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脚边的小狗已经睡熟,格雷从床上轻轻地爬了起来,点燃了一根烟。烟圈从窗口飘出去,很快便被夜里的暴雨冲散,消失得毫无踪迹。对于这样深沉幽静,而又让人格外舒适的雨夜,格雷总爱坐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窗口里,试图去用那一根根劣质的香烟消磨掉自己的欲望。
今天,格雷十分不自在。从早上接到第一个生日祝福的来电后,他就开始这样闷闷不乐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刷新了芬里克镇子的最大男性单身年龄记录,而今天,已经五十二岁的他无疑又要把这个不光彩的记录再次给刷新一次了。一想到自己的名字还要继续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就恨不得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在指间那根只吸了两口的香烟上。比如,用力地把它按在窗子的铁柱上,或者,直接把它那唯一的光亮扔进孤独的滂沱大雨中。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它们躲到草坪上,溅出了一阵阵让人厌恶的声响。好在,此时街区对面的二十二号酒吧也已经热闹起来,无数的霓虹灯投到密密麻麻的雨里,间或还会伴着一两阵悠远而富有活力的调调。它们相互萦绕着,经过好几条在路灯下漆黑得发亮的街道,进到了房子里,为这易于被欲望吞噬的红绿夜晚又再次添上了几撇紫色的浪漫。
顺着那若隐若现的光色与旋律,格雷忍不住把那只夹着香烟的右手轻轻地举了起来。瞬时,那一点红光便在窗子之内的漆黑中忽深忽浅地闪烁着。一会,是简单却不太准确的阿拉伯数字,一会,又是粗糙却很有律动的五线谱音符。他已经把双眼缓缓地紧闭好,一只手也已十分深情地抚在自己的前胸,甚至,他还会试图摆弄自己那头短得还未触及到耳朵的金发。似乎这样深情地发泄一顿,他便可以把那难以把控的欲望从容的缓冲掉,像这场短暂降临在凌晨间的暴雨一样。
“轰~”,一道刺眼的闪电从很远很远的天际落下,过后便马上跟来了一声拖拖拉拉的巨响,像是有无数的高山正在相继坍塌。紧接着,那二十二号酒吧的灯光瞬息间也暗了过去,只残剩着路灯下那一条条橘黄的细线,以及阵阵雨点碎去时的清脆。
格雷对着窗外大声喊骂了一句,方从弯起的膝盖下捡起了那根还亮着微弱火光的香烟。他轻轻地吹了吹那红色的的亮点,又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烟嘴,才睁大眼睛用力地吸下一口。直到确认香烟已经快要烧完,他才抬起了一点窗户,把烟头对着窗缝弹了出去。那点红色的微关,很快便堕入了黑夜。已经又再关紧的窗子,新的雨水一道道在玻璃处晕开,毫不留情地推下了一粒粒还没来得及留下痕迹的残点。
抱着膝盖枕了好一会,格雷才感到又有一丝疲累蔓上了他那副已经松松垮垮的身体上。他闭上双眼,嘟起小嘴,开始朝着紧闭的窗户一点点挤出他口中那团卷带去了无数欲望的白烟。白烟很快便在窗户上抹上了一层绒绒的烟雾,这让猛烈的天气瞬息间在视野中柔和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春意怏然的朦胧三月。
那是复活节前十五天的一个下午,附近的镇上正举半一场大型的相亲派对。格雷依旧能清晰地记起,他那时就站在派对花园里的一颗橄榄树下,有无数缕柔和的春光在那颗刚刚萌出青芽的树干间散落下他的身上,它们甚至连一丝冰冷的缝隙都不肯放过。
“嘿,这不是格雷先生吗?”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白发牧师朝着他缓缓地走了过来。
“您好!您是?”
