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叔

作者: 夜迹鬼洞 | 来源:发表于2019-01-31 23:27 被阅读44次

    街坊邻里,有个被叫做山大叔的人,常是人们饭后闲谈的对象。我守着杂货店的柜台,也常见着他来。

    人看到山大叔这个名字,不免觉得,着山大叔跟邻里关系肯定很好,而且还会是个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胡渣,一头清爽的短发与一身大衣和俩大长腿的大叔模样,其实不然。

    这山大叔,听顾客们说着,貌似也才二十来岁。之所以是貌似,一是平日里问到他年龄是,他总是抬着头,故作高深的样子,嘴一边说着,“是十来岁呢,还是有七八十了?”大伙起初还觉着奇怪,后来也就习以为常,把这当了个笑柄取笑他。二是山大叔确实也有点大叔模样,准确来说应该是大胖叔,个头比一般人大了些许,枯黄的皮肤跟干旱的天地里的裂痕那样,两颗眼珠子往后凹着,脸上还屯着肉,却是少了一副眼镜。走在街上,要说是二十来岁,还真没人信。

    这“山大叔”想必也就只是冲着他样貌去的,而他自个儿倒也不气,反倒还把山大叔作为他的笔名,放在一张张纸上,给邻里瞧着。

    山大叔的工作,听大伙们这么一说,也就知道是个作家,然而他的书文,貌似也常发表不出去。所以也常见着他前天兴冲冲地来店里买什么高档东西,后天低着头来店里老老实实地买最便宜的日用品。

    每天到了饭点,山大叔就捧着书或纸,街坊们就拿着饭往门口一坐,山大叔就开始念起他那一日的辛劳所得。然而大多数街坊是不愿听的,尤其是那些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为啥?没啥笑料又尽是些古怪东西,枯燥得如他的皮肤一般,叫人打上一个大大哈欠。好在饭还是饭,菜还是菜,听两句又会不早投胎,说不定还能乘机教育教育孩子。

    在山大叔刚搬来的时候,大伙还以为他是什么国家机关人员,整天拿着一公文包出门就给没了影子,直到后来山大叔脱下了西装,穿着大白短袖和黑色短裤在街道里四处瞎逛的时候,才知道那包里装的就是这往后天天要给他们看,给他们读的白纸黑字。也正是那时候,山大叔才成了山大叔。

    山大叔又来了杂货店,头低着,往日用品那边走了一圈。我抽开抽屉,拿出张纸条,山大叔还欠着十几块钱没还。

    再一抬头,他已经拿着些配粥吃的杂食站在我面前,手上正掏着不及他手掌一半厚的钱包了。

    “山大叔,上次...”

    “来,小绫,上次的钱和这次的,刚刚好。”

    没等我说完话,他已经放好钱,拖着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口。山大叔虽然没几个钱子,但那钱向来都不用数,一定是连一分钱都不缺失。那张纸条也给他拿了去,随意撕成了几块,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我收好钱,看了下表。“三,二,一”。山大叔又退了进来,把一卷白纸放在桌上。

    “差点忘了,这是我新写好的,还望评价。”

    他的眼睛里泛着光,又不及一眨眼便消逝得无影无踪,连着按在纸上的手一块收了回去。宽大的肩膀背着光,在地上拉长了影子,终至不见了。

    那一卷白纸上,又是密密麻麻的字,挤在一块,有如山那么高大,却只要用力一撕就会灰飞烟灭。

    “孔乙己!”上高一的妹妹摇着我的手,嘴巴占去半张脸,眼睛里泛着光。

    到了傍晚,山大叔却没有左一步右一大步地来巷子,倒是屋里的电话响了,山大叔订了些酒水和下酒菜说是要送过去。

    山大叔的家?这倒没人迈进去过,只能 从外表上看出来是棟极为普通的小洋楼,读久了他的文章,似乎还可以知道那是他的老父亲的遗产,里边尽是些破烂东西。

    “山居无一物,自得逍遥乐。”他也是这么写着。

    那日他饭后逍遥自在地道出这句话后,街坊邻居们一听,扑腾地都笑了。有的还转过头,朝着山大叔的家停顿几秒,摇摇头后再转回自己楼房得意地点点头。

    “逍遥乐你买东西的时候还愁眉苦脸的,是吧,小绫?”

