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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到了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了。早春四月,蓝天白云,不冷不热,到处花红柳绿,生机盎然。
他喜欢在这个季节里干活。晒不着,冻不着,不用戴帽子,不用戴手套。他的棉手套还是老伴亲手缝制的,戴了好几年,都有点开线了。
这个季节叶子刚刚萌发,嫩得出水。他就喜欢看这样的绿色,鲜亮鲜亮的,像两三岁的娃娃,惹人怜爱,一见着,就能让人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这些叶子慢慢长大,颜色渐渐加深,一点点将枝条与枝条之间、枝条与枝干之间的空隙填补,直到完全遮住树的形状,就像一个半大孩子逐渐成长为一个壮年汉子。叶子在秋天来到的时候像变魔术似的,变黄变红,变橙变赭,把这个城市装扮得分外妖艳,就像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妖婆。他这么说,是有点苛刻了,但他真的不喜欢这些“脂粉”,因为它们对于一个环卫工人来说不亚于一场灾难。
这个季节,单樱开得正好,而清扫落下来的白色的樱花花瓣,他从来不觉得厌烦。风来的时候,樱花雨淅淅沥沥,沾在他的扫把上,落到他的簸箕里,贴在他的头发上。有点像三十年前结婚的时候撒在他和新娘头上和身上的喜花花,喜气洋洋的。
这天是周六,上午他清扫完负责片区的卫生后,没有闲着,而是溜达到附近的花园小区里捡破烂。他没事的时候,时常到小区垃圾桶里翻翻,以期在垃圾车到来之前捡点能换钱的纸壳、易拉罐什么的。
这次他的收获颇为丰厚。他拎着自己的编织袋,步履沉重地回到宿舍。
一个环卫组的几个人都在。见他回来了,有人问他:
“顺子哥,你看见小墨了吗?”
小墨?他迟疑了一下。
“就是那个疯姑娘。”
这一说,他恍然大悟,答道:“没看见啊。她不是被派出所送回去了吗?”
“是啊,都好几年了。可今天我在花园小区外面又看见她了,更疯了。”
“更疯了?”
“是啊,她站在路中间拦车,说就要一块钱好治病。有人从车窗里扔出一块钱,她从地上捡起来。给钱的她就让人家走了,不给的她就跳到人家车前盖上用脚使劲踩,还把人家雨刷给掰断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
“咋变成这样了呢?”
“可怜的姑娘。”
“以后咋办啊?”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
可他一时顾不上谈论这个小墨,他跟大家打了声招呼,说已经请了假,要回家一趟,周日下午回来。
2
他拎了个小背包就出门了。出门就是地铁入口,搭乘地铁很快就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回家的车半小时一趟,方便得很,很快就上了车。
他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只剩下一半的窗帘展开遮挡正午的阳光,然后就闭上眼睛。眯一觉,就差不多到家了。
恍恍惚惚中,听见邻座的人突然叫了一句:“这人,他妈的,是个神经病吧!真可恶!”
微微把眼睛睁开个缝,看见一小伙子正在看手机。他稍稍一歪头,就看见屏幕上,一个身材苗条、穿着西服式外套、墨绿长裙的姑娘,正站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前盖上,使劲用右脚脚后跟跺着,然后一把抓起雨刷,三下五除二,就扯断了。从车上跳下来以后,还不罢休,又用脚踢了几下轮胎。嘴里一直在叫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去听。
虽然一直是背影,虽然一直只是个影像,但他认出了小墨,可能是因为上午听小组的人讲了她的“事迹”,心理暗示发生作用了。应该就是小墨没错。怎么这么快就到网上了呢?
