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啄木鸟了解,那不是风,是树痴的声声叹息。
2017年10月6日 星期五 阴
落她一树花(一)
他是一棵树,名唤树痴。
褐色的树干,笔直挺拔。最令人称奇的,是他的半枯半盛。
一半蓊蓊郁郁,挂满了黑绿色的叶子,开着串串洁白的花朵,散着幽香,俨然天然的大帐篷,撒下沁骨的阴凉。另一半,仿佛一寂寞的老人,为惨白的天空画着素描线。
世人眼中,这是棵奇树,不仅样貌奇特罕见,尤其今年开始,茂密的一侧,不落一叶一花。人在树下站一天,可以片叶不沾身。泾渭分明的枝叶,使得整个树身活像一面迎风而吹的旗帜。
树痴对面有个院子,住着姑娘和她奶奶,街坊邻居可羡慕了,那可是乘凉的好地方,蜂拥而至,巴不得将院子占为己有。
而在树丛里,树痴经常被当做笑话。无论是风姑姑,叶宝宝,甚至是虫蚁,都议论他爱上了人间的姑娘。
“树痴竟为了那姑娘折腾自己的身子,把自己弄得什么样啊?”
“他傻啊!”
(二)
嘲讽声,树痴是从不理会的。他的眼睛和耳朵,全被院子里的姑娘霸占了。她乘凉时被风吹起的长发,翩翩起舞的裙摆,长椅上睡着的侧脸,银铃般的笑声,他一一铭记在心。
啄木鸟飞来,乱蹭树痴一身,树痴岿然不动。一脸的发呆,时时刻刻俯视院子大门,期待里头会出来什么。
久而久之,啄木鸟也觉无趣,便也不捣乱了,开始打探八卦。
“树痴,那姑娘有啥好啊?”啄木鸟栖息在他怀里,歪头问他。
树痴笑了,目光渐渐温柔:“你仔细听好了啊……”
(三)
五年前的夜晚,暴雨惊雷,狂风大作。
树痴还年轻,哪儿受得了这般洪水猛兽的摧毁,狂风再三席卷,将他连根拔起,大半个身子垮在院子的高墙之上,泥水溅湿了一身。
第二天,街坊邻居怂恿姑娘的奶奶将树痴砍了,拿去卖钱,好在姑娘心善,执意留下树痴,并救活了他。
“在我危难之际,有人帮我一把,还悉心照料我,我也会动心啊。”啄木鸟扑棱着翅膀,围着树痴飞了一圈又一圈。
“可你硬撑着叶子一片不掉,花一朵不落,还营养不均,瞧瞧你身后都枯成啥样了,这样折腾自己,不必要啊!”
树痴不再说话。
三年前,姑娘从山下买菜回来,忘带钥匙,坐在院子里,顶着烈日汗流浃背,树痴疯了般,开始了半枯半盛的生长,只为换她一隅阴凉。
两年前,他落了一地的花叶,亲眼看见姑娘打扫庭院,时不时捂手咳嗽。于是,他逼迫自己少落叶,甚至恳求风姑姑,与虫蚁交好,为他搬运散落的树叶与花朵。
(四)
树痴不在乎他残破的败相,不在乎冷嘲热讽,不在乎世人称奇。与姑娘相伴,了却此生,是他最好的余生。
可世间最残忍的莫过于,事与愿违。正如五年前,他心如死灰,打算死去,却被生生救回来。一如此刻,期待和姑娘相伴的余生,姑娘却要离开。
姑娘生了重病,迟迟不见好。她奶奶心急如焚,四处求医问药。不知怎的,留言四起,说树痴是邪物,奇形怪状,片叶不落,定是鬼神附体,体弱多病之人住不得这院子里,否则久病不愈。
奶奶一听吓坏了,爱女心切,收拾屋子要搬家。
树痴哭了。
被狂风连根拔起的时候,没哭;面临被砍的生命危险,没哭;被人怪罪为鬼神附身,还是没哭。唯独这一回,姑娘要走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泪水汹涌而下,冲走了往他身上爬行的蚂蚁,洗净了躯干的灰尘,灌溉了脚边的灌木。
这泪水啊,轰动了花草树木和虫蚁鸟兽,唯独人类不知。
(五)
姑娘走的那天,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鸟儿们结伴飞来了,聚集树痴怀里,喳喳叫着。
姑娘推开大门,脚步踏入院子中间的一刹那,满树的花叶,翩然落下,一场花瓣雨,落了她一身。满地清香扑鼻而来,细碎的粉末散成一首淡淡的歌。
飘零的最后一片花瓣,悠悠然飘落而下。像一片白色薄纸片在半空旋转,时间放慢了脚步般,花瓣自她眼前飘过,轻轻碰了她的鼻尖,像一个,吻。
许是有风来过,钻入耳朵,有些痒。
只有啄木鸟了解,那不是风,是树痴的声声叹息。
树痴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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