,棉大衣都没敢去捡,雪地上连滚带爬地去找老书记。绊倒他的,正是躺在地上女人姚贵枝。
姚贵枝是村西头冯贵的媳妇,是冯贵花了2000块钱从贵州的一个人贩子手里买来的。那时候的姚贵枝才19岁,高鼻梁大眼睛,梳着一条乌黑锃亮的大麻花辫,知道自己跟的是人贩子,只不过贵州老家实在是太穷了,听了人贩子的话,来北方寻个条件好的男人。但人贩子关心的只是买家出的钱多钱少,并不关心条件怎么样。成交以后,把姚贵枝留下后就急匆匆走了。冯贵家有三间父亲留下来的土坯房,五亩地,温饱不成问题,但因为人老实憨厚,除了种地没什么其他的手艺,也没有其他挣钱的门路,所以在村里算是条件差的。这不符合姚贵枝的期待,但也不可能走脱了。姚贵枝逃过三次,最接近成功的一次都到了县里汽车站了,但还是被人按下了。冯贵花了80块钱给老书记买了一条烟,打电话托书记的表哥在汽车站截下了她。姚贵枝被绑了回来,一群乌泱泱看热闹的村民围在院子里。
“打她,把她打老实了就不敢跑了!”
“真悬,要是跑了,这2000块钱真是打水漂了”
架不住大伙起哄,也许是心疼2000块钱,冯贵的大哥拿起烧火棍就往姚贵枝后背上结结实实抽了一下。原本蹲在门口的冯贵急忙跑过来,一把夺过棍子,扔在地上。
“你干嘛?”这是他第一次敢这么跟大哥说话。“她也不容易,离家那么远,要不算了。”冯贵眼睛巴巴地看着大哥。看热闹的人一阵哄笑。
“窝囊!懒得管你!”大哥扔下这句话,气冲冲地走了。留下泪珠滚滚的姚贵枝和满脸木讷的冯贵。
自从这件事情以后,姚贵枝再也没跑过。她好像一下子看透了人生,但没像村里人想得那样,踏踏实实地跟着冯贵过日子。凭着自身性格的强势和冯贵的“窝囊”,姚贵枝迅速成了村里的标志性人物——败家娘们。揽下家里的财政大权,吃穿从不亏待自己,一身艳俗的打扮,和几个人经常玩麻将,不做饭也不下地干活,偶尔几次在田里看见它,也是坐在地头上和哪家的媳妇唠闲嗑,嚼舌头。田里的冯贵像一头哑了的老黄牛,只知道弯着腰默默地拾掇庄稼。
新浦村一共50户200多口人,分成李姓、费姓两个家族,冯贵一家是外来户。冯贵爹常说的一句话,“你爹就是靠着一头牛在这个村站住了脚”。他爹当年牵了一头牛来到这个村,靠着给别人家干活收庄稼,积攒了一些本钱买了三亩地,辛苦了一辈子,死的时候留给冯贵兄弟俩五亩地、三间土坯房。同时留下的还有他做人的原则,常在兄弟俩耳边念叨的,“吃亏是福”,“再笨的牛也能种出好庄稼”。这些话冯贵听进去了,各方面像极了他爹。老大却是个精明人,靠着结识的朋友倒腾粮食,赚了不少钱,另起炉灶单过了,把这点家产全给了冯贵。兄弟俩的关系一直很好,买媳妇的2000块钱也是大哥出的,但姚贵枝来了以后,两家就生疏了。也许是记得那一棍之仇,姚贵枝从不去大哥家串门,过年也不去。大哥也看不上她那不会过日子的样子,听到姚贵枝这个名字,嘴里就咬着牙蹦出“败家娘们”这四个字。
姚贵枝给这个家唯一的贡献是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大了要上学,再加上媳妇儿的大手大脚,光靠卖粮食的钱,冯贵支撑不住了,去邻村一个煤油厂上了班,收庄稼的时候厂里会放假,这样两边都不会耽误。按说这样的家庭会争吵不断,但村里人谁也没见过这两口子打过架,吵过嘴。主要是冯贵,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任谁怎么说,他只会“嗯嗯呃”地点头,干自己的活。姚贵枝在外面炸炸哄哄,口不遮拦,一堆人里她永远是话题的中心,只是回到家后也像是吃了哑药,一声不吭。高兴不高兴,冯贵只能看脸色小心翼翼地揣摩。
转眼间,儿子小剑上了初中。孩子的性格仿佛继承了父母的两面性,既有冯贵的沉默孤僻,又有姚贵枝的乖张反叛。因为是小户人家,兄弟姐们也少,免不了受同龄人的欺负。在外面跟村里孩子玩,经常和别人冲突、吵架,最终又因为势单力薄挨了揍。晚上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也不说话也不吃饭,一头扎进里屋拿起小刀开始削木头,谁也不知道他要削出个什么东西来。姚贵枝平日不怎么管孩子,但这时候她肯定要跑到街上,泼妇似的骂上半个小时,不堪入耳。其实村里也就那么几个同龄的孩子,都是谁家的她心里也明白。第二天又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跟那几个孩子的爹妈,嘻嘻哈哈地凑在牌桌上插科打诨。冯贵挣来的钱,并不全部上缴,留下一部分给儿子交学费,买文具。他会定期一周给儿子买两个作业本,永远是一个样式的,不管用没用完。他也没有把父亲的格言传下去,只是对儿子常说,“好好学,别在家里种地”。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儿子,对姚贵枝的期待也寄托在儿子上,他觉得等儿子长大了,媳妇儿的心总会踏下来,好好过日子。都四十的人了,她的心还能漂多久呢?