    杂货店到晚上的时候在门口卖茶水,所以自然而然地又一扎堆的目光停在了我身上。我脸上的赤红立刻就顺着耳根子流满了身,我不敢看这群人,更不敢看山大叔,三两步地跑开躲到了母亲身后。

    “愁眉苦脸的,学者的愁眉苦脸,不算愁眉苦脸,那是...”山大叔的声音也不比往日有利,仅是因为这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话而至听得见。

    “那是什么?大学者。”

    “是逍遥乐!”山大叔恍然大悟地想要喊出来,到了那偌大的嘴边却又只剩的一个人因茶水过烫而松了茶杯的脆响。

    大伙的笑声络绎不绝,山大叔的脸头一次那般红润,他的笑声也在随后头一次那样豁朗。

    现在,我也算是第二次见到那般红润的脸和听到那般豁朗的笑声了。

    “谢谢你了,小绫,我进去拿钱,你等会儿。”

    屈指可数的家具使得原本不大的房子显得十分空旷,几近夕阳的光涌进,来回地转。一个穿着整洁的西装。身旁放有一个公文包的二十来岁的人坐在一旁,正拆着刚搬进来的酒水。

    正对着们的那幅字画,“求人不如求己”几个大字瘦骨嶙峋,干枯的枝桠随时要被折断,白色的底斑得那样恐怖,不知怎的就想起山大叔的模样,但他的体型和外号却终究不合。

    想要深究,却忽地回过神来,山大叔取得有点久了,翻来覆去的声音还在,与拆包装的声音并驾齐驱。

    隔着个大壁橱的那边,或许就是山大叔的房间,那个被多少人想象过的神秘之地,此刻就在我的几步之遥。想走过去看看,却又始终迈不开脚。总算是良久以后,山大叔握着几张纸币,满身都是灰地出来了。

    “十几块钱就还是先欠着,老样子给你留张纸条。”

    我抓着它们的角,转身正要走。

    “哎,苏前辈,我还吧。”

    “这怎么行呢,你是客我是主,总得讲点礼数。”

    “就算是孝敬您的,更何况还是我要来拜访您。”

    “不了不了,这顿我请定了,你要再拦,咱们就不做朋友了。”

    “好好好。”

    尽管光线昏暗,我还是看见了山大叔使劲抠着掌心的手,和难得一见的青筋。

    骑着三轮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通体惨白的房子在夕阳里现出它突兀的骨架,一旁缤纷的楼房在西阳里变化出五色的光。

    下一次见到山大叔,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的那位客人同他一行,说说笑笑,在杂货店停留许久。

    “上次忘了向你介绍了,这位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正在读高二,我们都叫她小绫。”

    “小绫你好,我是苏,山大叔的后辈,叫我阿成就好。”

    我点点头,接过阿成递过来的钱,正打算直接放进抽屉里,山大叔却立马伸手制止了我。

    “哎,阿成你怎么多给了十几块钱,我说过那钱我自己还。”

    “这怎么能行,当然得给你还了,就当作你回圈子里的庆礼。”

    ......

    山大叔最终还是推辞不下,让阿成还了,但纸条却没有拿去。

    山大叔自从阿成来了之后,就少有同街坊邻居讲他那一日辛劳所得的时候,那次拉着阿成一同讲,讲到一半阿成脸色愈加铁青,忽地站起,正要大骂。

    ”苏前辈讲得这么好,你们却什么表...”

