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日，我才得以重见天日。
可是，大家都不见了，不光子启不见了、连小师父也不见了。没有人再提起我的婚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没人与我解答！只是从楚王阴沉不定的脸上与朝野浮躁的气息里，隐约嗅出战火蔓延的味道
四月！楚、赵、魏、韩、燕五国攻秦！
本是万物复苏人间最美的时节，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了风，却夹杂着一股股血腥味在仿徨的人心中流动
小师父
七月，再见他，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原本白净的面庞如今以然黝黑：“小师父，是你做的吗？”
他摸着我的脸庞，只是安慰：“别怕，列国与秦早晚都会有这一战！只是让它早点到来而已”
不想，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委屈闯出了一场战事。事到如今，又能怪谁呢，于全世界来说，我都是罪人，可我的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我不能放弃他，否则，我的世界便是十八层地狱之下。
“是不是胜了，小师父便能名正言顺的向楚王求亲了”
他张了想嘴，却什么都没有说，最后化作疲惫一笑：“前方战事紧张……我是扮作信使而来！所以不能久留！能见你一面，看你安好，我便放心了”
“小师父啊”我抓住他抽离的手，死死的抓住！我不明白他的失意是因为不能求娶我，还是不能赢！或者两个都是……我想要一个答案，却不敢问出口
“你要多加小心”
“好”他答应的痛痛快快，豆大的泪珠却滚滚而下。他用空旷的衣袖使劲擦了擦脸庞，再次离开了我奔赴战场。
八月，远方传来联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我的心因此纠成一团，整日提心吊胆。
十月，一场持续了七个月的五国合纵在轰轰烈烈的腥风血雨中落下帷幕，这也是历史上，最后一次五国连军。
以五国战败而告终。
十月末，秦国冲散联军后，趁机向损失惨重的楚国发起进攻！短短一月之间，攻陷楚国别都鄢城，然后沿汉江东下斜入楚境，一路攻至楚国国都郢城边境
正在此危难关头，秦军却突然停止对楚进军！撤回军队。
不久之后，信使带回秦国最终的朝局派系分配，原来，秦国的夏太后，也就是秦国先王赢异人生母，突然薨逝！目前华阳太后一人独大。这无异于宣誓着非楚势力在秦国的彻底倒台！对楚国而言，则意味着再次依靠外戚力量保住了江山命脉，祖宗基业！而对我来说则代表着加速和亲、彻底沦为政治工具的特殊命运！
而此刻，面对江山残破，楚国被迫放弃兵临城下的郢城，迁都寿春。并答应秦国，尽快筹备秦楚联姻。
大群人马在途，烈日压给行徒者沉重的影子相随，我不敢看他们疲惫的脸，更不敢看他们敢怒不敢言的眼
我第一次有些后悔，一切是否真的如子启所言，一场盛大的婚嫁就可以让这些都不曾发生，不会有人死在战场，不会有人背井离乡，也不会让一生征战的楚王背负误国失地的耻辱，更不会让小师父百般周旋，憔悴不堪……
小师父……你在哪？是否也是境遇难堪……小师父，难道我们真的错了么？以有这场灾难为前车之鉴，秦楚两国再提和亲之事，我又该如何？
我该怎么办？！
小师父
到底该怎么办
到了新都寿春，一切安顿下来，秦楚联姻的大事也开始渐渐筹备起来。而为防万一，我再次被囚禁在寝宫里。几次求见楚王无果后，我的心也渐渐凉透了。
揪着袖口，在手里嘴里不断揉搓，却始终不能从焦虑中拔出思绪，恍惚间，我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瞧，回视着身后那双目光，仅仅一瞬间，从那双透着精明与怜惜的眼睛中，找到机会！
我连忙起身：“衍玉拜见公公”
“小奴不敢”他躬身回礼，放下手中食盒：“月余未见，公主怎会瘦成这般”
“大公公”我弯膝跪拜，施大礼
