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睡梦中人咯咯笑。一个盲人睁大蓝汪汪的双眼仰望天空。
多年后,当李池藕对车芥子提起她们曾经一次一次无功而返的探险时,那个词又一次悠然浮现在俩人眼前,随着咖啡的热气欢快升腾到空中。李池藕视线落到桌面上,泪水涨潮般从眼底泛出,车芥子望着她,两颊漾出层层笑,问道:“你是为我还欠你无数个花心筒难过吧?”俩人都笑了。
李池藕并不贪吃花心筒,可她不愿意陪车芥子傻乎乎的在教师宿舍区通往菜市场的小路上来来回回溜达,只为有可能碰上张老师。一旦看到张老师,不管是正面还是背影,车芥子就像中了彩票一样兴奋,同时又像一脚踏入深渊般惊恐,李池藕看到她的圆脸在夕阳映照下红似桃花,而她紧纂着自己的手却霎时冰凉。李池藕说:“十个花心筒吭!”车芥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目标,僵硬的笑着说:“勒索啊,怎么翻了十倍!”李池藕往前推车芥子:“这次你再不走上去就长到一百个!”一番你推我退的较量之后,瘦弱的李池藕照例被车芥子哄拽到隐蔽处,于是她赌咒发誓再也不陪她冒傻气,而车芥子又心满意足的添上一百个冰激凌的债。
车芥子像个无期徒刑囚犯等待自由那样等待张老师的回信。陷在这个无解的代数题中,她变的越来越胖,只有食物能安慰她。与此同时李池藕却越来越瘦,也越来越爱发脾气。李池藕谈恋爱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象两潭满蓄的清水,来阵风就会外溢。有一次,车芥子到班里找上自习的李池藕,看到一向用功的她在发呆,她像自言自语也像对车芥子说:“一生——一世,一生——一世,这是个多么美丽的词啊!”车芥子说:“嗯!……不过我更喜欢来生——来世。”俩人面对面坐着,陷入各自的沉默。
李池藕陪车芥子探险的次数越来越少,连一起去图书馆车芥子都要提前约好,不然去她宿舍准扑个空。经常是车芥子先满校园找李池藕,然后失魂落魄的一个人走上通往图书馆的小路。路西是个小花园,花园北临图书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仅能容身的小径斜穿出花园,衔接起图书馆和教师宿舍区。在车芥子眼里,这个小花园岂止是个小花园,更是她黑暗牢房里唯一的窗口。站在这里,她似乎隐隐闻到张老师家里飘出的书香,遥遥望见张老师眼镜上一圈圈神圣的光晕。但是没有李池藕陪伴时,她觉得自己像无证驾驶的司机,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等待像一杯晾凉的咖啡,色香味都大打折扣。
李池藕最美丽的时候是初春。那年春天来得特别迟,天空总是阴霾,空气像掺了水泥、沙子似的浑浊,在空旷处抬头望去,像被罩在一顶巨大的灰锅盖底下。风总那么粗砺,柳条总那么懵懂,草色远看近看总看不见,而李池藕穿一件草绿色呢子外套,荷叶边大圆领外翻,配上她那头浓密齐整的长发,走到哪里都春意盎然。
周末傍晚,李池藕和宿舍女友们去看电影,路口上被不住校的车芥子截下。她们笑她是同性恋。她俩胳膊挽胳膊,踱向通往图书馆的小路。夕阳正没入远处的树林,它周围泛着若有若无的红晕,大地无限留恋的捡拾它最后一抹金黄。车芥子边走边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李池藕说:“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车芥子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池藕说:“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车芥子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池藕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车芥子说:“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李池藕一时接应不上,说:“芥子,和你在一起总那么有诗意。”车芥子说:“我有的是失意,而你是诗。”
刚在花园边停下脚步,她俩就不约而同惊叫起来:“天啊,开花了!”昨天傍晚,她们看到新绿的冬青叶全被裹在冰凌里如无色的琥珀,还感叹倒春寒的威力,说这是春天里的冬天,而现在,冬青围绕中的一排排月季竟绽开了大小不一的花苞,有的连叶片还没长出呢。她们伸着食指一朵一朵的数,像清点家当。李池藕直起身子说:“芥子,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奇迹!”车芥子望着花说:“只要相信奇迹,奇迹就一定会实现。”李池藕习惯性的向后一甩头,用手捋了一下顺滑的长发,突然拍拍车芥子,说道:“天啊!你是巫婆。”她俩呆呆的看着张老师从小径两旁茂密的枝丛中左歪右斜的挤出身来。看到她俩,他竟比她俩更尴尬。车芥子震惊的并不是自己的话马上应验,而是他和自己距离的变化。在漫长的等待与思念中他和她亲密无间,而现在他一下走到近前她却觉得他那么遥远。他们走到宽敞的图书馆露台前,他不由又谈起课堂上谈论的诗人,她们不由又微笑,点头,应和。路上,李池藕对车芥子说:“从现在起我相信奇迹,相信一生一世的爱情。”
杨絮满街飞舞的时候,车芥子一个人逛教师宿舍区外的菜市场,梧桐花开的时候,车芥子一个人在树下吸着鼻子徘徊,李池藕在繁忙的鸟语花香中幸福的一塌糊涂。
一天中午,车芥子从图书馆出来,看到李池藕在露台前呆愣愣站着,她的花纹线衣和斑斓的春天相得益彰。
李池藕说:“芥子,我失恋了。”
“怎么,孙昌明不爱你了?”
