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的彼岸与你告别

作者: 陈木辞吖 | 来源:发表于2018-01-16 13:36 被阅读0次

    白昼越来越短,太阳的光芒也已经没有七月那般灼热——真是越来越冷了。冬天越来越近了。真奇怪,往年的我根本就不会这样敏锐地感知到温度的变化。

    手机屏幕亮了,似乎是一条新的短信。我一把揽过挂在椅背上的黑色大衣,匆匆往门外跑去——她已经在等我了。

    川流的车辆将我拦在斑马线前。我看见了站在白色灯柱下的浅寻,她似乎也看见了我,便向我挥了挥手,挤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能想象出她通宵的画面:桌子上的文件袋半开半合,大大小小的复印件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她站起身,往咖啡机的方向走去,对身边的混乱场景毫不在意。现代都市里装下了太多麻木的人,他们像瘟疫一样传染周遭。但浅寻变成这样的人,是令我吃惊的。十年前她还是个听鬼故事都会吓哭的小女孩。

    十年前,我认识的天空是布满繁星的。那是一个很难忘的童年,几乎是所有70,80.90都共有的记忆。那时候的大路,或称为稍宽的泥路,两边还没有黄澄澄的路灯;家家都只点的起钨丝灯和廉价的节能灯,一打开就要闪好几下。一到晚上便是毫不夸张的黑灯瞎火。通常老人家会拿出木躺椅,摆在院子的正中央乘凉;孩子们聚在一起,大一点的就会站出来讲某座山某座庙的某个传说,我和浅寻也会跟其他孩子一起坐成一圈,翘首等待着故事的开始。浅寻坐下后就用手托住脸,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也似乎闪闪发光,好像在等待一个大明星的出场。故事娓娓道来,所有人都听得入迷。她一面听,一面把身子向我挪近,渐渐地就躲到了我的背后,死命地抓住我的衣领。故事正到节骨眼上,讲故事的孩子突然张牙舞爪,声音放大一倍,“庙里的雕像后藏着一个怪物!”浅寻吓得尖叫,把脸埋在我的背后。往往故事开始时她是最期待的一个,故事讲到一半她就成了最想逃走的那一个。

    即便是老掉牙的故事,在蒙上黑夜的色彩后也会更加精彩,那时候的童年亦是。

    等故事会结束后我们就坐在原地谈天,聊自己最喜欢的漫画,最爱的零食。时不时有孩子指着天空说,“看,好像一大片萤火虫。”于是浅寻就会抬头看他所指的方向。星空着实美丽。浅寻仰头望了很久,直到脖子酸了才低下头来,然后兴奋地拍着我的手臂,说星星真的很漂亮,一闪一闪就像巧克力糖的糖纸。我仍记得她吹嘘我未曾品尝过的巧克力糖,在我面前狡黠地描述那股好似令人陶醉的滋味,而我却只有舔嘴唇的份。那是祖父从集市上带回来的,数量又少,价格又高。邻家的孩子见了便一顿哄抢,最后就只剩下几张揉皱的糖纸了。几乎所有人都尝到了糖,唯独少了我。这就是我的鬼故事,它让我险些大哭。

    车流稍稍喘息的瞬间我跑到了马路对岸,在离浅寻只有一米的距离停下。她默默地把手中的一杯咖啡递向我。我接过来捧在手里,香味立刻从杯盖上的小孔飘出来,钻进我的鼻子里。秋天的咖啡比任何季节的都要香醇,一点不错。

    我和她并肩走在路上,却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她和我之间的气氛从来都没有这么尴尬过,至少以前是从未有的。我和浅寻一同长大,住的是同一间老屋,看的是同一片青空。我与浅寻不知并肩走过多少的路,每每都有话题。

    失望也是属于秋天的,也有秋天的颜色。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好长的一段沉默,拐弯、直走都不需要语言交流。这种沉默最为可怕,两个人肩并肩往前走,步调一致——没人比我们更熟悉这条路了。我们所到之处遍是枯叶,它们与风搅拌在一起,叫嚣着阻挡向前的道路。我们走得已经够慢了,但没有人率先加快脚步。即使没有言语,彼此也都知道对方,以及自己是在故意拖慢速度。

