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睿
- 01 -
刚来北京那会儿,借住在一个姓窦的亲戚家,我叫她“窦姑”。搬进她家的第三天,是周末,北京下了雨。窗外模模糊糊,玻璃上的水珠弯弯延延地流成束,雨水打在阳台上、花盆里、街道上……那痛快、坚定、爽利、密集的声音,这是我揣着毕业证书拎着两个皮箱坐了两夜的火车来到北京后,这里第一次下雨。
我走下阁楼,在窗边坐下来,很久没听过这么酣畅淋漓的雨声了。在南方,雨水迟疑,生怯,安静,像羞避在帘后的闺秀,无声无息地沾湿地面,好似忐忑不安要去新公司报道的自己。我对这城市一无所知,可窗外的雨却像老友,那噼啪的声音如同一只宽厚的手掌,拍拍我的头,拍拍我的肩。
贴着窗户的话,会感觉到冷气,可房间仍是温暖的。没有开灯,厚重的云遮住太阳,把透进窗户的光减弱到柔和,壁纸、床铺、桌柜和瓶子里的干花像蒙了一层滤镜,屋里只我一人,四下静寂,除了雨声。坐在窗沿边,我好像闯进了别人的静物画。
面对生活的石灰墙壁里渗出的不期而遇的美和宁静,诗人可以用句子抓住那富有层次的天空,画家可以把油彩当做定影液,使墙壁上依次铺开的光影留存于世,而身无长计的我也心痒痒地想去附和,随便抓住一颗大头钉,把感到在这个城市受到了庇护的瞬间钉在纸上。索性一头走进厨房,拿起黄铜双耳煮锅,接满水。
可我也不会做饭。
锅,炉灶,水池怎么用我大概是熟悉的。在家时,大人们做饭不准我插手,无数次倚着厨房的门,看她们洗、切、炒……最后把盘子往门口一递,由我端上桌。她们用黝黑,肿胀的双手切好蒜、葱花往锅中热油里一倒,香味就炝出来了,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胃,顿时饥肠辘辘起来。
打开吸油烟机,顶灯也亮了,“隆隆”的风声音像是“闷帘叫板”。我精神一振,挽起袖子,从冰箱里找出一把上海青,洗菜池里的哗啦啦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并不相打扰。小口大肚黄铜煮锅里的水发出闷闷的“咕噜噜”声,已经翻花了。
我一边洗菜,一边偷出几眼看外面的雨,有这样的屋檐和厨房,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厨台一角。雨声中做饭,格外有一种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的陶醉。我给暖黄色灯光下的案台和水池拍了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上:“自己做晚饭。”
握着一捆鸡蛋挂面,可不知道应该下多少。索性抽出一点点,挂面下水没多久就软了,之前觉得满满一握,没想到下了锅这么少,便断断续续地又抽出一点又一点……
水中的面条像一锅泥鳅挤来挤去,相互推攘,水面花白,翻起了不透明的气泡……别人煮面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啊。几秒钟之间,白色的泡沫陡然聚集,熔浆般涌出锅沿,滴落到锅底被煤气点燃,火舌顺着锅边“噌”一下便燎得老高,不是妈妈的锅下给一家人煮烧的温柔幽蓝色,而是凶猛的黄、红、白……火舌沿着锅身,一个踩一个的往上窜,白色泡沫也沸腾着向外涌,这哪里是做饭,简直是纵火。
我呼叫着地关了炉灶,汤汁向外喷涌的速度降了下来,不时有几滴落到灶上,锅底发出“嘶嘶”的声音,有一条恶毒的蟒蛇,一边吐着芯子,一边不情愿地退回炉灶。
一直等着那蛇彻底逃遁,我垫着湿抹布把煮锅从灶上拿下来。用筷子一挑,锅底结结实实地固了一坨……自张罗做饭起已经忙了一个小时,从水池里捞出青菜叶,把煮烂的一堆面冲进下水道后,点了个外卖。那条“好好生活”的励志贴骗了同学同事们一圈赞,嘴里吃着齁咸到苦的黄焖鸡,却没删它。雨什么时候停了,我也不知道。
我把锅底抠干净,假装一天都没下过楼,等着主人回家。
窦姑有着东北农村妇女的能干劲儿,喜欢做八宝粥,她一年前到北京才两天就去买了个三层不锈钢高压锅,个子小小的她一路抱回家。还买了各种豆类、谷类,放了红枣煮出来的粥又糯又甜。
她用这一口蒸锅做花卷、包子、八宝粥、苞米饼、蒸发糕、烀肘子简直把东北农村里的大铁灶搬了过来。每天刚醒,她已经做好了早饭,有时是煎猪肉白菜饺子,有时是甜黑米粥配凉拌桔梗。公司提供午饭晚饭和下午茶。当时看来,住在这儿,学不学做饭也没什么必要。
我第一份工作是客服。公司刚刚得到A轮融资,毕业于哈佛的CEO才28岁,公司在别墅里,我和技术部的三个人在过道拼桌而坐,楼上楼下都是充满朝气,饱含情怀和梦想的年轻人。拿着2000元的工资,爱死了生气勃勃的北京。
接打电话,处理留言投诉,写用户报告,下午跟一两个好朋友晃到零食间找虾条吃,日子既写意又快乐。一晃时间飞逝,B轮融资也确定了,公司日渐壮大,出乎朋友们意料的,我辞了职。
在给全体同事的告别邮件中,我不知道要怎么委婉的把工作才不到一年就离开的事情解释得圆满:“在追求各自的理想中必定会有不同的轨迹……今天是我在公司的最后一天……”