“不是!他说他会永远爱我。”李池藕的眼睛潮润了。
“嗯?”
“他要和我分手。他说受不了我的爱。”
“你怎么他了?”
“他说他忍受着我对他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李池藕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说:“我不就是太爱他了吗?有一次在植物园,我让他说他爱我,他说心里有就行,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我见他怎么也不说,就掐他,掐的他胳膊紫一块青一块的了,他才说。”
车芥子哈哈的笑一阵,看着李池藕一脸的委屈,就收起笑容说:“距离产生美。你该经常远离他,让他主动找你。”
“可是我做不到!我想分分秒秒都和他在一起!”
说话的时候,她们模糊看到远处小树林里站着两个人,先是抱在一起,后来面对面,越分越开。
车芥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李池藕滴溜打转的眼泪夺眶而出,说:“他还说毕业后他肯定要回去,不可能留在这里。现在不分手,将来对我伤害更大。”
“那你跟他去啊!”
“我爸妈怎么舍得我呢?我也舍不得他们。”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为了爱情……” 车芥子说。
像专门给她俩演戏一样,远处那两个人影从树林两端停下,又渐渐靠拢,重叠成一个。李池藕一屁股坐到水泥台子上抽泣起来,越哭越凶,要背过气去。车芥子抚摸着她的背,紧攥着她的小手,和她头靠着头。哭了好一阵,看着远处那俩人又分分和和了几次后,李池藕才能说话:“他早就不爱我了!自从提出分手以后,他光躲着我。我到处找他,班里找不着他,小树林里找不着他,食堂里找不着他,图书馆里找不着他,往他宿舍里打电话也说他不在。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在他宿舍楼下喊‘孙昌明!孙昌明!求你出来吧!我错了还不行吗?’好多男生都探出头来看着我笑,那时侯我根本顾不得面子了。他终于下了楼,约好晚饭后见。见面后我先给他道歉,我说我以后再也不掐他了,”她惨笑一下,接着说:“我说我有什么错都改,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他别和我分手就行。我都说到这份上了,可是他不答应,扭头就走。我紧跟在他后面。他跑起来,我也跑,他越跑越快,跑到菜市场外那条大马路上,把我甩出去百十米远。我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喘口气,看到后面有一辆货运卡车亮着桔红色的大灯开过来,我就冲他喊‘孙昌明,你要再不停下来,我现在就撞死在车底下!’
“他停下了吗?”
李池藕弯下身子,双手捧脸,泪珠一颗颗砸向花岗岩地面,两条鼻涕垂下来。车芥子递纸给她。她擤出鼻涕,擦干眼泪,有气无力的说:“他还是没停,连头都没回,犹豫了一下接着往前跑。这时车开过来,车灯刺的我什么也看不见。车过去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芥子,我永远找不到他了!当时我真想像魂断蓝桥里的女主人公那样钻到车底下去。”
车芥子没有搭话,李池藕歪头一看,车芥子泪流满面。李池藕汪汪着泪问:“我找不着孙昌明,你哭什么呀?”
过了好久,车芥子回答:“我哭他为什么不停下来呢!”
远处树林里那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正午暖煦的阳光蒸发掉她俩的眼泪,烤热她俩的脊背,甚至把花岗石地面都晒透了。李池藕站起来,跺跺麻了的脚,孤注一掷的说:“我陪你去找张老师吧!”车芥子说:“不用了。以后再也不用了。”
“为什么?!”
“我去过他家了。”
“然后呢?”
“他仍然给我讲诗。只是不用再仰视他了,我们面对面坐在两个小方凳上。大约过去两节课的工夫,我看他讲的口干舌燥,我也渴的要命。他想给我倒水却没找到一只多余的杯子,我就站起身告辞。他跟在我身后。我感到既无限满足又无限遗憾,他自始至终只字未提我的信。我回头对他说:‘张老师,我走了。’他终于把一直游离的视线落到我身上,欲言又止,轻轻‘哦’了一声。我看着他右臂渐渐抬起来,他的手马上就要触到我肩膀,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像一个被铁锤一下砸开的核桃,幸福的喘不上气来……”
“芥子,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说就是吧,你比他年轻这么多,又有才气又漂亮,他凭什么不喜欢你!”李池藕打心眼里为车芥子高兴,不由笑了。
“可是,砸偏了。一锤下去,核桃迸得老远。那只手没有在我肩上停下来,而是继续慢慢向上挥,挥到脑袋旁边。他目光空茫的说:‘我不送了。’”
“这个傻瓜!”
……
“我们都在徒劳。”
“是啊。”
“我不再相信奇迹了。”
“我也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