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练剑。
槐树歪歪斜斜地爬向天空,7月的阳光已经趋近成熟,树影毫无章法地把它们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是那些再也拼凑不起来的,掉帧的回忆画面。但我偏偏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他——其实我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只从垂下来的枝条空隙间捕捉到了他的衣角,但我听得到,手起剑落时刀刃带起狂乱的风,后来,再也没有哪一阵风能像这阵风一样刮过我的心上。
“快走啊,愣着干什么,少爷也是你能瞻望的?”走在我前面的老妈子压低声音对我说道。
我慌张地低下头,随着她的步子快步穿过庭院,一朵槐花应景地落了下来,我想了想,轻轻地从它身上踩过。
我被安排在宅子最偏僻的角落,可对于我这样低人不止一等的奴婢,能活下去就已经是万幸。婆子推开门的一瞬间,尘埃的味道扑鼻而来——只有在这样浮满灰尘的房间里,阳光才能变得无所遁形。屋子里再破旧,也好过那个揭不开锅的家,生平第一次,我真切地明白了贫富悬殊。
我把褡裢放在那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桌上——这已经是我的全部身家。“请问我...要干什么活?”张嘴的时候,灰尘毫不留情地钻进我的喉咙里,让我忍不住咳了两声。
婆子笑了笑,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她扬起下巴看着我,冷哼一声,怪声怪气地说道:“谢家不缺干活的人,等明天老爷回来,你就知道你要干什么。还有,东厢是少爷们住的地方,若非贴身照顾,是不准随意出入的。每天四更起床学习规矩。你要记得老爷的喜好和厌恶,主子责罚你的时候不允许抬头...算了,你今天先休息,其他的明天自会有人教你。”
她走之后,又来了个女孩,估摸着十六七岁的样子。她把手里的衣服递给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几番,嘀咕了一句:“果真是生的俊俏,若不是这身衣服,还以为是个美娇娘。”
——我不知道这番话算不算夸赞,霎时间我的脸有些发烫,接过衣服的手臂悬在半空中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还害羞什么呀?”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枝头上的百灵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颤抖着回答道:“范无咎。”
她向下撇了撇嘴角,低声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接着说:“哼,真羡慕你。”说完,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转身走了。我看着沉默的、落满灰尘的床榻,有些晃神。
老妈子不明其意的笑容,还有她口中的“羡慕”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被卖到谢家的。乱世之中,赤贫如洗并不新鲜。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锻铁尚能养活一家上下,半年前,父亲不慎被白粥呛了嗓子,便患上了难愈的咳疾。咳得凶猛时,像是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他躺在塌上无法行走,那段时间,他经常后悔莫及——早知道就不该喝那口白粥。实际上我明白,这和那碗粥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身体已然是迟暮的夕阳,终究要沉落在山脉的后面,只可惜他连落幕,也不能体面。家里本来就不宽裕,父亲是草草下葬的。也许是因为活着的时候太累,他到死之前都没给我们留下什么话。
我自幼体弱多病,举不起铸铁的铁锤。弟弟尚且年幼,母亲更不用说。所以当那辆从城里驶来的漂亮马车停在家门口时,我一点也不怨娘。马车上下来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我看到母亲对他谦卑的样子,便学着低下了头,换上满脸谄媚的笑容。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光鲜亮丽的男子,不过是我未来主人家的管事。他捏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又让我转身,拍拍我的背。他点着头,眼里全是我没有见过的精明。
“还不错,这张脸倒是生得俊俏。只是太瘦弱了”,他转头和随行的人交换了眼神,“不过...养养身子老爷肯定会喜欢的。”
“叫什么名字?”他身后的人问道。
母亲连忙堆笑着回答道:“无咎,叫范无咎。”
——这个名字是头天晚上母亲给我改的,之前的名字不提也罢。在比月光还惨淡的氛围之下,她哭得声泪俱下。母亲说,她只希望我到了主人家能不要犯错,免受辱骂和皮肉之苦。
所以,范无咎。
来到谢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失眠了。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身上的衣物,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能穿上这样舒适的料子。月光隐约地透过窗纸,变成了我安静世界的一部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升腾起一种可耻的、令人羞愧的期待——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再也不用过那种灰头土脸、饥寒交迫的日子。或许是因为这种快乐太过于陌生,所以我觉得自己不配。
我不愿意承认,我是因为再也不用回家而感到愉悦的。
真正看到老爷是在一周之后。在这一周的时间里,我没有干过任何活,一直在学习规矩。偶路过庭院的时候,能看到那抹敏捷的白色身影,听到一阵刀刃割开空气的呼啸。每天,他都会练到黄昏时刻。好几次,我都刻意绕路,只为了能看到他舞剑的样子,但我不敢逗留抬头,生怕又被他看见,但我知道,我是期望他能看看我的,哪怕是瞥一眼也好。他当然是不知道的,他那个时候,在乎的只有那片泛着红光的夕阳,那把熠熠生辉的剑随着他的手臂一起舞蹈。夕阳默默地忍受着千刀万剐的伤痛,天地因为这种伤痛而变得隐忍深沉。
有一次,我不小心看得入了迷。他将目光从那把剑上离开,不期然地撞上了我的眼神,一株槐树的枝条识趣地挡住了我的一半视线,夕阳顺势地爬上了脸颊,只觉得一阵阵火烫的炙热。他愣了一下,将剑收到了背后,微微一笑。是的,他笑了,对我笑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逃离,想要变成满目流淌的夕阳,在他的刀刃下破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原来真的有一种人,他出场的时候,想要给他做衬托都会担心自己有没有资格。