天亮了,雪还在下。大火已经灭了,只留下一个被烧得黢黑的砖瓦房的框架,在一片洁白中显得十分刺眼。当时风很大,火势太猛,屋里又有煤气罐,况且院门口还有一具尸体。老书记怕再生事端,也担心破坏现场,没让赶来的村民们救火。报完警后,一群人就这样围着这场大火,看着火势慢慢减小,熄灭。因为大雪的缘故,县公安局的警车开不出来,5个警察步行30多公里赶到现场后,拉起警戒线,隔开围观的村民,在废墟中找到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这具尸体正是房子的主人费明辉,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因为两口子打架,媳妇儿领着孩子一个月前就住在娘家了。
李会计在回答完警察的询问后,转身凑到人群中间,开始手舞足蹈地讲自己怎么发现的。村民们一边听着一边议论纷纷,还时不时回头看看现场有没有自家的孩子,有的便训斥他们回家待着。老书记一直跟着警察,随时接受询问。其实根本不需要破案,现场两具尸体的情人关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警察沿着一串由东到西、踉踉跄跄的脚印,抓捕了当时正在做饭的冯贵。没有反抗,没有表情,依旧是一脸的木讷。儿子小剑当时住在已经移居县城的大哥家。
因为要在初一早上给父亲上坟,冯贵的大哥每年春节都回老家过。大年三十晚上,冯贵照例带着孩子去大哥家串门。姚贵枝没去,约了几个人在村东头费明辉家打牌。兄弟俩很久没见,孩子们过年凑在一起也热闹,虽然已吃过年夜饭。但大嫂又张罗了一桌菜,兄弟俩喝酒,孩子们边吃边玩。不知怎么就牵扯出姚贵枝这个名字。
“妈的,咱家的脸都让这个女人丢光了……你看看小剑,整天穿的跟没人管的似的……你也不争个气……”大哥明显有点醉意了,大嫂在后面赶紧拉扯他一把,不让他说。
“你拉我也得说,当初就不该花2000块钱买这么个东西,一毛都不值,白给也不要……”大哥依然喋喋不休,一旁的冯贵拿着筷子在盘里扒拉着,也不夹菜,也不说话。小剑也低着头,手里的小刀用力地削着那块木疙瘩。
冯贵的沉默更激起大哥的怒气。“你还吃个屁啊?”说着就把手里的酒杯摔在桌子上。冯贵还是没有说话,离开座位,拉起小剑准备离开。走到门口说了一句,“大哥,我的事儿你别管,小剑好好的就行。”
“你走就别认我这个哥,窝囊废,以后过年我不回来了,没脸回来!”大哥说着把桌上的筷子摔向门口。大年三十的一顿团圆饭,就这样不欢而散。
案发前一个月。小剑闯祸了,用小刀把费明辉家儿子的脸划破了。费明辉媳妇儿领着儿子上门兴师问罪,站在门口骂了一个小时也不走。姚贵枝忍不住,冲出门来二话不说就跟她扭打起来。冯贵一边拉架,一边劝道,“别打了,让人看见多丢人!”
“丢人,你媳妇儿偷汉子你不怕丢人!”明辉媳妇越来越口不遮拦。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都是私下议论,从来没人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这时围观的村民谁也不敢上前劝架。冯贵楞了一下,呆在那里了。姚贵枝一听完,又冲上前去厮打起来。冯贵瞅了一眼身后的孩子,上前“咣”的一脚,把姚贵枝踹翻在地上。这是冯贵第一次打媳妇儿。
身后的小剑扔下手里的木疙瘩,跑过去扶起姚贵枝。怒气冲冲地看着冯贵。“他们骂我妈,我才打他的,我妈不是那样的人。可他们说你说的对,你就是窝囊,他们欺负我们,你还打我妈。”说完就放声哭起来,哭的冯贵心疼,说的这句话更让他心疼。
都这样了,明辉媳妇儿也不好闹下去了,领着孩子径直就回了娘家,家都没有回。
案发前一周。冯贵到老书记家打电话,让大哥把小剑接走玩几天。
案发当夜,在煤油厂值夜班的冯贵,拎着一桶煤油回了家,又拿上了菜刀,一步一个雪坑,走向费明辉的房子……
警察在录口供时,冯贵除了一句“人是我杀的,你们枪毙我吧”,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县公安局的验尸报告显示:尸体在烧焦前已经死亡,颅骨破裂,胸部肋骨多处折断……姚贵枝身上就一处脖子动脉的伤口,根据伤痕的形状,推断为误伤。
执行死刑的当天,大哥领着小剑去见最后一面。大哥一脸愧疚地站在一边,看着小剑泣不成声地拉着爸爸的手。冯贵拎着一个大包袱交给小剑,打开是一摞一摞的作业本,只说了一句话:“爸爸不窝囊,爸爸错了,不该让你知道这些……好好学习,别在家种地。”
冯贵的骨灰被领了回来,要葬在村西头的坟地里。骨灰盒放好后,正准备填埋,小剑一个箭步跳下去,又打开骨灰盒,从兜里掏出那块木疙瘩,已经被削成一个毛笔托似的东西,两边大中间小,又像是一家三口。
四天三夜的雪,最后的一晚是风雪交加,天亮后风就停了,雪又静静地下了一天,大火留下的废墟慢慢被雪花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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