    不约而同的默契,名为踱步的同行,以往的秋天都没有现在这样浓郁的怪异色彩。

    我曾经与浅寻在夏夜邂逅过萤火虫。那个年代里萤火虫多得很。它们飞舞在一片稻田上,成群结队,点亮着整片水田的上空。我心中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兴奋,便找来两个塑料瓶子,想把萤火虫装进去,带回家中。我想把它们带回去,悉心照料,然后一整夜都看着幽绿色的荧光不合眼。那大概就是一个孩童想守护一份美好的温柔本能。

    我递给浅寻一只塑料瓶,兴奋地拉着她去追逐萤火虫。我们都别有兴致。

    十年前,小小的瓶口还能装得下一整片美好的梦和世界。

    我们没有网,只徒手拿着两个塑料瓶在空中乱挥。陆陆续续有其他孩子加入我们的行列,于是我们渐渐成了一个小团体。萤火虫穿梭在夏稻中,汇集成一条淡淡的荧光色飘带,一头牵着一群孩子,一头通向黑夜的彼方。我们向着彼方奔跑,不知疲倦。我们结成的队伍在一条条小路上奔走,一只手臂扬在空中,塑料瓶的瓶口对准奔跑的方向,脚步和欢笑都装了进去。我的瓶子里侥幸装进了很多只萤火虫,但浅寻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她沮丧地挥挥手里的空瓶子,对我说跑累了。我用自己手里的瓶子与她交换,说,我还有力气跑。于是我们又一次在黑夜中奔跑起来,乐不思蜀。我也许更愿意相信那时的萤火虫有一千万只,相信天上可见的星星有一千万颗,也相信抽屉里可以装得下一千万颗的巧克力糖。

    前方有一个大门口,门两旁种着松树,它们拥有在秋日中格格不入的年轻。

    浅寻努力把脸埋进绯红色的围巾里,眉毛皱在一起,原本低下的头更低。那不是我所熟知的表情,也是我未曾见过的。浅寻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眉毛会弯成很好看的月牙状——这样的眉毛似乎天生就是为这样的笑容准备的。它是用来传递温暖,而非悲伤的。

    我们面前的是一排排灰色的大理石方碑。

    那一夜瓶子里装了许多萤火虫,我们将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与小伙伴们告别后一同向家的方向走去。我们一路上都在讨论要怎么养活这群小家伙,它们吃什么,它们会不会太热。它们可曾吃过巧克力糖,也可曾偷过别人家田里的玉米;它们可曾爬上大人的躺椅,把自己装作成熟的大人模样。它们也可曾拥有过天真的灵魂。

    我们在装萤火虫的瓶子里放进了不知其名的草芥与石子,然后放在各自的床头,看着一点一点的荧光慢慢入眠。第二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大出我们的意料,萤火虫一蹶不振,躺在瓶底奄奄一息。浅寻为此大哭了一场。于是我们决定把萤火虫还给昨夜的那片稻田。把瓶盖打开后放在稻田里之后我们就离开了,不忍扭头再看一眼。

    “希望它们会好起来。”浅寻说的很小声,细如蚊吟,但我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里藏着一股担忧与失望。暑假临近末尾时我们就随父母离开了这片土地。浅寻说以后还要一起去找萤火虫,这次不把它们装进瓶子里,我答应了,与她拉钩约定。

    去到城市后,浅寻喜欢上了芭蕾,并逐渐成为了一名有模有样的芭蕾舞者。她喜欢文心兰的姿态,一个舞者的姿态。她撑着腰说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文心兰;说这句话的时候浅寻的眉毛弯成很好看的月牙状。她开始把各种奖杯往家里捧,生涯一片光明。

    那一年浅寻十六岁,正要去参加国际赛事的选拔赛。母亲就在那时病倒了,毫无预兆。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病,连名字都足以让人胆颤。医生告诉了父亲,父亲告诉了我。那一年我十八,已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了。父亲郑重地告诉我以后要照顾好妹妹,也要扛起家里的大梁......我只是默默地点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我的确成年了,变成了孩童时代里口中常挂的“大人”,要背负的东西已不像当年塑料瓶中的萤火虫那样简单。

    我们走进大门口,穿梭在一排排的石碑中。浅寻走在前面,双手放在衣服两侧的口袋里。黑色的石碑在一片大理石灰中格外突出,我们在石碑前停下。浅寻慢慢用手抚开石碑旁的落叶,再将手中的花束放到碑前,她直起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此后便一直盯着石碑主人的名字,直到眼睛浮上一层雾。