在这个诺大的宅子里,我没有朋友,我也不想和谁交朋友。我总觉得,即使我不用干什么活,但依旧比杂役高贵不到哪里去。他们总是用戏谑的眼光看着我,还会故意把桶里的水洒到我的衣服上。那个矮壮的厨子从不正眼看我,说我不过就是低贱的娈童。是的,我懦弱,所以我只能选择缄默不言,但这不代表我没有想过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慢慢地置于死地,闭眼之前他会看清到底是谁杀了他——那个他看不起的、低贱的娈童。
后来,他真的死了。是少爷杀的。在他把我摁在地上扒我衣服的时候——剑出鞘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音,还没有等他把求饶的话说出口,那把沾满夕阳的剑就刺穿了他胸膛偏左的位置,流淌出汩汩的、暗红色的晚霞。
扯远了。老爷回来的那天,婆子特地给我换了一身衣服,她将我头发小心地绾好,但总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散落出来,几番折腾之后,她只好放弃。走的时候,她反复嘱咐我:“老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忘了你这几天学过的。”我点点头,心底猛然升起一股悲凉。我明白,到底是为了命运。
老爷并不似我想象中的那样。在我未见他之前,我只从别人议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是位高权重的朝廷命官。轻而易举就能见到天子的人,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怯意。就连呼吸这样自然的事情,我也生怕惹怒他一分一毫。他并不老,甚至算得上正值英年,他的眉宇间像是凝固着一个肃杀的冬天,可奇怪的是,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着,或者说,蓄势待发地燃烧着。
“你叫什么名字?”他背对着我,我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却浮现出夕阳下那个灵活的身影。
我有些惶恐地回答道:“回老爷的话,范无咎。”
“哦?你几岁了?”
“今年16岁。”
他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略微的酒气。俯下头的一瞬间我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顷刻间我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于是我将手臂重新环上他的脖颈,逼迫自己看着他眼里的那团火。
“你不愿意?”他依旧冷若冰霜地板着脸,猜不出他的情绪。
我没有说话,是因为我不擅长说谎。
他翻了个身,随意地卧着,托着腮帮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不像是一个鲜活的人,而是和屋内这些金碧辉煌的器皿一样,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摆设。
“行了,你走吧,明天我会让管事给你安排活计。”
我知趣地站起身来,逃窜般地走出老爷的房间。那晚之后,我越加地相信这鬼使神差的命运,不然我为什么会在这样狼狈的时候撞见他——还好夜色够重,足以掩饰我的不堪。我从未在月光下看见过他,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这样的人,不管是在夕阳下还是在黑夜里,都掩饰不了骨子里光芒万丈的柔情。
“谁?”他把刀刃架在我裸露的脖颈上。
我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我凌乱的衣裳,大概猜到了什么。直到他扶我起来,我都不敢看着他的眼睛。我怕了,怕他问我的名字,怕他看到我的下贱,看到我无地自容的耻辱。他抓着我的肩膀,我能感受到自己在止不住地颤抖。
“小兄弟,你很好看。”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个夜晚,我是在他房间里度过的。烛光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着,我几乎能听到槐花随着晚风簌簌地落在地上,除了凝固的烛泪和飘零的槐花,没有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
“你等我很久了吧。在夕阳下。”他温柔的低语着,和老爷的不怒自威不同,他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似乎也挂着上扬的笑意,“我叫你咎郎吧,咎郎你真美”。
夜很深很深了,他一把扯下雕花卧榻的帐子,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想对他说一样的话。在他进入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我的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回响,我恍惚间觉得,这16年来的煎熬以及余生将经历的屈辱,就因为这一句“咎郎”,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哭了,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这个叫谢必安的男人,他就是我的命运,是我的不舍,是我和这人世间唯一的联系。
我真心地喜欢他,也真心地喜欢这样的生活。他会教我写字,教我唱歌,教我抚琴。我也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站在那片阳光之下看他舞剑——他的身手很敏捷,一招一式带起衣袂翩翩,我就站在树下远远地看着,只觉得是哪里的云彩不小心飘落下了凡尘。
我帮他研墨,也陪他度过一个个柔情似水的夜晚。这一切老爷都看在眼里,他不想插手,在他的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娈童,谁想要拿去就是了,更何况是他最看重的大儿子。
每一年的冬天都来得很快,快到还来不及看枯叶落满庭院,万物就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刚想伸出手接住那片飘摇坠落的雪时,他站在我身后替我披上一件斗篷。我惊慌地转过身看着他,低声唤道:“必安少爷。”
即使在严寒的冬季,他的笑容也温暖得不像话。
“怎么,怕我吗?”他强硬地把那件厚重的衣服披在我的身上,“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冷的天气要好生养着才是。”
后来,他就借着暖身的理由让我陪他喝酒。醉意爬上他脸颊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他喝醉的时候特别喜欢抱着我,一遍一遍地唤我的名字。
“咎郎,如果能早些遇见你该多好。”
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每到这个时候,我只能叫他,“少爷...”