格雷立刻把抱在头上的双手放了下来,顺带着还拉了拉身上那件已经旧的有些发黄了的白色衬衣。
“我,艾尔。”艾尔皱着眉头说道,跟着又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主啊,请原谅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肯定还沉溺在那让人恐惧的悲痛中。”艾尔一边闭起眼睛做着仪式,一边继续说道,“你还记得你那场婚礼吗?我想,你肯定还记得安娜。”,“安娜?”格雷低下头去,拉了拉衬衣,方才继续说道道,“先生,我想,你可能记错了。安娜,这听起来,很像是我幼儿园时的同班同学。但除此以外,我想我再也不认识其他任何叫做安娜的人了。”
“是吗?天啊,肯定是我记错了。十分抱歉。我的先生,愿主保佑你!”艾尔敲了一下自己的白脑袋,闭上眼睛又做了一个仪式,方才转过身去。“天啊,她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主,请你一定要原谅她,对她的惩罚已经够重了。主,你可一定要原谅她。”艾尔一边摇着头低喃道,一边拖着他那身黑袍,走出了正开满繁盛花朵的葵园。
直到确认那穿着黑袍的身影已经走远,格雷才匆忙地小跑起来。自从那场没有完成的婚礼结束,格雷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做安娜的女人了。听一些人说,她嫁给了一个非常富有的珠宝商人,生了两个金色眼睛的儿子后便已举家移民的国外;也有一些人说,他被一个黄色长发的越野摩托车车手无情抛弃后,整个人出现精神错乱,只能在某个红灯区用身体去换取肮脏的食粮。
一朵朵含苞待放的小小花蕾,总是沾着几粒坚挺的水珠,在风中摇来晃去。道旁早已站满了无数对穿得花枝招展的少年少女,他们带着暧昧的眼神相互交谈着、嬉闹着,就像刚刚学会飞行的两只小蜜蜂。葵园最中心,那个超大型的喷水池腾起的水柱,常常还被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风给带走几丝,浇得某对春光满面的新人情侣娇声娇气地抱怨几句。
格雷一边继续小跑着,一边用袖口捂着鼻子,尽量避免那些甜腻的花粉对他的敏感产生诸多刺激。他有时候会走到最高的地方,焦急的数着一个个长头发的背影;有时候也直接走到某个看起来十分熟悉的背影后,贸贸然的打起招呼来。可是,直到整座公园的颜色变得昏黄,他依旧没能找到那个叫做安娜的女人。于是,对着一片已经残红的落日,格雷只能回到了那颗也已满是青黄叶子的橄榄树旁。
阵阵的风吹过,橄榄树顶上的叶子便淘气地摇摆着昏黄的叶影,像是在炫耀自己那刚刚才开始的青春。到远处的人影已然全部散去,格雷才又站了起身,拉了拉衣角想要。
“安娜,你是安娜吗?”
格雷身边突然走过去了一个推着食余垃圾的女人。她穿着一身旧色的浅灰酒店制服,正推着她身前那辆堆满碟盘、已经坏了一个车轱辘的不锈钢推车。她看起来十分吃力。一双已经满是褶皱、间或还腾起破皮的双手上,依旧还能见到几道淡淡的青筋;她那头枯黄得像是秋枝般的头发,虽已绑成小马尾缓缓地趴伏在她的后背,但那脖颈处的轻微隆起还是能让人断定她已经用上了全身的气力。
“安娜,你是安娜吗?”
