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那真的是一种透骨的寒凉，深藏在身体里从来都没有根除，十年过去了，还是当年清晰的痛。苏轼的这一阕词，忧伤了千年，载着宋时的月光，一路走过后人的一次次感慨。《江城子》这个原属单调的词牌，也因子瞻的情意，至今还笼罩着一层忧伤，不再是乏味的平平仄仄。
这是苏轼为原配妻子王弗写的一首悼亡词，写时，挚爱的妻子已去世十年。之后苏轼续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苏轼一生宦海沉浮，遭受政敌排挤，多次贬谪，王闰之的陪伴，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期间经历了“乌台诗案”和被贬黄州，这最难熬最艰苦的生活。
虽然王弗早早地在苏轼的生命中谢幕，但苏轼从未忘却跟妻子相爱的十年，那时，他还年少，她的离去，带给了苏轼永远的痛。他说：“不思量，自难忘”，即使不刻意思念，却也无法忘怀。
但最初见到这首词是在金庸先生的作品《射雕英雄传》改编版的影视剧中，杨铁心写给妻子包惜弱的词，写在一方素色锦帕上。“十年生死两茫茫”，开头这几个字一出现，就轻易被其俘获，后来在书上重逢，惊喜之情无可言说。那也是一个深爱妻子的人，他们之间虽不是生死相隔，却分离了整整十八年，再见时，已是迟暮之年，隔断了十八年的岁月，他们最终还是回到从前。可苏轼却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怎么会不想见，只是如今风尘满面，即使相见也应不相识了。
关于王弗，有个“幕言听后”的故事，说是每有客来访，苏轼在厅堂招呼，王弗就躲在屏风后面细听，等客人走后，她便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每得印证，在识人这方面，王弗确有独到的眼光。且不论这个，就说苏轼让内人躲在屏风后面听，就足以见他的豁达，不拘小节。
而这两人姻缘的促成，更为美谈。北宋年间，中岩有座书院，苏轼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到书院读书，当时是青神乡贡进士王芳执教，此人就是王弗的父亲。那儿有一泓碧泉，苏轼读书之余常来此观景，轻轻一击掌，泉中便沉鳞竞跃。后来王芳遍邀文人雅客前来，为此等美景命名，虽来人不少，却无一满意。
直到苏轼道出“唤鱼池”三个字，才令在场人士叫绝，这时王弗的丫鬟突然来到，呈上了王弗为此命的名，当王芳接过红纸时，顿时惊呆了，红纸上写的竟也是“唤鱼池”三个字。这对璧人，可谓是心有灵犀，苏轼的才华也令王芳甚是欣赏，遂就将女儿许配给了苏轼。
如此美好的开头，可结局竟会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悲戚，甚至你一座孤坟远在千里之外，连浇杯薄酒都不能做到，当真是年年肠断，无处话凄凉。
说起王弗，我不禁想起了苏轼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女子，他的侍妾——王朝云。宋神宗熙宁四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被贬为杭州通判，一日与几位友人同游西湖，找来了歌舞伎们助兴，王朝云便在其中。有一首诗，大家都很熟悉：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饮湖上初晴后雨》
这首诗编入了小学教材，可书上教的，老师讲的，都只道是赞美西湖的旖旎风光。其实不然，这首诗不仅仅是赞美西湖，背后寄寓的是苏轼初遇王朝云时为之心动的真切感受，赞美的是那个清丽淡雅，长袖善舞的女子。
据毛晋所辑的《东坡笔记》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从此对王朝云更加爱怜。
苏轼身边从不缺红颜知己，这或许是上天对这个才子的弥补。
据说，王朝云经常唱苏轼的一阕《蝶恋花》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蝶恋花》
可每当朝云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就不胜伤悲，掩袖而哭。东坡问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
这首词记录的是初夏时一次偶遇，细细想来，那也是一次美妙的“邂逅”。虽然有着一墙之隔断，但墙内佳人清脆爽朗的笑声还是深深吸引了外头人驻足停留。人生能有多少时候，可以这样开心地笑着，墙外的人渐渐入迷了，可墙内笑声却渐渐消失了，墙里的动静也越来越小，许是佳人玩累了，回去歇息了吧！墙外人怨道：“多情却被无情恼”，其实这着实无理，墙里佳人又怎知墙外会有一“多情人”？但这正契合了物本无情，人却多情的道理。
不知墙外人可否后悔过，为何当时自己不上前一步，轻叩门扉，见一见里头的佳人，问候一两声？但可能会由此惊扰到佳人，而这样的结果虽然萧条，却给人无限遐想，这或许正是残缺的美吧！
朝云唱起这阙词会哭，大概是哀伤于苏轼的落寞。而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在她的墓前还亲自题写了一幅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闰之死后，苏轼不再娶亲，只留朝云随侍终老，可她还是走在了苏轼前面。
宋词被分为豪放与婉约两大派系，苏轼属于豪放派代表人物之一，并与另一代表人物辛弃疾合称苏辛。窃以为，豪放不是每个人都会拥有，而婉约却是任何一个文人都具有的情感。即使豁达如苏轼，有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却同样有着“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断肠之句。
苏轼一生与王姓女子颇有缘，可惜他们都先离他而去，最终，他还是孤身一人，往事种种，风过无痕，雁过无声。
何潇湘 2012.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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