    浅寻觉察家里人有事隐瞒,就独自去找医生询问。医生沉默了良久,一字一顿地把全部情况告诉了她。那一夜浅寻又哭了。她独自在阳台喝未曾品尝过的酒,一边喝一边哭,酒和眼泪混在一起流进喉咙。我找到了靠坐在阳台栏杆上的浅寻,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酒扔到一旁,然后尽力不让酸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不懂怎么安慰人,只默默坐在浅寻的身旁许久,任凭她抓着我的衣服大哭。

    坐在阳台上不知多久后,我拉着浅寻往门外走。我说起许多年前的承诺,我们要去找萤火虫。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公园里走了很久,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萤火虫的荧光。或许是因为这里的路是沥青铺的,路边竖着黄澄澄的路灯,萤火虫都躲起来了。这里看不到萤火虫心之所向的星空,于是萤火虫躲起来了;这里也没有欢笑着要捉萤火虫的孩子,于是萤火虫不出来了。

    浅寻停下不走了,她说她走累了。她无助地低下头,又啜泣起来。我知道这种心情,名作失望,只是比多年前得不到巧克力糖的那种失望要痛苦得多。

    傻瓜,十月怎么可能能找得到萤火虫。

    我说我也累了。那一瞬间心中的酸楚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上鼻尖,眼泪不停地流出来,落到地上。十八岁的大人,我再也扮演不下去了。或许成为大人的过程是撕心裂肺的,是痛楚的,是失望的。万念俱灰也是一种该有的超脱。

    母亲照顾了我们很多年,谁都知道在那个年代只身拉扯两个孩子是有多么困难。于是多年后我们转换角色,浅寻放弃了参加国际比赛的资格,与我一起照顾母亲直到那年的十二月份。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病房内外只有一片凝重的空气。母亲躺在床上,白床单很干净,地面也很干净,床头的花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浅白站在窗前,仰头呼出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她很平静。我问起她是否后悔放弃参赛,她摇摇头,拿起手边的笔写下这么一句话:学会洒脱才能少有牵挂,余生我想成为这样的人。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冷峻的影子。

    我们在原地立了许久。浅寻拿出手机来看短信,之后又狠狠按下关机键,将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是要走了吗?”我瞟了她一眼,木讷地抛出疑问。

    “嗯。”她只轻声回答。这是一个小时以来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很久之前就在犹豫这件事,一个月前确定下来......手续办了很多,现在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浅寻的眼神在地面上游离,低垂的眼帘让我不忍再看一眼。

    “机票已经买好了,就在下午.....去赫尔辛基,飞十二个小时,之后就会在那里定居,和那个人一起。我会回来的,只是时间上......”赫尔辛基,彼岸的秋季。一想到这个,我的呼吸就愈加急促。

    到目的地的路总是蜿蜒曲折,长途飞机的航线从来都不是直线;我们从小就听过南辕北辙的故事,可人生是个曲面,向北走的人也许总有一天会到达心中的南方。向北走的人是悲哀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往北向南的路会有多长,自己的希望会有渺茫。

    也许再过一会,再过十二个小时,我们就会相隔一整个人生。

    墓园外已停了一辆黑色的车,是来接人的。“对了哥,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浅寻把手伸进另一只口袋,拿出来时攥着拳头。她让我摊开手,在我的掌心松开拳头。

    “我要走了,再见。”浅寻狠狠地咬了下嘴唇,转身走下台阶,向黑色轿车小跑过去,一个男人站在车旁,向我站立的方向挥手。我呆滞地站在原地,直到两个人的身影都随着轿车消失于视野。我想要喊些什么,嗓子却发哑而出不了声。那一刻记忆中所有关于浅寻的画面都在眼前闪现跳动直到模糊,然后泪水就落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我下意识地拢了拢大衣。秋天不该有这么冷的风。童年也好成年也好,过去执掌的炽热总有一天会冷却,归于落寞,从冬季来临的前一个小时,直到“再见”的后一秒。人和人的交集总会有不同段落,所以收起离别的懦弱。

    我与大理石碑共同立在冷风中,手里攥着一颗包着糖纸的巧克力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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