“大公主这是干什么！老奴实在承受不起”大公公霎时躲避我所跪拜的地方，欲伸手搀我
“求大公公帮我”我躲开他的手
他眉头微皱，眼缝里透出的光亮了亮，立刻明白我的意思，遂也不再管我：“公主所求，老奴也无能为力”
“大公公如果不能帮我说服父王，天下还有谁能帮我，难道真要衍玉一死了之？！”
“楚国上至朝堂下至苍生，皆系于公主一身，小君当真不肯怜悯半分么？”
“大公公，难道衍玉就不苦么？何人又曾可怜过衍玉？年少失母，手足分离，被迫流亡，好不容易返回家乡，还要看着仇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衍玉孤苦半世，好不容易遇上一个真心疼我护我之人，余生有望安稳，求大公公可怜可怜衍玉……帮帮玉儿，成全衍玉好不好”
“唉……不想小君与王后竟是一种命格……也是可怜”他哀叹一声：“只是此事不是老奴不帮你”
我彻底放弃，垂下肩头，只肯掩面落泪
“大王听说公主多日水米不进，特意命人送来燕窝细粥，还请公主趁热饮用”
我摇摇头：“大公公好走，衍玉就不送了”
“陛下明言，要亲眼看到公主饮下，小奴才敢回去复命”
“公公便不要为难我了，就当行行善，由我自生自灭吧”
那人没有走，只是蹲下身，将食盒里的饭食一件一件摆出来，嘴上不忘感叹：“唉，公主长大了，大王年老了。大王有时候也想时光回头，可以弥补公主与王后”
这话初听似乎没什么意义，但片刻便让我捕捉到别有深意。“大公公何意？！”我抬头看着他精锐且欲言又止的眼睛，突然一阵头皮发麻。
“公主快快起来”他拉着我起身：“当年无情之火焚尽繁华，王后芳魂永葬永阙大殿。公主一夜之间失踪，王子被迫远送边疆。如此巨变，大王可是痛哭不已，数次晕厥。翻遍王宫，问天卜地，却始终没有找到小君。由此大王常常自埋自怨。成年累月不得安寝，有时为解心中记挂，大王便用冰水冲洗头发，以敌揪心之痛。由此可见，大王心中是何等疼爱小君，何等顾念情分。”
我抹掉一把眼泪：“衍玉并没有埋怨父王之意，衍玉知晓，父王也是深受为难，无法抉择。可是……大公公，他对我情深义重，不惜借六国战强秦，我又怎能负了他。求大公公行行好，帮帮我”
大公公摇摇头：“父女本无心结，又何须老奴多做周旋”他盯着我的眼睛，又道：“大王如今年老，更是时常跟老奴念叨过去的事……”
他是向我暗示什么？传递父王并非绝情的意思么？
“大公公的意思？若我……我不求父王，不让父王为难，或许还可转圜？”我抓住他的衣袖，再次确认：“是这个意思吗？”
他意味深长的递给我一个眼神：“小君也要早日尽孝才是”
“多谢公公指点”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细小的眼睛扫过我，神情亦正亦邪：“老奴做事从来不偏不帮，这也正是独有老奴能留在大王身边的原因，今日小君于老奴，只谈了当年允后细事”
“衍玉明白！大公公终日陪在父王身边，对此也并不太知情”
“老奴告辞，小君保重”
“多谢公公，公公慢走”
……
大公公走后，我一改往日策略，不哭不闹，不求不吵，只安安静静读书习字，日日向宫里递上问安奏书。大概有半个月时间，楚王才解了我的监禁。容我可以入宫请安
自搬来新宫，我还没有看过这里，虽说不如郢都奢靡，但到处金碧辉煌，女婢娇柔，倒也没我想象中不堪。正殿垒满书卷。灯盏摇曳，熏香绵绵，说不尽的孤独弥漫在宫人不苟言笑的眼角。
“父王”我走至大殿中央，跪拜在地
他从一片书帛中抬起头，慢慢将身体往后，靠在坐榻的倚背上，仔细的分辨着我：“可是玉儿？”
自从楚国迁都，楚王便老的厉害，一夜之间须发皆白，视力、记忆力已经大不如从前，身体状况更是可想而知。
“是儿臣，儿臣……特来请罪”
“什么？！上前说话吧，父王老了，隔太远，听不清了”
我依言移步上前，跪在咫尺之间，尤记从赵国第一次回宫的情景，那时的我如同今日一般忐忑，而那时的楚王威风凛凛，全然不是今日一般衰老失意
“儿臣有罪”
是出身为王族的罪
“特来领罚”
他放下手中政章，挥袖摒退侍从：“你们都去吧”
“喏”侍从依言退了出去
他随后伸出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起来吧”