他重新闭上眼睛,却睡意全无,思绪被带到了四年前。
花园小区附近突然出现了一个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头发散开着,整天戴一松垮的针织帽子,在街道上游荡。
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关注和议论,是因为她扎路两旁的车胎。说实话这一片的小区都属于中高档小区,路两边的车都是好车。她甚至连花园派出所门口的警车也扎。这还得了,马上就惊动了派出所。
后来他听说,这姑娘的家在离市政府最远的一个区,十几岁就开始在一家韩资企业做鞋。几年下来竟然弄了个苯中毒,脑袋后面鼓起来了个大包。韩资企业老板只赔了8000块钱了事,还辞退了她。家里经济条件本来就差,根本没多少钱治。后来,这姑娘稀里糊涂地就疯了,家里更是管不了了。也不知怎么地,她就跑到市中心来了。民警劝阻她,她就跑;趁不注意又溜回来扎,弄得投诉不断,怨言四起。
花园派出所是示范型派出所,认真的民警们认真地处理了这个事,一边给住户们做工作,一边协商姑娘家所在的区民政局给予帮助,然后派出所、区民政局一起把姑娘送到了当地一家精神病院。
一晃几年过去了。如果今天不是又看到她,以为她就会在精神病院待着了,或者已经治愈回到了家。
未料到,她反而更疯了,疯得开始要钱了。是她的病更厉害了,还是借疯劲要钱呢?她要钱的时候是疯着的还是醒着的?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和小儿子。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会生下一对这样的儿女。大儿子和大女儿都是正常人,为什么后来会接连生下两个不正常的孩子。他百思不得其解。村里的人怎么议论的都有,传得最厉害的说法,是他老伴当年怀这俩孩子的时候,一直在磨房里干活。小女儿和小儿子能吃能睡,就是有点傻,十几岁后个子也没再长过,罗圈腿,对眼,说不清话。小女儿三十多了,好不容易说了个婆家,是另一个村子里腿脚有点残疾的人。可是结婚几年了,女儿却一直怀不上,这下更苦了,整天在婆婆家不是干活就是挨打。小儿子一直在家待着,由老伴照顾着。看样子娶不上媳妇儿了。
他下车后,坐了个摩的。老伴奇怪他为啥回来。
他没好气儿地说:“我自己的家,想啥时候回啥时候回。”
“我还不知道你,没事肯定不会回来。说吧,啥事?是不是你又跟人家嚷嚷起来了?”
“神经病!快进屋给你说个事!”
俩人进了屋。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打开口伸到老伴眼前:“你看!”
老伴眼神不好,一边问“啥呀?”一边把手伸了进去。掏出来一摞钱。又掏出来一摞钱。再掏,还有一摞。都用纸条扎着,整整齐齐的。她又往袋子里摸去,掏出来一摞有点散但也用纸条系着的钱,但厚度显然和前三摞有差别。
“哪儿来的?”老伴一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模样。
“捡的!”他端起桌上一碗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又用手抹了抹嘴。
“捡的?在哪儿捡的?”老伴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小区里的垃圾桶里。”
3
周六上午,他溜达到花园小区一个垃圾桶边上,一打开盖一眼就看到一个黑袋子,他伸手一摸,整整齐齐的,硬梆梆的,那手感,不是钱是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出奇的镇定。他既没有四处张望,也没有发呆愣神。他抓起黑袋子,直接放进了自己的编织袋里,又装模作样地放进去一些杂志啊、矿泉水瓶啊,还有一双看上去挺不错的白色运动鞋,鞋码正是儿子的。
他拎着编织袋快步走出小区,没再顾得上别的垃圾桶。他的小腿肚儿有点发抖,他拎袋子的手臂也微微发颤。他着急知道到底有多少钱。他感觉嗓子有点冒烟,头也有点偏沉。
他钻进小区外的公共厕所,里面正好没人。他进入一个隔间,迫不及待地打开编织袋,从里面掏出那个缠绕紧紧的黑色塑料袋,也顾不上捏起上面沾的菜叶子,直接打开,里面有四摞钱,三摞厚的,一摞薄的。乖乖,三万多!他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他捧着这么几摞钱,愣在原地,任凭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胡乱把黑色袋子缠绕了几圈,重新塞入编织袋里。出隔间的刹那,他感觉有一股尿意袭来,就走到小便池跟前。他感觉小便池前那个穿着一身灰色运动服和白色运动鞋的老头使劲盯着他的编织袋看了好几眼,似乎觉出了他的古怪。
当他讲完时,老伴还捧着钱站在那儿,没动一步。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放松下来,似乎刚把背了一路的柴禾卸下来。他又给自己倒了碗水。
老伴说话了:“这钱,咱能要吗?”
