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处偌大的宅院,中有一亭,临水而建,亭中有二人正在对弈。
一胡须花白的老者,一面如冠玉的青年,两人衣着华贵,举止间无不透着权贵之家的淡然威势。
年轻人忽道:“听闻如今江湖不太平,您有何看法?”
老者微微一笑,道:“不身在江湖,难以评断。但是现在对我而言,还是没有那人在的江湖更像是江湖。”
年轻人抬手落子:“那人,是何人?”
老者望了眼庭院中的翠竹,连连摆手:“不可说,不可说也。”那高深莫测的样子让年轻人越发好奇。
老者姓白,是白家的掌权人,一向以老谋深算闻名于世家之中。
遥想当年,老白还是小白的时候,做过一件至今仍难以启齿的事,正和他口中那人有关,所以不可说。
琅琊令之身不由己/追忆似水年华
那年是小白十六岁生辰,他母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光宗耀祖,继续把家族发扬光大。
小白很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人生,他想为自己闯荡出一片天,向往着传说中的江湖。
他离家出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不少银钱,可是刚出城,就遇到了卖身葬父的弱女子,对于这种江湖救急的经典桥段,他岂有不帮之理。
撒下银钱,他便飘然而去,在他身后定是感激涕零的女子对他连连磕头。
他不经意间回头,却见那女子和那尸体拔腿就跑,周围人议论纷纷:
“终于可以清净了。”
“今日这傻子出现的真早,出手挺大方。”
“呃,别说了,那傻子回头看咱们呢!”
周围人在他的注视下作鸟兽散。
一位好心的大娘给了他半拉馒头,慈眉善目道:“年轻人,给,回家的路上吃。”
他感觉江湖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大娘,我有钱,不用这个。”
老大娘眼中发出怜悯的慈悲:“拿着吧!孩子,你钱袋已经被偷了。”
他惊了,赶紧往腰间一摸,坏了,不知何时,钱袋已经没有了。举目四望,刚才热闹的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挎篮子买菜的妇人。
小白欲哭无泪,逃出来还没有半天,怎能就此作罢?
徒步走出五里的时候,他脚上已经磨了泡,日头灼人,一向玉扇在手的他,两手空空。他很没出息地蹲在一棵大树下纳凉,腹中咕咕作响。
这样的日头是没人出来的,四周空荡无人,唯有树上的阵阵蝉鸣恼得他无法。他忽然体会到了,什么是孤独,从前他总是一呼百应,出府也总是浩浩荡荡,他以为那就是本事。
如今孤身一人,身体上的这些许磨难就已经要磨灭他的意志,扼杀他自懂事以来的梦想。
就这么轻易,不管母亲曾劝的多么恳切,他全作耳旁风,到如今,才知,那才是金玉良言。
小白知道,这只单单一天,他是不可能回头的,回去,太丢白家的脸面。
他选择继续向前,古人说,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也好好体会一下其中之苦,读书万卷,他至今方知书中某些话是极为有道理的。
只是去哪里呢?小白犯了难。
正在此时,哒哒马蹄声响。
一匹骏马自东面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位面目黝黑的大汉,眼中射出精光,不怒自威。
那马在小白面前停了下来,小白站起身,这一人一马给他的压迫感太强,不由让他心生警惕。
站起后他才发现,在大汉背后还有一人。
他只看到一双素白如玉的手,皓腕凝霜雪,指如削葱根。
美,极美…琅琊令之身不由己/追忆似水年华
只这双绕在大汉腰间的手,就美得足以令人失了心魂。
小白不觉探头望过去,白衣女子也正含笑看着他。小白只觉自己这遭罪没有白受,这女子当的起“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分”。
曾读过的赞美女子的诗词全都堆砌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女子看他这副模样,不由轻掐了身前壮汉,美目流转,再不看小白。
壮汉倒哈哈一笑:“小兄弟,日头毒辣,为何在此?”豪爽洒脱之气令小白一阵激动。
他不止是激动于见到了绝世姿容,还有这壮汉的江湖侠气。小白有些结巴道:“我姓白,字临风,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他其实更想问那女子,只是眼见得名花付流水,他亦不敢再多看那女子。
那壮汉又是哈哈一笑:“我叫顾知涯,你叫我顾大哥就好。”话音未落,壮汉便挨了那女子看似轻飘飘的一拳。
小白十分羡慕这种打情骂俏,正想问一问关于江湖的事,壮汉忽然口一张,呕出一口鲜血来。
小白一惊,心道这壮汉旧疾复发的如此突然,恐怕即将不久于人世。
壮汉吐完之后,很随意地拿袖子一擦唇角的鲜血,继续道:“小白,没关系,你有什么话就说,大哥定会知无不言。”说完‘砰砰砰’拍了拍胸脯。
小白看着壮汉渗着血丝的森森白牙,有一瞬间的恐怖,喉头发颤,舌头打结:“大…大…大哥,你没事吧?”不会再拍出几口血吧?