“如果我不姓谢该多好,我不稀罕这个少爷。咎郎,你说,如果我不是谢家的少爷你还会跟我吗?”
我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少爷在说什么话,无咎会一直陪着少爷。”
“那就叫我名字,别叫我少爷,我不喜欢。”每个喝醉的夜晚,他都做得格外野,力道凶狠得像是要把我渗透进他的身体。
槐花第三次开的那个夏天,每到晚上,宅子里总会有一些神秘的来客,我只知道他们是老爷的朋友,和老爷一样都是皇上身边的人,但他们从来不在厅堂议事,而是在老爷的房间里。有一次,我路过门外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他们在争吵。我一晃神发出了声响,争吵在一瞬间停止,他们推开门,把我抓进屋内——我从来没见过老爷发过这么大的火,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脸上,一瞬间我的耳边只听得到嗡嗡的声音,他掐住我的脖子,问我:
“说,你听到了什么?”
我惶恐地摇摇头,事实上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谢大人,这小子不能留,我们要小心为妙。”他的朋友说完,其他人连忙表示符合。
他皱起眉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少爷一把将我从地上扶起来。
“爹,你在干什么?”他将我护在身后。
我能给感觉到,老爷眼里的那团火变成了一团无法直视的火光,烧在了我的身上——他最器重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地位卑贱的娈童当着好友的面顶撞他。
他起了杀心,我知道。
“饶了他也可以,你只用答应我之前说的,我就饶他不死。”
——老爷的剑不像少爷的那把,他的剑很冰冷,隔着衣裳我都能感觉到,那种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冬天的雪。
良久,他点头说道:“好。”
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我的心头,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我不知道老爷口中的条件到底是什么,但只要是他不愿意做的,我宁可死也不想让他做。
我握住那把刚要收回去的剑,刺向我的胸口。手心先是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然后才是难忍的疼痛,汩汩的血液顺着手臂开出了极其灿烂的花,意识坠落之前,我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
我昏睡了整整一周,醒来的那天,是他的大喜之日。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偏僻的下房。我被禁锢在这间屋子里,不允许出去。原来他一直瞒着我,皇上早给他赐了婚,他的妻子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我坐在这个熟悉得让我生惧的屋子里,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惊起落定的尘埃。在不绝于耳的鞭炮声里,我仿佛看到了他的温柔的眉眼盛满了笑意,只不过这盈盈的笑意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但我知道,我不能死,我一死,他所有的妥协就变成了一个笑话,所以,我只能活着,比原来更加耻辱的活着。我的心变成了一块岩石,被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凿着。原来,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痛。
宾客散去之后,我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我承认,那一瞬间我有过希望,我希望是他。不过不是。我虚弱地跪在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毕恭毕敬:
“老爷。”
他冷哼一声,粗暴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抵在墙上。他的力道出奇的大,眼里写满不容拒绝的严肃。
那晚,我们睡在了一起。他把我压在身下一遍又一遍地索取,我知道,他早就想这样了。他不喜欢我,但他不允许我不喜欢他。他只是追求别人俯首称臣的快感,所以,他这样的人,除了欲望之外,他不会向任何人和事妥协。他逼我换了很多姿势,说尽了羞辱我的话,很多我都记不住了,只记得他俯在我耳边说:“你猜,必安是不是也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
他终于激怒了我。挣脱他手臂的时候,胸口掠过一股折旧的疼痛,那块包裹住我胸膛的纱布渐渐染上了一小块红色。卑贱之人的愤怒,就像是浩瀚大海里的一滴水,掀不起任何波澜。他重新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脸上写满了鄙夷,他根本就不在意我再次撕裂的伤口,只是冰冷地重新进入我,接着说道:“这么快就恼羞成怒了吗?以后有得你受。”我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再也联想不到那个轻柔唤我咎郎的少爷。
再次见到少爷的时候是第二天,他和他的妻站在一起。他们什么没做,他甚至没有牵起她的手,但不知为何,就单是看到这个场景,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摔在了地下。我躲在一扇雕刻细致的屏风后面,我才发现它上面的图案使用极其金贵的丝线绣的,在右下角,是华贵低调、不怒而威的皇室的徽章。
原来这是她数以百计的嫁妆中并不起眼的一个物件。