“咋不能要?我一没偷二没抢,也不是在路上捡的,我是在垃圾箱里捡的啊。”
“那人家不找吗?”
“去哪儿找啊?”
“万一找到咱了咋办?”
“你看你,乌鸦嘴,净说丧气话,赶紧做饭去!”
老伴把钱重新包好,塞进柜子里,又从编织袋里掏出一双旧运动鞋,放在床下,转身做饭去了。
这天晚上,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多话。夜深了,他听见老伴翻过来翻过去,把他烦得不行。
周日上午他领着小儿子在家修坏掉的门板和马扎。小儿子穿上他捡的那双白色运动鞋,一个劲儿地傻笑。午饭一过,他就启程了。宿舍里很安静,有的在睡觉,有的在看手机,也有的不在。看见他回来,没人说话。他反而放心了。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照旧。
4
周一一上午,他一边干活一边祈祷,希望千万不要有人来找他。
中午他正在宿舍吃饭的时候,突然听见组长在走廊里喊他的名字:“刘家顺!”
他端着碗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你出来一下!”
他放下碗,两手习惯性地在裤子上搓了一下,起身来到走廊。
走廊上站着三个人。王组长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民警,还有一个不大到30岁的高个子,都紧盯着他。
“刘家顺,派出所来找你了解点情况,这是杨警官,你要好好配合。”王组长冲着他说。
他木讷地点了点头,模糊地“嗯”了一声。
“周六上午,你是不是去过花园小区?”杨警官问道。
“没有。”
“没有?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拿了个蓝色的编织袋在17号楼和18号楼之间的垃圾桶里捡了些东西?”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没理由找到我啊!我既没有穿环卫装,也没看见有人啊。就算有人晃着我,也不应该认识我啊?也许唬我的吧。
“没有啊。”他决心扛下去。
民警与旁边的高个子对望了一下。然后民警走过来,把他单独往走廊里头引了引。
“刘家顺,这个事情嘛,如果人家没找上门来也就算了,既然人家找上来了,如果你不还,够上非法占有了,三四万不是个小数目。你想想吧。”
说着,民警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回头给那个高个子以及王组长让了烟,然后他们小声嘀咕起来。晾下他一个人。
他知道是瞒不住了,但他没有勇气开口承认。这张老脸往哪搁?怎么这么倒霉呢?也听说过其他人捡钱,没听说被要回去啊?估计这次钱太多了,谁也不想白白丢了。可是,他们咋那么马虎?那么多的钱,怎么被当作垃圾扔了呢?唉,管他们的闲事干嘛?管好我自己吧。
王组长走过来,好声好气地说道:“如果确实是咱捡了,就还给人家,还了也没啥丢人的。如果不还,让派出所介入,到时就真不好看了。我们想帮你也帮不上。”
“是我捡了。”他突然脱口而出。他没历经过这种场面,心里没底,看见民警的制服就不由得心里打鼓。
“钱呢?”
“我送回家了。就是周六下午。”
王组长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请假回去了,还说老伴生病了,真是的。”
王组长走到民警和高个子面前,说了几句,然后用手招呼他过去。他慢慢踱过去,站住,和他们三人保持了一些距离。
杨警官直接问道:“啥时候能把钱还回来?”
他想了想,说:“这个周日行不?我周六再回去一趟拿回来。”
王组长正想说什么,那个高个子突然开口说:“周日就周日,你还给我就行。”
约好周日下午四点交接后,他们三人就一齐走了出去。他听见高个子连连向民警和王组长道谢。
他进了宿舍,继续端起碗吃饭。
环卫工们都凑过来,好奇地问:“咋了?捡钱了?捡了多少?”
他没说话。
他们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肯定不少,不然人家不会兴师动众找上门来。”
“肯定派出所调监控了。”
“要不,你别在这儿干了,赶紧换个地方吧。”
他每天干活,吃饭,睡觉,发呆,一切照旧,只是不再踏进花园小区一步。他也没给家里打电话。别让老伴操心了吧。
很快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
樱花开得真盛啊。花团锦簇,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没有人驻足为这路边的花停留半秒。
5
周六过了晌午,他又回到了家。老伴一看他的脸色,就觉得不妙。
“咋了?”