    山大叔早就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立马捂住阿成的嘴就跑,连板凳旁倾倒的碗也不顾,留下一群正匪夷所思的街坊。

    自那之后,山大叔约莫着有十几日未来街上唠嗑,听母亲说,连杂货店也没见着影子,到只是曾捎人送了十几块钱和一句可以把纸条撕了的话。街坊邻居少了这么个山大叔,于是就不知从谁的口里开始互传听到的山大叔的事儿。

    传得最广的莫过于他的“气父说”与“名山说”。

    自从那次成了山大叔那神秘莫测的家的第一个探访者,他家里的各种陈设就传得沸沸扬扬,再经过这么一发酵,就开始有人传着说这栋房子是因为山大叔的无能把父亲给气死得来的。人想来想去,倒也似乎有这个理儿,要是这么窝囊的人做了自个人的儿,那不还得分分钟气死。

    因而,在阿成那一气之前,街坊邻居见着山大叔也都是避到了墙角根,眼睛眯成条缝,把他从脚到头扫了个遍,最后停留在他那只深不邃的眼,嘴里不停地吧唧。

    “啧啧。”

    小孩子们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一套,还添了点花样,拿着本书,和伙伴们一起指指书,再指指他,一脸欢笑却又故作出惊恐地跑开。

    父母们也就常给孩子们训这“气父说”,见着山大叔了,嘴里还骂着:

    “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

    眼珠子看着他,令他吃了一惊,却又不知道什么情况地走开。

    一直走回到许久以前的十五晚上,他又指着月亮,吟出几句诗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唉。”

    吟着吟着,还一边摇着头闭上眼,样貌似乎十分沉醉。

    “会被割耳朵的!”倒是一个小孩子惊地一呼,引得这摇摇欲坠的诗意碎成了针,直刺大伙的笑穴。

    山大叔自己也噗的一声笑了,想要伸去手摸摸那孩童的头,却又被孩子侧身跳开了。

    “山大叔,你说你这么有才华,书也算写得不错,怎么就是不出名呢?”一旁的大人调侃道。

    “哎,文章就只是老了点,算上辈分,估摸着得到七八百岁的老祖先了,是吧,山大爷。”

    大伙先笑了声,却见着山大叔也在笑,不免皱起眉头。

    “那我岂不就当作祖先被孙子说了,也罢也罢。”

    “陋室铭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就是这个道理。”

    他翻着蒲扇,明明坐在板凳上却仍摇来摇去,眼皮且又盖上,嘴闭着,总算是有了点半吊子的神仙模样。

    大人们问着孩子,孩童们问着青年,又都涨红了眼,向前一步把他一推,摔了个底朝天。

    “去你的大爷孙子。”众人一拥而上,虚虚实实地打。

    现在想来,这陋室铭倒也说得对,那栋惨白而至能够一眼看清楚空无内质的楼房却是再陋室不过,而他是不是名山蛟龙,倒还有待考证。

    原先大伙倒没什么线索的头绪,唯独知道的就只有山大叔曾经的一张照片,那是几年前的他站在舞台上和众多当红的作家一块,壮实的身体和标致的笑容还能被舞台灯打出来的时候拍的。但是山大叔给大伙看这张照片的时候,不言不语,眼睛斜着,少有地吧唧一下嘴。

    “切。”

    大伙虽是没什么线索,不过最近见着一班班西装革履或是平常打扮的人马直往他家赶貌似有什么要逐渐明了。

    路过的人们也常听见里边不同于往日的热闹响声,七嘴八舌地杂成一团,好在附近也只是住着些老人家,图个热闹也好。更何况声响一到休息时间就立马烟消云散,久而久之怕是会成了人掐时间的方法。

    “苏前辈什么时候要回来?”

    “苏前辈,您只要肯跟上现在文坛的脚步就可以了。”

    “苏前辈,您快回来执掌文坛吧,那段叱咤风云的日子真是太棒了。”

    “苏前辈,您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尽力帮忙的。”

    “苏前辈...”