在窦姑家住了将近一年,趁着这次离职,也决定搬走。我把行李一点点打包,从楼上拖下来。窦姑已经摆好了桌子,正在煮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好歹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窦姑把饺子都下了锅,扭过头,微微笑着,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自己住了得学着做饭啊,不能总在外面吃。”我没作声,只笑了笑,接着扒蒜。
- 02 -
搬出来的第一个住处是一个群租房,800元每月,二室一厅住了25个人。厨房里没有炊具,里面也睡了一个人,因为是单间,租金比我们贵一点。这里的室友彼此不说话,除非谁的东西太多占了别人的地儿,另一个人直接喊出来。要是谁插队洗澡,会被后一个人骂一晚上,熄了灯也不停歇。这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做保洁的阿姨,有公司的会计,有总觉得被人跟踪的老妇,有大四出来实习的学生,有一年没有工作但仍留在北京,每月靠家里打钱交房租的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就是我下铺,法语专业,喜欢订披萨,每次餐到了肯定要留一大片递到我上铺来。床底下有我一只小小的红色电饭锅,只用来煮粥。床头上堆着我所有的书,床尾是冬天的所有衣服,睡觉时要把白天倒下来的衣服重新堆一遍,好空出地儿躺下,下班后的所有活动都在这一个上铺里——睡觉、看书、吃饭、上网。
床头最上的一本书是古斯塔夫·多雷插画版《神曲》,我一直没有读完但丁的作品,放在床头是因为里面的插画。
画中地狱里的人体挣扎、抽搐,身体挤压成各种形状,有的振臂向上,筋肉隆起;有的口颚大张,极力伸展,脚趾抵地。无论何时翻开,总能感受到画中传递的力量和优美,强烈的颤栗与沉醉。下了班,没有钱去逛商场,所剩的消遣就是躲在床上翻这些画,逃避到这里去感受这种不要钱便能得到的愉悦。
让人疑问人体真如同一栋建筑那样优美,除了肌肉、骨骼之外这些形体之下真的还存在其他的东西吗?是灵魂吗?
住在我对床下铺的老妇傍晚神色匆忙地收拾行李,絮絮叨叨中带着哭腔,说自己前几天没忍住给家里人打过电话,可刚才觉得有人到楼下转,盯她,要抓她回去。收拾了一个小时后,客厅里睡的另一个姑娘厉声喊着让她闭嘴,别打扰别人睡觉。
第二天一早那她就走了,紧接着那床板上就铺了新被褥。
收垃圾的阿姨周六周日不来,屋子里一股酸腥的味道,二十几人三天的生活垃圾,装了两大黑塑料袋,堆在客厅,整是离我三米远的地方。
可现在我没心情去翻书了,后天交房租,卡里只有六百块,离发工资还有十天。焦急地等闺蜜的回复,我刚刚问她借了钱,客厅里垃圾袋里散发的味道就是我生活的味道。如果她也没有钱,后天我就要带着盆和拉杆箱睡在外面灯火辉煌的崇文门大街上。
“唉,北京有什么好!”
如果向家里人低头,说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或许能借来钱,还完所有的欠款还能买张车票。可这个念头比流落街头的想法更让人酸楚。忽然手机“嗡”的一声,吓我一跳,她把钱转过来了。“不够再跟我说,我刚发工资,你在北京肯定花销大。”
那荡了整晚的泪珠儿终于落下来,又留下了。
这是北漂开始的第一年,独立生活的第一年,我从学校走出的第一年。后来的日子,从群租房搬到地下室,搬到插间,再搬到公寓,跟着我的只有简单的衣物枕被和书。练就了麻利的打包行李,一只手拎一个20公斤的拉杆箱的能力,准备随时搬家。
坏坏是我后来遇到的一个室友,我俩合租一个的35平米独卫独厨的公寓,入住当天去超市选购了好看的碗盘和煎锅。她喜欢给我们俩做早饭,煎鸡蛋,煎面包片,一人一杯酸奶,上面撒上厚厚的抹茶粉。她如此重视早饭,是因为这是唯一能保障的一顿饭,下班回来,她常常没时间吃剩下两顿。那时她在烘焙工作室做老师。
坏坏一般在前厅教奶油裱花,大教室里是丸子老师的手揉面包课。丸子老师的丈夫在清华教水利,她自己的第一家咖啡店开在五道口,因为租金昂贵,半年就关闭了,但现在在清华文科图书馆楼下又开了家面包店,很受学生欢迎。我坐在餐区,隔着玻璃门,能看见丸子老师穿着白色的厨师服,袖子挽到手肘,手腕以下都是面粉,桌子上、空气里都是面粉。站在不锈钢长桌两侧的学生观察着老师的手法,十几个面团砸向桌面,“啪啪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在联系“揉膜”。丸子老师向学生们展示揉出的“膜”。那膜薄薄一层,光滑、透明、柔软,揉出这样的膜的面团是完全扩展的,能抻满整张手掌而不破便俗称“手套膜”。这层膜可以包裹住加入酵母后释放出的二氧化碳,使面包膨胀、细腻。
如果手法不对,揉了一个小时也不会出膜。学生们都满头大汗,头发贴着面颊,一缕一缕的。有的双肩酸痛,满脸是面,直直地看着老师摔打;有的得其精髓,很快的揉出自己人生里第一个膜,兴奋得绕着桌子跑,抻着面团给别人看。水、面、汗水、阳光、这一生中的一个阳光充沛的上午,他们被一块面团充满了。我看得入了迷,想到句“有风自南 翼彼新苗”。
坏坏帮学生把裱花杯子蛋糕打包,送走他们后,解下围裙坐在我前面。“累死啦!我站一上午!”