听到格雷又焦急地问了一句,那个女人马上把手肘也弯曲了起来,自己缩断了自己身体与那辆推车的距离。
“安娜,你就是安娜。”
格雷轻轻地用身体顶开安娜,一边笑着,一边把推车捷莉过来。落日下,那辆已经坏了前右轮的小推车,仿佛“嗝咯嗝咯”地笑了起来。
室内已经按下开关的灯依旧没有亮起,被雨水刺穿的几片薄光映照在窗户玻璃上。蒙蒙亮起的一小片光晕下,床脚下的小狗把身下的手脚往外伸了伸,又把舌头往外舔了一舔。
格雷第一次遇见这只小狗时,是在一间开着一个小方型玻璃天窗的铁皮出租房里,它半睁着眼皮趴伏在安娜的脚边,像极了一只缠人的猫。安娜刚刚服用了一种黄色的药丸,因此眼睛也同样是半睁着。她用她那十分疲惫的声音告诉格雷,黄色药丸只会给她带去更长久的痛苦,她已经无法再忍受吸进身体里的空气也全是一股陈旧的药味。她还说,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不让她同她的丈夫女儿一同死去,一同死在那个满是阳光的裁缝店里。
床脚下的小狗继续伸了伸懒腰,窗外突然亮起了一瞬前所未有的通明,把无数雨水落下的影子都投影了进来,它们落下的样子,它们消失的样子。朦胧中,格雷似乎还可以见到——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小店里,一个穿着手工西装的男人正在裁剪桌子上的一件长款大衣,他那穿着粉色蕾丝下摆连衣裙的女儿,一边把一根长长的木尺递与他,一边抱怨着她的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他的妻子的确已经出门了一个小时,她是给他们买蛋糕去了。哪所蛋糕店开在两个街区外,平时总是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他听到了女儿的抱怨越发焦急,于是蹲下身去托起了女儿可爱的小脸蛋。但是,他并没有说话,或者他的声音被掩盖了下去。那应该是一枚不知放在哪个客人裤袋里的炸弹,它的声音很大,大得喷射出火光,把店里的窗玻璃都烧成了沙粒大小的细碎。
随着那一瞬间的光明暗淡下去,窗外的风突然猛烈了起来。无数的树叶开始发出痛苦的呼啸,无数的雨点在风的怂恿下拼命地拍击着窗棂。格雷见到了邻居栽种的花已经被刮到了自己的院子,随后又见到窗外一块木牌倒下了,那笨重的声响就像是有人用拖鞋去拍打一颗没有翅膀的苍蝇。
突然,格雷猛然从窗台上跳下,又迅速披上雨衣,拿着手电筒冲到了院子里。
无数的藤条与花枝落了满地,间或中还有几个透明的朔料袋和已被压扁的易拉罐。果然,在院子的护栏上,格雷找到了原本紧紧插在院子里的小木牌。他低声骂了一句,便走上前去把小木牌拿了回来。他用铲子重新挖了一个土坑,然后把小木牌插进去,又从旁边挑来更多潮湿的泥土来固定。他想要给把小木牌插得更深更稳,于是在用铲子拍打了几下泥土后,他便拎着牌身,用力地拉扯了几下。果然,那片木牌很轻易便被他从泥土里扯了起来。
格雷又是低声骂了一句。他皱了皱眉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过了好一会才走到了院子的栅栏前。他把木牌往地面上轻轻一放,然后用一根绳子把它与旁边的邮箱捆绑了起来,让那个邮箱的柱子把它支撑住。在确认小木牌不会再被轻易刮走后,他才用手抹了一下那块木牌,确认上面的“诚征太太,有意请进。”几个字还没有被雨水冲走。
到天气渐渐晴朗时,太阳也已不知不觉地冒出了半边脸。格雷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那只在床脚处睡熟的小狗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当格雷要去找寻它的时候,门铃也刚好响了几下。门开后,是一位年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把头上的白色纱帽摘下,非常有礼貌地对着格雷笑道:
“请问是要找太太吗?”
“诶”格雷惊讶得张大了眼睛,一副手足所措的焦急样子。
“啊,是这样的。我刚刚从门口处见到了在邮箱旁边的小木牌,上面写着‘诚征太太,有意请进。’。我认识……”
老太太一边眯上眼睛微笑着,一边想要继续往下说。
“哦,对了。”
格雷像是才恍悟了过来,他十分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紧接着,他又露出了一副十分焦急的样子,他一边把浴袍的袖子向上撸,一边说道:“是的,是的,我的迈克,是一只已经两岁零三个月的巴哥。但是,现在不知道这只小家伙跑哪了,我马上就去把它给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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