我将头更覆下去，心头更酸：“儿臣有罪，儿臣也好恨自己让父王生气，可是父王，儿臣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儿臣真的好喜欢那个人，儿臣掌控不了身边局势，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是这样，更不知道会给楚国带来灾难……儿臣……”捂住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的这样厉害，可能因为委屈：“只是想跟他在一起”
“好了”他抚摸着我的背：“寡人不怪你”他将我搀起身，让我坐到他的身边：“你打小便不善与寡人亲近，自你母后离去，刍儿也离开郢都，你便更不肯来看寡人，又经这韩国公子一事……”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却偏偏与所爱之人生死相隔，与至亲骨肉，又是千万种阻隔”
“父王，你也如我这般，爱过我母亲对吗”
楚王听到这里，昏暗的目光突然有了浮光，他看着远处，渐渐松了紧绷着的脸，难得柔和，却又在一瞬间，被某种孤独淹没：“我与生儿育女，却没有能力让她舒心的笑……她死了，我也总要追随她而去……”他收回目光，用一双怜悯的眼睛望向我：“到时，我与她的孩子们，又该如何”
“母亲死了，什么糟心事都不必再看，可父王不得不为我与弟弟计长远。您不希望我们与李氏母子手足相残，却又没办控制身后之事。这是您最担心的事，儿臣知道，儿臣不会再去跟他们争，不会置楚国于不顾”我再次俯身而拜，以头触地
他抬了抬垂下的眼睛，迷茫的望着远方，声音疲老不堪，最后仅是点点头，砸了砸嘴：“你恨过寡人吧”
“儿臣不敢”
“其实，寡人也恨自己”他闭上眼睛，紧拧着的眉间皱纹深邃。此刻无王冕相配，恍惚间，竟觉得他与世间的父亲别无二致，他摇晃着头，似乎是在摆脱某种记忆：“寡人知道自己没有几年了，护不了你几时了，也护不了楚国几时了”良久，他才回神：“那人即能为你挑动天下战事，想来也会一生善待与你”
“父王！”我心中一惊，不由惭愧爬上心头。他终究真心待我，我却还是利用了他最后的一份真情……
“寡人一生走来，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我与你母后折腾了半辈子，不该让你也是如此”他的手掌触上我的头，轻轻的拍了拍。缓缓收回手。
父王……
“对不起……”
“公主”大公公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不远处，亲手端着一樽玉盏：“将这个喝下去吧”
……
2
一夜之间，各国使臣纷纷回报：貌媲宝珠、才情双绝的楚国大公主缠绵病榻多时，于昨夜消香玉损。
熊姓芈氏字衍玉。从此已经不在世上
……
我从荒芜中回身搜寻人烟，唯见细风潇啸，青草如林。野花指引着蝴蝶翩翩飞舞，明黄色的花粉沾满我白色的衣群，微微一动，就能闻到清澈的花香。
“玉儿”
我寻着声音，是小师父衣带纷飞驭马乘风而来：“小师父”
“玉儿”还不等马儿完全停下，他便跳了下来，紧紧抱住我，消瘦的身体咯的我生疼：“终于、终于……”他将我的头深深的护进怀里：“你受苦了”
我环住他的腰，紧紧抓住，生怕一不留神，便会失去：“不苦，比起求而不得，我好幸福”
……
（“公公何意？”
“公主要跟韩国公子走，楚国朝堂和在秦楚势都不会答应，所以，陛下没办法再护你，更没办法帮你，这杯酒，就算是陛下为公主饯行了”
“儿臣……儿臣不明白”
“你的嫁妆，父王就放在棺椁里了，葬礼结束，你便再不是楚国公主，再不是寡人的王儿。从此，你与寡人再无相见之日，咳咳咳……”
“父王……孩儿，是儿臣不好……”
“父王欠你的，还清了。日后与你母后相遇，便不会有愧了”）
谢谢你！父王
我与韩非面朝楚国国都拜别。深深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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