“钱呢?”他开门见山问道。
“还在柜子里呢。咋了?”
“咋了!咋了!你就会问咋了!能咋的?人家找上门来了呗。”他有点激动。好像一个没办成事情懊恼不迭的孩子。
“啊?我看好几天都没动静,以为不会再找上来的。我昨天刚花了一些。”老伴的声音越来越小。
“干啥用了?”
“我让小四儿回来了一趟,带她去抓了几副中药,都说那个中医看得不错呢。顺便给她买了身衣服。他们家也太不像话了,给咱闺女穿得像个拾破烂的。临走前,我还给她了点钱……”
“要不就先还三万吧。”
“人家能愿意?”
“能拖一阵就拖一阵,咱也不是不还。那些捡到大钱的都有赏金。”
“人家那是主动上交的,你这算啥?”
“关键是咱缺钱啊!”
“谁不缺钱?谁都缺钱!钱少的缺,钱多的也缺,谁也不会觉得自己不缺钱!要是不缺钱,人家就不找了。”
是啊,谁不缺钱?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视频里的小墨的身影,几年不见,她变得蛮横多了,嗓门也大了。她正大光明地在街上要钱,那气势跟拦路抢劫一样。
“给我一块钱治病!”视频里的女人一直叫道。他其实听清了这一句。
6
周日下午四点的时候,那个高个子带着另外两个人一起如约而至。那两个人像一对夫妻,大约三十多岁。男女个子都不低,穿着虽普通但很得体,看着都很面善。
他拿着那个黑袋子,眼神在三人身上来回逡巡,怯怯地问道:“能不能先还三万?”
高个子本来正想伸手去接,猛听此言,愣了一下。
“你咋这样,都说好了今天还。”
“我老伴花了一些,家里困难。我儿子闺女脑子都不太好使。老伴身体也不好。”他嗫嚅着,没敢接高个子的眼神。
女人拽了一下她男人的袖子,三人后退几步,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回到原位。
女人开口说道:“也行吧。”
“剩下的我慢慢还。家里有钱了就还。”
高个子接过去,从袋子里掏出三摞整整齐齐的钱,看了一眼,又塞进去。三个人互相看了看,扭身走了。
“这次你可拿好了,别再像上次那样随手当垃圾扔了啊。”
“谁让那天我出门的时候俺哥非让我帮他捎袋垃圾出来?”
“你小子,还怪我啦!要不是你嫂子找人盯着这个事,根本找不回来这三万块钱。”
“放心,既然已经借给我了,所有的损失我担着。”
他们仨一边往外走,一边互相推搡着,说笑着。
三万转眼就没了。手里沉甸甸的感觉似乎还在。他心里怅然若失。有点难过。不过,他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同意了。本以为得磨叽半天,最后人家也不一定答应。
等我有钱了就还给人家。他这样想到。
事情就像花期短暂的双樱一样,转瞬即逝。曾经那么烂漫,那么张扬的双樱,说谢就谢了,那些花瓣仿佛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一场梦。梦里再怎么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终归还是要醒来。
7
几天之后,他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你好,我是花园小区的,上个周日下午去找过你。”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听花园小区,他的心忽地收紧了。
“啥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这样,我们过段时间准备搬家,这几天收拾出来好多东西,想让你弄走去处理了,我们不要了。你如果需要就来拿,不需要就算了。”
“好好,”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都挺不容易的。”
他赶紧说:“剩下的钱我会还的。”
“其实吧,上次我们本来也商量好了如果钱都拿回来了,也会给你一些钱表示感谢的。你看着还吧,倒也不着急。”
“我周六上午过去吧。你方便不?”
“行,可以。”
周六上午,他再次步入花园小区。手里拎着的还是那个编织袋。
经过那个垃圾桶的时候,他不由想到:怎么当时就鬼迷心窍昧了那笔钱?怎么就中了魔不还干净?难道我和小墨一样疯了吗?
他停住了脚步。
身旁,海棠开得正盛,枝条完全舒展开来,每一朵花都完全绽放,粉里透红,红里藏白。不淡不艳,不稀不密。一切都是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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