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总会不经意的飘回到那个遥远的地方，那个总会被鸡鸣叫醒的深山里的清晨，或者是瓦砾会被太阳晒得噼啪作响的午后，再或者是伴着募色沉沉睡去的夜晚，以及那个永远慈祥和蔼的老人。
我对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认知就是从那里开始，所有简单零星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都美好珍贵到不行。同时也怕奔腾的时间长河有一天会把它们淹没。
所以，趁它们还偶尔冒头，即使它们不讲顺序甚至有时会让我怀疑它们的真实性，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把他们，用文字雕刻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几岁开始记事的，反正我记忆的开始，是两间泥砖瓦房，房子里住着外公、外婆、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和我。
画面里经常出现的是外婆坐在小矮凳上对着土泥灶生火，外公趁着热油往锅里倒洗好的青菜，锅立刻呲啦啦地响，这时候外婆总会忍不住高声指挥，而外公却笑眯眯着，依旧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可见外婆是个有点犀利又雷厉风行的老太太，而外公则刚好相反。而小小的我自然听不懂大人"高深"的对话，就抱着"小花"坐在旁边，一边撸着猫一边等着饭。
那时候的日子，虽然简单朴素，却一点也不会枯燥。现在回想起来，就仿佛有一层叫做温馨的薄雾，包裹着那时候简简单单却热热闹闹的日子。
不过后来更长的时间里，都只有我和外公了。因为外婆去桂林的小姨家。那时候的我还不懂离别，只知道外婆很久才会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
有一次外婆还带回来一只纯白色的长毛小狗，那只小狗可漂亮了，只是它似乎打不过小花，刚回来时总会被小花欺负得只能躲在角落呜呜咽咽。可是关于狗狗的记忆片段好像很少，甚至后来它去哪里了我都不记得了。就像我关于外婆的记忆也很少，后来的记忆里， 就都是我和外公了。
那时候，在那座大山里，还没有幼儿园，所以在上小学之前，我一直跟着外公待在家里。白天外公就教我学珠算，我每天跟外公念着口诀“一还一，二还二，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竟然很快就学会了从一到九的乘法，记得我每次都会把正在做饭或者正在做木工的外公拉过来，必须要他看我从头到尾毫无失误地敲一遍算盘。外公每次都很耐心地笑眯眯着在一旁看着，等我敲完，他会很开心地夸我聪明。等他夸完，我才又高高兴兴地继续练习。
其实后来离开外公多年后再回去，再看见那个算盘，我发现我已经忘记怎么敲了。从上学后我从来没及格过的数学成绩来看，我确实辜负了外公对我从小的培养。
山里的夜似乎黑得更快，所以我们总是睡得很早，傍晚六七点就准备睡觉了。夏天的夜里总是很热而且蚊子多，家里没有蚊香也没有风扇，所以每到睡觉时间，外公就会让我躲在蚊帐里，他举着煤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把钻进蚊帐里的蚊子一个个熏在煤油灯罩里。我则把床当成是游乐场，精力无限充沛地翻来滚去。有时候自己滚着滚着就困了，闻着煤油灯特殊的香味，和偶尔听到蚊子被灯罩吸进去后发出生命最后时刻的“嗡嗡"声，便无比安心地沉沉睡去。
大部分时候的我却是缠着外公给我讲故事。于是外公就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给我讲"在石头上睡懒觉的猫和辛勤劳作的耕牛""卖屁的兄弟俩”其实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故事，而且我觉得那些故事可能是外公自己编的，因为长大后的我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类似的故事，以至于我现在都想不起完整的情节。但是就是那样的故事给了我完整的童年，和无数次伴我进入美好的梦乡。
因为睡得早，所以起得也很早。每天早上6点左右，天才透出熹微的光亮，外公和我就起来了，外公走向厨房，我则追着小花跑到屋子后面的小山坡上，研究铺在草地上的一张张接满晶莹剔透露水的蜘蛛网。山里的清晨清新湿润且凉意十足，随着太阳光一点点移动，草叶片上的露珠开始滑落，啪地砸进地面的枯叶里，我也被外公呼唤回去投喂了。
早饭过后外公开始一天的劳作。外公很勤劳，种了很多水果，有香蕉、龙眼、黄皮、荔枝、梨、西瓜……每个季节我都会有不同的新鲜水果。外公还会做木工，家里大到房梁床榻桌椅板凳，小到砧板菜刀筷子梳子，都是外公亲手做的。
我想外公应该是没有一定要午睡的习惯的，只是中午1点的太阳尤为热烈，干了一上午的活，吃罢午饭，外公喜欢在房间门廊的长椅上小憩。我也喜欢中午，只因我蓄谋拔外公下巴上的某根白胡子很久了。所以总是趁外公睡着，蹑手蹑脚地挪到他跟前，悄悄地找机会动手，可不管我多小心翼翼，每次只要我的手刚靠近，外公闭着眼睛嘴巴就先说话了:囡囡不要调皮，乖乖闭眼睛睡觉。
