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林清玄
那天下午,当我从一本小说里疲倦地抬起头时,发现整个宿舍里空荡荡的,同寝室和对面寝室的女孩子不知何时都已悄然离去。我看看课表,发现再过一个钟头,有一节现代汉语课,在阶梯教室里上。
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不如早点去占个好座位!这样想着,我理好书本,慢慢地走到教学楼前,才发现这间教室里正在上的课还没有结束。
于是,我随心所欲地绕着教学楼走了一圈,终于在楼后找到了一个花坛。花坛的外围种着一圈最普通的小叶雨贞,中间有一棵高齐三楼的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午的阳光斜斜地射过来,穿过香樟树密密层层的叶子,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坐在这里等一等,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这样想着,花坛不算脏,只是有点灰尘,何况我向来也没有讲究到“非如此不可”的地步,于是掏出一张纸,垫在花坛边沿上,一屁股坐上去,不大不小,刚刚好!
渐渐的,上课的人又陆续来了几个,他们看还不能进去,便又转瞬不见了。
这时我看到我的同学肖斯走过来了。他的名字,从未出现在女生宿舍的联床夜话里,可能主要因为他不是个帅哥。他皮肤黑黑的,不高也不瘦,仔细一看的话,还可以发现两只眼珠隔得稍微有点开,给人的第一印象有近乎呆板的憨厚。
不过,除了长得不帅,我倒是听说他也很喜欢看书,于是我作出一副欢迎的姿态邀请他一起坐在花坛上,等待上课。
毕竟是同学,要找点话题还算顺当。我和他聊了一会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边的男主人公渡边总是独来独往,周末去打工,抽空去拜访已经长驻精神病院的直子。
我告诉他,我很喜欢独行侠一样的渡边,更喜欢村上春树的那样种冷静而疏离的笔触,抑或是说,翻译村上作品的林少华。也许,正是这三者的独特气息,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一部完美的作品。
我这样说的时候,隐约认为他也有点像渡边,独来独往,业余也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忙碌着。
他只是微笑着静静地听着,间或补充几句关于日本作家的写作风格的看法。
他告诉我,他目前在用业余时间卖笔记本电脑,我当时一点都不懂笔记本电脑,更不懂他的生意经,只知道女生宿舍楼上有人出租言情书本,有人卖几块钱的小零食,也有人用学费来作为第一桶金在校门口的一条垃圾街上开了女装店。不过,那些毕竟是看得见的消费,肖斯的笔记本电脑让我一下子肃然起敬,却又茫然不知该如何打听。
他又问那个天天陪我去图书馆的男同学相处的怎么样了,我无奈地笑了笑:“他一进去就开始睡觉,睡到我看完,然后,我们就一起出来了,就这样。”
他“哦~”了一声,似自言自语道:“也是哦,你喜欢聊文学,他喜欢看动画片。”
我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说这样一句话——一个我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同学,好像仅凭只言片语就洞察了一段无法融入彼此的情感的走向。一时之间,我倒有几分感慨,便不再说话,下午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洒在他的笑容和眉眼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仿佛有了几分悲悯的超脱的神色。
也许因为我们已经坐了很久,花坛上开始有几只小蚂蚁探头探脑地向我们一点一点地爬过来。我担心这蚂蚁爬到我身上来,却有点懒洋洋的,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它们爬得越来越近,只见他淡淡地笑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来,从花坛里捡了一根枯树枝,又用枝头的一片枯叶慢慢将那几只蚂蚁扫了下去。
再看看时间到了,我们便起身走向教室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次闲聊,让我在离开校园之后,独自去往一座城市,并在逐渐脱离了班级的核心话题之后,还和他在Q上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谈。
我们聊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那个臭名昭著的王道士和神秘莫测敦煌文化、林清玄的文字的精美与胸襟的豁达、余华的《活着》,富贵的纨绔败家和生而为人的无奈。那可以算是我生活一地鸡毛之余不可多得的放松了。
他告诉我,他在深圳做珠宝代理?销售?我并不能理解得很清楚。他说:“钻石小鸟,也不是很实惠,都是忽悠人的,别上它的当!” 听到此,我又想起了那个下午,我们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坐着,他用枯枝的叶子将几只蚂蚁扫下去,他的神情,隐约透出几分悲悯。我不禁在心里感叹道,他到底也不是很会做销售!
隔了一年,我参加了同学会,倒是没有见到他本人。听一个跟他同在深圳的同学说,他也在深圳成家了,女方大概是要求他必须有房有车,于是他父母卖了老家的房子,拿着钱跟他一起去了深圳,和他们住在一起,也正好婚后帮他们带孩子。
我已经几年没有见过他了,况且别人的转述也终归是转述,所以也是他姑且言之,我姑且听之,并不做评价。
也许是因为难得的同学会面,我和同学的交流倒是多起来。那段时间,反而没怎么看见肖斯上线。
直到几个月之后,有同学在群里说,他被查出得了白血病,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呢?能怎么样呢?他老婆带着儿子离开了,他们卖了房子,现在转回老家治疗!”同学愤愤地说。
我不禁黯然了。
也许是因为肖斯的病把大家的心都凝聚在一起。那段时间,群里很沸腾,也很齐心,老班长站出来凑钱,我当时只是一名代课老师,能够拿出来的钱也不多,也是聊表心意而已。于是,大家七七八八的凑了一些钱,委托当地的同学带去慰问他,希望他能够早点好起来。
可是,怎么可能好起来呢?我们都心知肚明。前去探望的同学说,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父亲一看到这几个同学,就冲着他们双膝跪地了,一同去的几个女生都哭了。
……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在Q上遇到他,他给我的感觉,还是那样轻松和超脱,和我谈文学、谈工作、谈生活。我们都特意绕开了他的家、他的病。
我似乎特别不擅长安慰一个病人,而他也从来没有把话题引到他的病痛。如果不是同学们一直在群里谈论他的病情,我从他的话语里,几乎感受不到他是真的生了病。
直到一个阴冷的早晨,我去上班,一登上Q,就发现他的Q改了一个签名:“斯人已逝”。
我顿时觉得天色黯淡下来,一颗心直通通往下坠,拿着鼠标的双手也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良久,我咽了一口气,看了一会窗外的绿植,让自己平静一点。接着,我抖抖索索地点开那个沸腾的同学群,他们说,肖斯已于今日凌晨去世了。
那段时间,班里有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同学都说要写一写关于他的文字,聊表寸心。而我,竟无从下笔,因为我与他同窗几年,所有的交集,都只在那样一个寻常的下午,坐在教学楼前面的水泥花坛上,聊了我们各自喜爱的作家和他的业余爱好,还有一个无疾而终的男同学陪我去图书馆的故事。
不过我想,也许在我们的一生之中,会遇到很多人,看似在一个生活圈里相处了一辈子,但真正的交流还不如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与他漫无目的地闲聊了一席话。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忘记,在那个水泥花坛上,他用一根枯枝的树叶,像扫地一样将几只蚂蚁慢慢地扫下地面。那一刻,他的笑容里依稀散发着悲悯和超脱。
斯人已逝,而活着的人,日子还得照样过,班级群里的人,又逐渐恢复了早期的安静。
他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过,但我每次看着他的Q签名:“斯人已逝”都有一个错觉,似乎他一直都还在。
一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