他记得似乎是那女子轻轻捶了壮汉一下,不,绝对是他的错觉,壮汉一定是旧疾复发。小白想到刚才那女子的脉脉秋水目,小意可人,嗯,一定是他胡思乱想。
壮汉一挥手:“没事!大哥就喜欢没事吐几口血,回头吃顿好的补补就好。小兄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他这种持之以恒对小白的关切,令小白好不感动,看到了吧?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侠义,这就是…反正刚才他遇到的只是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的小人。
他道出了自己的困境,果不其然,壮汉十分仗义,当即表示:跟我走,有肉吃。
小白十分感动,但基于马上实在坐不下三人,壮汉刚吐了血,那女子楚楚可怜,小白只能继续徒步,而且这次是跟着马后面跑。
小白被狠狠锻炼了一把,累的几乎要吐血。期间,壮汉总是作势欲下马和他同甘共苦,无奈体力不支,连连咳嗽。
女子则柔柔弱弱问了他好几次:“公子,你还行吗?”那样美丽的眼睛看着他,他就如有了无穷的气力般,咬牙奔跑,用实力证明,我行,我很行。
小白随着他们跑到了一处闹市,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一歇了,他们进了一处雅致幽静的地方,客人极少,楼中装饰极为风雅。
小白什么也不及细看,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倒了水猛喝一气。
壮汉和那女子均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小兄弟,喜欢吃什么就点吧!跑这么久肯定饿坏了。”
小白面带喜色,真如他们所言,点了一大桌子菜,上菜的跑堂看到他都激动的面红耳赤,他实在太饿,胡乱谦让一番就开始大快朵颐。
壮汉和女子并没有多吃,反而如同家里长辈一样,眼神柔和地看着他,令小白心中温暖,离家被骗的困惑无奈委屈在瞬间随着这饭菜被横扫一空。
两人十分耐心地等他吃完,才道:“小白,你初入江湖,我们教一教你江湖规矩如何?”
小白心里很高兴,连连点头,目露感激。
那女子率先开口:“第一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小白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避开女子目光,他知道,刚才他点的这一桌子菜并不便宜。
壮汉紧跟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可以有。”
小白赶忙道:“大哥,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吧?”
壮汉高深莫测地一笑:“不,在江湖上,不害人,怎么有乐趣?”壮汉敲着桌子,似笑非笑看着小白。
小白觉出他说的有所偏差,但吃人嘴短,他不好再纠正,权当增长见闻。
壮汉看出他的不满来,笑道:“小白,还有第三点,极为重要,出门在外,千万不要让自己身无分文。”
小白面上一惭,不由困窘。
“这没有什么惭愧的,大哥我就曾经身无分文吃了顿白饭。”壮汉似在安慰他。
小白作好奇状:“大哥是如何解决此事的?”难道江湖人都有莫大神通,可以吃饭不给钱?
果真如此的话,他真该好好听一听。
壮汉洒然一笑:“我做了一个月的工抵饭钱。”
小白愣住,女子掩唇一笑,魅惑无限:“所以,公子,你从今日起,就要在此做工一年了哦!”
一年!小白不敢相信,这一桌子菜竟然需要做工一年?不对,明明就是他们要请他吃的。他睁大眼,看着他们,饱含血泪。
壮汉假意叹了一声:“这一桌嘛!不过是让你做工十日,这里跑堂工钱也是挺高的。但是之前我们在这吃了几顿饭,还没付钱,请小兄弟一并还上吧!”
小白只觉得头晕目眩,骗子,他又遇上了骗子,瞬时悲愤不已,站起身欲往外走。
那女子清清嗓子,又道:“公子,你不必怀疑你的智力,你只是在外闯荡的经验太少,难免显得头脑简单,在此做工一年,定会让你长不少见识。”
“我要回家去,到时候带来钱财还账,还…”他话未说完,便被壮汉厉喝打断:“你还能如何?还是老实在这待着吧!”
一记重拳打在他颈后,他只来得及回头望了一眼,就晕死过去。
美貌女子温柔的眉眼含着冷冽,他终于晓得,壮汉先前为何吐血。
这手劲,真大!
琅琊令之身不由己/追忆似水年华
星夜璀璨,轻微的响动令小白一惊,他忽地坐起来,脑袋里有一瞬间空白。
发出声响的是一位青年,一身粗布衣衫的短打,很眼熟。
那人在自顾自喝茶,见他醒来,没有丝毫惊讶,仿佛他原本就该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小白问。
“百味楼。”青年答道。
“你是谁?”