被戳破要做坏事的小心思的我只好嗤笑着跳到一边，继续无所事事。
虽然我几乎不会睡着，但有时候我也会安安静静地陪外公躺在门廊地长椅上。因为和外面热烈地太阳相比，在阴凉的门廊上吹着过堂风，清清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躺着的时候，我就眼睁睁地盯着房顶上地瓦片，黑呼呼的房顶上偶尔会发现有些小缝隙，因为阳光会穿过缝隙照下来，星星点点的很好看。有时候还会突然听见"啪”地一声脆响，像是瓦片被太阳晒到崩裂地声音，又像是山后的大树上掉落了什么砸在屋顶上。一声响后周围又归于安静，安静到只剩下耳朵里"哔-----”的声音，这个声音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在。偶尔会有风拂过脸庞，这时候外公会发出轻轻的鼾声，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我和外公了。
就在某天“午睡”东张西望的时候，我发现了房间陈旧的黑色木门上，竖着工工整整地透着三个字，字迹淡到不仔细看不会轻易被发现。但那时候的我还不太识字，只知道第一个字是“毛"。发现这个“秘密"的我激动了好久，就像是发现了远古的宝藏。
直到上学后我才知道，那三个字是“毛 主 席”，但关于它是个秘密这种感觉，似乎已经不存在了。直到十多年后再回去看，"毛主席”还在，还是那种朦朦胧胧的痕迹。可当我开始好奇它当年是怎么写上去的要去求证时，外公却已经不在了。
在我还能陪在外公身边的时候，是我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日子，却也是最不懂离别和珍惜的年纪。那时候的我们吃着简单的饭菜，穿着朴素的衣服，却过着最满足的生活。
记得我开始有节日的概念，是有一年的中秋节。我在舅舅家听说中秋节要拜月亮要吃月饼。于是我回去问外公，我们什么时候拜月亮，什么时候吃月饼。什么是月饼?
于是那天晚上，外公陪我在门口的黄皮树下，用竹篮高高地挂起了什么东西。
我问外公:"篮子里是月饼吗?"
外公回答：“是啊”。
“那我们什么时候吃呢?”
“要等月亮吃完。明天早上起床我们就可以吃了。"
“月亮怎么吃月饼呢?”
“月亮上面有个叫嫦娥女孩子，她会提着篮子下来，把月饼带回去，吃完之后会提着新的月饼放回来。"
“嫦娥为什么会在月亮上?”
“因为月亮上很冷，嫦娥要住在很冷的地方。”
“我能看见嫦娥吗?”
“可以啊，你仔细看月亮，看上面是不是还有一棵月桂树，嫦娥就在那里……”
于是我很用力很用力地看着月亮，只看见月亮上有片黑乎乎的东西，好像真的是一棵树，好像树上真的坐着一个长裙飘飘的嫦娥....
可我还没看够，外公就说要回去睡觉了，不然嫦娥看见我们在，她不好意思下，这样我们明天早上起床就吃不到月饼了...
我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乖乖回去睡觉等天亮。
那天晚上我一定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梦里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变成了许许多多不同月饼...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比外公早，迫不及待地拽着外公把黄皮树上的篮子拿下来。可等外公把篮子拿下来后我才发现，里面装的根本就是我们平时吃的芋头和甜薯，哪有什么月饼。我哭着问外公月饼呢。
外公说可能是嫦娥吃完忘记放回来了，等来年中秋节，再跟她要回今年的月饼。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我每次看见月亮都会盯着它看好久，我想看看，嫦娥是不是真的坐在月桂树上，她篮子里是不是还装着那年她拿走的我的月饼。
直到后来离开外公，吃过不同口味的月饼，好像并没有多好吃，反而是那时候的芋头和甜薯的味道，是我更想要过的中秋。
和外公待在一起的那些简单的时光，在某个我以为再正常不过的午后，被拦腰斩断。
我被迫离开了那座大山，回到了有爸爸妈妈和很多兄弟姐妹的家里。可后来我再也听不见清晨的虫鸣，瓦砾的脆响，和漫天星星的对话了。
时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那次离开后第一次回去见外公，已经是四年之后。而那样地见面何其短暂，一个照面，一顿午饭，几句不痛不痒地问候，我又要离开了。
四年四年又四年，直到外公永远地离开我，直到我再也没有理由回去那个遥远的地方。
现在的我只能在某个深夜回忆汹涌来袭的时候，悄悄想念。比如现在的凌晨4点，我在被窝里抱着一只叫做"小白"的，长得跟记忆中的“小花”极其相似的，黄白相间的小花猫。它很像它，可终究不是二十几年前的小花。而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人，我也再见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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