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谷歌地圖,搜索加拿大、新斯科舍省、佈雷頓角。地圖指引我來到加拿大東部的海島,犬牙交錯的海岸,探入冰冷的北大西洋海水,北方和格陵蘭遙遙相對。跨過三千公里洋面,另一側,是多事的愛爾蘭和醞釀威士卡以及洋溢風笛聲卻同樣面對海風侵襲的蘇格蘭。
佈雷頓角島孤懸海外。
潮濕、粗獷、堅硬、淒冷。
我尋找它的原因是阿利斯泰爾•麥克勞德的短篇小說集《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麥克勞德從小居住在佈雷頓角島,年輕時,他為了維持學業,做過伐木工、礦工和漁夫。這些經歷,在他的小說中留下處處磨破的、割開的傷口。在他的文字裡,閃現著粗礪的岩石,飄蕩著北大西洋的浩蕩寒風,搖晃著不屈不撓的枯樹,翻開任何一頁,一股海風都夾雜著鹽味撲面而來。在這本短篇小說集《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裡,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行,故事一直發生在佈雷頓角島,這是他生長的地方,是他熟悉的地方,是大陸幾乎就要遺棄的島,長年獨自面對狂暴的海風,正如他說的那樣“屋外,冷風呼嘯,雪落如針,掃過冰封的海港,人們死勁抱住眼看要被卷走的大門”。在這樣的冬夜,海上風雪肆虐的海島上,麥克勞德給我們講述了一些寒冷而堅硬的故事。他不動聲色地冷酷著,把生活的無奈的底牌翻開給我們看,偶爾,也漏出一線人性的微光,仿佛沉在海床上的一點點溫情、一點點夢想和一點點期待。
麥克勞德所描述的生活和幾種職業有關:礦工、漁夫、伐木工。全都是粗獷的充滿艱辛的職業。人們整天和死亡打交道,和意料之中的意外打交道:在騎馬時摔下,掉在割草機的刀齒下;橫渡時在海上的風暴中沉沒;“坐船去捕海豹,突然起了摧折一切的大風雪,大家被拋離漁船,他就被凍死在如月光銀輝般的冰原上”。死亡的形象,對於這一群生活在此的人們可以具體到一個又一個的破碎的肢體。因此,在麥克勞德筆下的人們,對於死亡,懷著難以言喻的情感,似乎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在厭煩地期待它來到罷了。但是,麥克勞德以並不冷酷的句子,揭示了人們之所以如此的緣由。在《去亂岑角的路》中,他藉由描繪一隻鷹的飛行來說明:“它是安靜而優雅的,它翅膀的美是隱忍而堅硬的,它非凡的生命全淋漓盡致地表述在它的身姿裡。”因為這樣的人們,隱忍而又堅強,才顯示出在這苦寒之地“非凡的生命”。在同樣的一篇裡,九十六歲的奶奶,孤獨地居住在亂岑海角最高處無人的小小屋子裡,二十六歲時經歷丈夫死去,孩子們接連長大離開,直到生命的最後終點。七十年來她仰賴這片小小的山頂生存,最後她在屋前的小路上離世,卻始終保持了自己的最後自尊。
這個故事發生在孤獨的亂岑海角,但是,它其實也發生在任何地方,任何世紀。自從遠古以來,我們的祖先發現了一塊值得開墾 的土地,於是定居、開墾、繁衍,享受這土地提供的一切,也供養這片土地,他們把自己的生命視作是這塊土地的賜予,就算它再貧瘠,就像再也擠不出奶的牛,他們還是會拒絕離開,或者離開了也一定要回來,把自己的軀體留給這片土地,仿佛是一種應許。這樣的故事,世世代代在我們的身邊重演著,在佈雷頓角,在中國鄉村,在非洲的西部,在太平洋的島國,也在整個小小地球生活的人類。不論如何,走得再遠,最終我們都要回頭,給予那片應許的土地最後的一瞥。
麥克勞德讓我回想起我們家族歷史上的遷徙:母親是浙江舟山人,在舟山的海島長大,屋後就是海水。後來上岸,再後來祖父拋棄了在海門的陳氏米行,舉家遷往上海,在經歷了許多動亂之後,祖父遁入空門,回到海島創建佛寺,最後病逝於斯。母親則經歷了上山下鄉,走過荒涼山村,最後還是回到上海。二十年前,我們在海上灑下了祖父的骨灰,母親說,將來也就在這裡吧……難道,以海為鄰的人們,最終總是無法離開海水的籠罩?淒冷無邊的海水裡,有血、也有雪,有應許,也有很多被埋葬的期待。
麥克勞德懷著深厚的情感雕琢他的這些短篇小說,他把我們共有的情緒放在這些小說裡。這裡有人和土地的關聯,有人類和家畜的相依為命,也有家族的共同記憶;有背叛、有夢想、有無奈、還有“命運就是這樣”的歎息。
他為我們虛構的世界沒有時代感,但是我們並不會因此感覺陌生。他其實也沒有設計什麼出人意料的結局,但是,我們總能意識到:是命運的狂暴之力驅使這一切走向必然如此的結局。他寫了讓我們最為傷痛的《路》,刻畫一個從來不願意成為漁夫的父親,在生活的驅使下默默出海,但是,在他的房間裡,“雜誌和書覆蓋了整個寫字臺,甚至在椅子上還要和衣物搶奪地盤”,“當他不在船上的時候,父親大多數時候都穿著襪子躺在床上……鵝頸燈照亮他手中的書……他似乎從來不睡覺,只是小憩,而他視窗的光亮整夜整夜地照向大海”。他對所有的子女都滿懷著從不說出的期待,而他的女兒們也最終成功擺脫了漁民的生活。這樣的父親,其實常常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就在那時,我對父親生出無限的愛。花一輩子去做自己厭煩的事,比永遠自私地追逐夢想、隨心所欲,要勇敢得多”。我們不是都期待自己的父親是英雄,或者期待自己成為孩子心中的英雄嗎?但是,我們常常被現實的無奈困住了手腳,覺得自己無能。我們不知道,在他們的心中,為無奈而厭煩的事付出,也是另外一種英雄。
在這樣的粗礪的人生中間,生長的是暗暗的對於自然的依賴的溫情,對於彼此依賴的溫情,因為我們----人類----實在也沒有太多可以安頓自己的應許和期待的地方。
當我一而再地打開《路》,讀到它的結尾(那是太平靜但是太傷痛的),我仿佛聽見鮑勃狄倫在吟唱:“一個男人要走多遠的路,才能被稱作男人/一隻白鴿必須飛過多少海洋,才能在沙灘上安睡/一座山要存在多久,才能被沖進大海/人要活多少年,才能獲得自由”,他的聲音沙啞但是蒼涼,風笛聲回蕩在佈雷頓角島,白色的海浪洶湧起來,把父親的遺體拋來又拋去……但是沒有關係,他已經自由了。
當你去讀這本書,朋友,你不必再去尋找佈雷頓角,它在那裡,它也在任何渴望自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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