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已经是文革以后,我们这一代人比较傻,不会交际,或者是傻交际,楞楞地就过了大半辈子。
我有个师傅是60后,单位福利分房他赶上了,涨工资大潮他赶上了,五颜六色的吃喝玩乐他也赶上了,唯独独生子女政策他没赶上,家里人丁兴旺。他总是乐呵呵的,我不知道他整天乐呵啥,总之就是高兴。有一天,他不再乐呵了,整日里愁眉苦脸的,见我就要拉我去喝酒,我说这酒有啥好喝的,怪辣的。他说:“你这个傻子,人生苦短,要及时行客,三妻四妾是赶不上了,马上奔五了,还不喝点好酒那就亏大了。”说完他脸上闪过一丝忧伤,像极了从树上掉下来的考拉兄弟。我的酒量也是从那时练出来的。
半年之后,我又遇到他。他的那张考拉兄弟脸变了,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脸,眼神依然飘忽不定,只是鬓角多出了几丝白发。他又拉我去喝酒,我不去,他拉下脸来说:“咋?哥哥现在混的不好了,你脸陪我喝酒的面子都不给了?”我极力摆手,忙说:“哥啊,不是兄弟不陪你喝酒,半年前查出的脂肪肝还没消停,让我缓缓,成吗?”
他说:“革命的酒要喝,我十几岁进单位,那时候还是个跑路的,师傅把我当工具使唤,我不也过来了吗?你的病都是内伤,内伤一般好得快,营养都在肚子里,营养不第一时间往那里跑?怪了,别那么娇气,走喝酒去。”
我又去了,而且喝的酩酊大醉,日月无光。
一年后,单位改制,实行末位淘汰制,师傅又找我喝酒,这次的理由是要下岗了,再不喝就没机会了。
我说:“哥哥,你这次的理由不充分,你技术好,有资历,还有关系,怎么淘汰都轮不上你啊。”
他摆摆手说:“兄弟你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很尴尬,前芝麻小官,曾有理想抱负,跑过关系和上层,如今失了势,没了帮派,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
这时他的黑白照片脸又变了,变成了夹竹桃叶子脸,绿的发黑。
无奈,这次我又去了,脂肪肝继续蔓延,我也就破罐子破摔,为了喝出酒的本色,为了陪出兄弟情谊,为了这短粗的友谊,喝点酒又算什么。
又过了半年,师傅从单位消失了。我找门房打听,门房大爷摆着大手说:“问老孙啊,我不知道啊,我一个看大门的,哪知道高层的人事调动啊,你还是问问别人吧。”
我一时懵住了,心想老孙什么时候成高层了?这大爷还咬文嚼字的。
我不甘心,又跑去找人事部门。刚进门我就觉得气氛不对,所有人都冲我笑。那笑可不一般,不是单纯的皮笑肉不笑,而是想笑又憋着,笑出来迅速再往回收,俨然是一个个提线木偶。我突然感觉有事发生,但又猜不出来。
我问李大姐:“大姐,老孙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突然不见人了。”
李大姐先不着急回答我,缓缓从腿边抽屉里拿出一摞厚厚的纸杯,从最上面抽出一个,再从胸前大抽屉里取出一罐茶叶。我看得出是一罐好茶,我虽然不懂茶,但茶叶罐我倒认识几个,这一罐茶业少说几千块钱,不便宜啊。李大姐放茶叶进了杯子里,拿一个白色烧水壶倒入开水,显然水温刚刚好,绿色的茶叶在雪白的茶杯中悠然的旋转,然后慢慢展开,又站住,故意让我看的明白。
“来老王,喝杯茶,你不常来,你来了都是贵客,今天咱们聊聊。”李大姐说。
“嗨,我一个普通工人,你们都是坐文明椅子的,我这大老粗有什么汇报的啊。”我说。
大姐瞬间脸僵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常。她嘴角上扬,发出“呵呵”的声音,细腻的皱纹随着嘴角向脸的四周散开。
“你真能沉得住气,升了还装糊涂。别瞒我们,我们可都是有顺风耳的。”她说完笑的更起劲了,像一个捡了五百块钱的小学生。
“我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大姐你就别逗我开心了。”我说。
“真的,你要当库长啦。”她说。
我又懵了,啥是库长啊。我听过局长、科长、站长、组长,从来没听说过库长。我便又问她:“大姐,啥是库长啊。”
“嘿,兄弟,你要到库房去了,那里都归你管,那儿多大呀,还清闲。以后有好事别忘了大姐,昂……”
那一个小时是我这辈子过的最新鲜的一个小时。我听了一个新名词,获得一个新职务,一个完全不知道底细的职务。
又过了一个星期,所里来了文。小莫兴冲冲的跑来找我,还没进门就说:“老王,你要走了,托谁的关系把你调到了库房?你该请客。”
我尴尬的接过文件,还是红头的。第一页是套辞,第二页我看到自己的名字。我抬头看小莫,小莫的表情异常严肃,她发现我在看她,她便收起严肃,由阴变晴,仿佛在看一个站在审判席上的罪犯。
“看啊,这不是你的名字嘛,到库房。”她边说边指着文上的字。
“嗯,是,我是到了库房。可这也太离谱了,我没要求到库房去啊。”我说。
我们单位的库房就像一个劳教所,它被孤零零的修在戈壁滩上。大门低矮,三面高墙上栽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这里的库房基本都是空的,偶尔有几件货物都是破铜烂铁。哪儿还需要人来看啊。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脊背奇痒难耐,烟一根接一根抽,直到把烟灰缸都塞满了。第二个星期,我正式搬到了库房。我去时门大开着,一个掉了毛的杂色犬摇着尾巴迎接我。我把背包往值班室桌上一扔,手插进裤兜在各个库房门口巡视,像极了电影里的“欧文”,一个怪诞的老头子。
这时,一个树丛在抖动着。我喊了一声,一顶草帽从树丛中升起来,随后升起的是灰衬衣,然后是蓝裤子,最后是一双千层底的老布鞋。
是师傅,他皮肤黑了,脸上一坨一坨的黑,黑的又极不自然,显然是斑。
“师傅,你怎么在这啊。”我说。
他摆摆手,把手停在了一个方向,咽了一口唾沫,眉毛和鼻子皱到一起说:“哎呀呀,可把我憋死了,这破水管,要么不出水,要么喷我一脸,穷酸的和人一样。”
他走过来拉着我朝值班室走去,边走边说:“我早知道你会来,咱俩一个货色。”
看他这么高兴,我没告诉他我找过他。这时几只麻雀蹦蹦跳跳的走在我们前面,我们走快了,它们又扑棱一下飞走了。我突然感觉有一股清流流遍全身,速度极快,极冷的,然后又变暖了。我想我现在知道师傅在哪了,无需再问东问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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