    再次见到山大叔,大概已经是一个月后,那一大批一大批的人终于把他的门槛撞坏的时候了。

    他又来了杂货店,没有低着头也没有昂着头,只是像平常人那样最平常不过的样子,只是背有点驼,只是更为的老,甚至有些蹒跚。白黑的衣裤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合身的衬衫长裤。

    妹妹看着他背过身走进货物架的过道里,便伸出手,压抑住兴奋小声地说:

    “孔乙己又来了!”

    山大叔顿了一下,又继续走,妹妹倒没有发现,手仍不停地摇摆。

    我拉开抽屉,没有一张纸条,却显得它棕黑的底更为的渺小,似乎根本不适合存放物品。

    抬起头时,山大叔已经在眼前,手里只拿着几条糖果。

    脑袋里忽地闪过那么几道光,确实那样迅疾以至于无法看清光中的内容。

    “那个,先欠着,还是十几块钱。”

    他用柜台的笔写了纸条,递给我,又顿了几秒,才机械般地弯下腰,将身体的肉挤成一团,尴尬地笑着说:

    “你们知道茴字有几种写法吗?”

    “四种!”妹妹腾地站起身来回答道。

    “怎么写的呢?”

    妹妹拿出纸笔,照着课本刷刷地写,山大叔再凑近看着,眼珠子跟着她的笔不断地转。

    “谢谢了,我原先还不知道的呢。”妹妹的笔停后,他又端详了几秒才直起身子来笑着说。

    妹妹的眼里有泛着光,把山大叔收进眼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大叔正着步子直着腰板地走出门口,仰着头,嘴巴弯成了月牙。

    我收好纸条,看着表,“三,二,一”。山大叔又退了进来,却再没有什么白纸黑字。

    “小绫,你喜欢写作吗?”他问道。

    “嗯。”

    “喜欢看什么书?”

    “书...都喜欢吧。”

    他看了一眼还抓着纸的一脚和抱着书的妹妹,又回过头来。

    “那好。”

    初秋的正午,他的影子再没闯进杂货店冰凉的地板,留下一条长长的痕了。倒是我突然想起,几年前还是西装革履的他,每次出远门时都会来买那几条糖果,为的是防止晕车。

    我探出头,忽地觉得那即将消失在转角的一块渺小的黑影,以后再也无人能看到,我作为第一个,想必也是要作为这最后一个。

    在那之后,山大叔去了哪里,再无人知晓。我上了大学,也再没见到。偶尔念及,想寻觅一下他的踪迹,却才发现只知道他是山大叔,也只是苏前辈。

    山大叔在街坊邻居那里,也终于只剩个短短一两分钟或是根本没有的话题。

    暑假的时候回到家,母亲正拿着两个邮件袋上下揣摩,见我来了,就招招手呼着我过去。

    “刚邮局打电话来说你有个件,我就去拿来了,正等着呢,这苏如山是谁?”

    母亲指着寄件人几个字,脸上全然是一副“难道我有女婿了?”的表情。我接过袋子,一大一小,把小的拆开,一张照片,十几块钱。

    照片上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肥胖,清爽的身形俨然透出二十来岁的气息,但是那双深凹的眼却始终未变。那个宽大的背影,站在一群当红的作家中,在舞台灯的照耀下却显得跟那块转角的黑影那样渺小。

    母亲正讶异着从脑海里搜寻有关这个人的记忆,我抽开抽屉,撕了那泛黄的纸,再撕开另一个文件袋。

    一副字画,一本《呐喊》。

    字画平铺开来,“求人不如求己”几个大字。

    白纸黑字,刺痛得我将它撕了个粉碎。

    “这人,该不会是山大叔?说起来那栋白房子,最近又有个穿西装拿着公文包的年轻帅小伙来住了。“

    母亲说的话,穿过我的耳,吹散在风里。

    散乱的纸堆里,又出来了一张卡片,我捡起来一看。

    救救我。

                                      完。

    写于2017年春。

    致引领我打开文学大门的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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