“这楼里的跑堂,不过还有十日,我就可以走了。”那青年目光冷冷看向小白,嘴角却微微上扬。
小白这才发觉,这眉目冷峻的青年正是为他上菜的跑堂,那时他眉开眼笑的小人形态,与现在相去甚远。
小白疑惑不解,对于发生的事一脑袋浆糊:“和我同来的那两人呢?”
“自然是走了,从明日起,你就跟我学着怎么做一个跑堂。”青年放下杯子,自顾自翻身到对面铺上歇息。
小白心中异常悲愤,怎么就这么轻易就被抵押了?他才不信,这一定又是一个骗局。
“你最好不要想着逃跑,桌上有镜子,你先看一下自己的脸。”青年闭目养神,却对他的心思了然于胸 。
小白摸摸自己的脸,没觉出异样,莫非那对男女对他的脸做了手脚?
小白抓起桌上铜镜,却在镜子中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张脸,与那冷峻青年极为神似。
浓黑八字眉,眼角微上挑,嘴角微扬,皮肤暗黄,活脱脱就是那青年的孪生兄弟。
他捏了捏脸皮,触感分明,绝对是他的脸皮,只是他怎么变了模样?
“别琢磨了,没有他,这张脸你就顶一辈子吧!”青年打个哈欠。
小白顿觉五雷轰顶。
“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极厉害的人物,想查以后自然查的到,既来之则安之。”青年说了最后一句话,便不再言语。
良久,小白吹熄了蜡烛,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白如霜,也让他年少轻狂的心起了斑驳的冰霜,这种冷和孤独,令他终生难忘。
十天以来,小白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整日里跟着冷峻青年学着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跑堂。
说来也怪,这青年私下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是一进到大堂里,立马像变了个人,阿谀奉承的嘴脸让人刮目相看。
小白学的生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如丧考批。
这日,那壮汉和美貌女子竟然来了。
小白心情复杂,他感到了技不如人,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奈。
壮汉却把他叫到一间客房,极为有礼地要为他解疑答惑。
小白只觉自己极为委屈:“你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整我?”
壮汉却道:“你应该感激我。你的身份,无异于走入狼群的肥羊。你以为,凭你三脚猫的功夫能活多久?你又能受得了哪个的酷刑?到最后只不过是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向往自由的生活。”
壮汉打开窗子,示意他往下看:“你看这些人,谁得了自由?”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炎炎烈日下,一股黄土升腾的浊气与世俗的烟火气直扑而来。
小白讶然,他自诩生来高贵不凡,从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你看,那个墙角的乞丐…”
小白随着望过去,墙角里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无聊地捉着身上的跳蚤,那看不清楚的脸庞只有麻木,捉住一只,张开嘴,离这么远都仿佛听到那牙齿间碾咬跳蚤发出的那让人牙酥的声音。
而后,那乞丐麻木呆滞的脸露出了笑,极为满足,眯眯眼,往角落又躲了躲,避开灼热阳光的直射。
“你想说,如果想要绝对的自由,就慢慢变成他这样吗?”
壮汉沉默,只是温和望着天,如同宝光庄严的得道高僧。
“不,你是说,自由是相对的,想要得到更多,就要拿什么换取?”
壮汉又瞅了瞅那乞丐,微微一笑。
“你是说,我该善意看待那些贫苦的人,并尽自己的力量让这样的人越来越少,而不是只考虑个人得失?”
壮汉望着他摇摇头。
小白无奈:“到底如何?难道是要我做一回乞丐?”
壮汉笑得更神秘莫测了:“你自己去悟吧!记住,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你的选择你负责。”说完便走了出去。
现在,小白也觉得他不凡了。
一年后,壮汉和女子依约而来,不过,这次,他们带来了一位看上去极为富贵的公子。
那公子的形容神态与一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小白知道了,这人大概就是他的接班人了。
果不其然,又是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小白上菜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上任跑堂的心情。
他在这位公子眼里看到了对他的轻蔑和鄙视,嗯,他同样对公子报以同情和怜悯。
是夜,繁星点点,月光如一年前一样清冷,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完全改变。
小白在等,等着床上的公子清醒。
那床上的公子和他有着神似的脸。
一切,都在重演,但是一切,再不相同。
老白想到此处,不由摸了摸眼角,而后看向对面的年轻人:“你输了。”
年轻人失笑:“果然又中了计,我走神了。”
老白收回棋子,笑道:“输了便是输了,吃一堑长一智。”
和风日暖,翠竹盈盈一水间,自有一番沁人。
几十年后的江湖,再没有人的易容术能够那样登峰造极,也再没有人把实话说得如同笑话:“小白,其实那天,我让你看那乞丐,是因为你们的脸,都是按照他的脸所易。”
多年后,他和许多人一起,终于确定他的身份,那天,在翠竹环绕的断背山后,他们撒了很多很多纸钱,因为有人说,他生前爱财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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