我第一次看到他脱下了白袍,换上了一身我叫不出名字的华美服饰。那个女人笑得很好看,眼里像开着一大片艳美的桃花。但是,他没有笑。好像唯有这样,我的心里才能感到一点点卑微的安慰。
槐花混合着夕阳,落在地上变成了满地狼藉尖锐的碎片,它们划过我伤痕累累的心,于是血一样浓稠的晚霞就从天幕的尽头深情款款地流了出来。如果少爷在的话,他肯定会笑我,因为天空是没有尽头的。但我却觉得不能因为没有人到达,就说它不存在。
不过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在黄昏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我非常清楚,在这个瞬间,经过了度日如年的挣扎,也许从此之后我不再会愤怒,不再会贪恋,不再会期盼神恩的眷顾——我终于彻彻底底地放弃了自己。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忘了,少爷和花钱买我的人没什么不同。
老爷再也没有为难过我,我开始学着干一些不算重的活。之前那些神秘的来客来的越来越勤,在煎熬中,冬天终于不负众望的来了。
我撞见过老爷和少爷吵架,他们吵的很凶。这一次,我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尽量捕捉着愤怒之内那些敏感的字句。
“再等等不行吗?皇上已经起了疑心。”
“就是因为他起了疑心,若是等到他证实之后,谢家就完了。”即使是吵架,他们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但我再愚钝我也知道,他们这样是在谋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屋子里的,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雪一样漂浮了起来,脚步轻得不可思议。我跌坐在床榻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脑子里嗡嗡作响。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把那件斗篷披到我的身上,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低声问我,“怎么还学会偷听了?”
“你怎么知道?”
“雪已经停了。”我抓紧衣角,才知道自己忘了雪地里的脚印。
他把一块玉佩塞进我的手里,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脊背。在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不管我有多恨他的自作主张,有多希望他永远消失,只要他看我一眼,所有的坚硬都会变成不堪一击的柔软。
当两滴温热的水珠打在我的手上的时候,我错愕了。他在哭。
“咎郎,”他唤我的时候,我的心毫无防备地疼了一下,然后就化成一片潋滟的湖。
“我在。”
“你知不知道,大祸要临头了。”我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说:“知道。”“江山不会易主,可你该易主了,咎郎。”
我惶恐地放开他,说道:“谁来坐天下,关我什么事,少爷,你忘了,我说过不管怎样我都要陪着你的。”他重新坐下,颓然地说道:“我父亲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本以为我把那个女人娶了,他就能偃旗息鼓,没想到,这也只是他蓬勃野心的筹码罢了。”
说完,他笑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让我心颤的苦笑。
他重新抱着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内心对他的渴望,从来没有消停过。
“咎郎,你跟着我几年了?”
“三年。”“才三年而已。”他又苦笑了一下,扯动了一点嘴角。
“已经够长了,少爷。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人都只有一面之缘的。”“傻孩子,”他将唇贴在我的喉结上,轻轻地啃咬着,“我再也不会和谁一见如故了。”
就为了这个“一见如故”,我哭了,他也哭了。虽然我知道,我们为了不同的事情而哭,但说到底,都是为了命运。
于是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就把我送走了,他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他只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就当从没有认识过他。
这是我第二次坐马车,我看着重新飘落下来的大雪,突然想起了那年的夏天和夕阳下满地的槐花。新雪覆盖了车辙,看不到任何一点我离开的痕迹。我紧紧地攥着那块玉,想要尽力感受到关于他的温度,却只摸到了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回忆。
那天的城很不太平,死了很多人——谋逆的、无辜的、平定暴乱的,直到破晓,叛乱才得以平定。
所有人都在欢呼赞颂天子的英明。我看着他们的嘴脸,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到底谁坐拥江山,反正他们还不一样叫皇上。
行刑的那天,人头攒动,雪落满了邢台。他的眼角依旧带着一抹温暖的笑意,他的长发散开了,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灰白的,陈旧的长袍。那把和夕阳一样炙热的剑,被他丢在了同我相遇的黄昏里。
我没有去。我只是在那间郊外的屋子里,看着我胸口的鲜血绽开成一抹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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