“什么时候的票啊。”
“下周。”
“去上海那么远……”
“唉,北京甜品市场太小,很多甜品店都开不下去,不像南方……”
“嗯。”
“我这次差不多把什么都扔了,到上海再买,就只有一个行李箱。”
“……”
“咱们的那些厨具你带着吧,也学着做饭。”
半晌,我问:“那你没想过在哪个城市安定下来吗?”
她刚被面包教室里的“啪啪”声吸引过去,说:“没有。”没有那种听到事关方向问题片刻陈思,没有回答这类严肃问题的认真表情。她把两条肿胀的腿抬到椅子扶手上,半躺在里面。
“我有个烤箱,在哪儿都行。”
她接着问:“你呢?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都可以……不知道哇。”
- 03 -
我告诉自己这份新工作,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把简历弄得支离破碎。
新公司在望京下一站,大楼很气派,但是周围没多少人。楼外烟尘滚滚,起重机工作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同事说,这里现在挺荒凉,但以后会发展得很好。我觉得这话很有趣。大楼下只有几家连锁餐馆,有一家品牌中餐厅里拥挤得像北京火车站,其他的只竖了个牌子,还没开张。妹子说有家港式餐厅的肠粉很好吃,我跟着她走了好久,终于到了一个苍蝇馆子前。看着肮脏的环境,心里一阵凄凉,但一路上的确没有别的可以吃饭的地方。
午饭都是外卖,排骨上挂着黄黑的油,嚼在嘴里又总感觉浓重的酱油味下有幽幽的腥味。一次性筷子散发着浓重的漂白粉味,常常把筷子浸在菜汁里,让油盐味儿压一压再用,有点像蛊虫,看到底最后是汤汁须逊筷子三分白,还是漂白剂却输地沟油一段香。
跟同事们彼此很快的熟络起来。在一个周五,我正在看设计发来的公司内刊样板,微信忽然跳出来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漫画师卢子:“下班约呷哺。”我抬头看电脑,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转过头冲她笑了笑。
第二条是总监:“写三个新包装的微信文章,五一时用,紧急,今晚就要。”
“嗯。”
没吃上火锅。文案做好发给总监后,锁上门发现,这层大楼里可能只有我和保安了。
从地铁下来,天色已晚。微风从脖间吹过,商场、街边的路灯商牌全都亮了,还有来逛街的年轻漂亮的都市丽人,比白天更热闹,平坦的商场门前有很多人在玩长板,还有一撮儿跳街舞的男生。在老家,这样的晚上一定会有停在街边卖炸土豆片的小推车。可这里的街边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我心念今晚没吃到的涮土豆片,决定回家自行炸糖醋土豆。
网上随便搜了一个菜谱,便开始动手。我挑了两个又大又方的土豆,因为好削皮,刀切下去,响起清脆的开裂声。洗锅沥水后坐到炉灶上,我有点不信任这只房东留下来的,有些老旧的灶台,旋钮和面板之间有空隙,好像随意挂在上面的一个帽子。试着拧了下,感觉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旋钮没动。再拧,只听“啪”的一声,旋钮横过来了,但是没有火。
可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响。
一甩手把旋钮掰回原位,哆嗦着往出跑,由于水池的阻挡,慌不择路地逃跑时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门框。
室友Vicky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乓”的声音还在我脑壳里打转,一时张不开嘴,缓了缓之后,一脸痛苦地告诉她,“厨房灶台坏了,我没打起火。”她在沙发上扭过头,“不能吧。”
“会不会爆炸啊。”
她走进厨房,一拧旋钮,一圈幽蓝色的火焰腾空升起。“要往下按,然后再向左拧。”
谢天谢地,火打着了,房子保住了。
端上餐桌的糖醋土豆块除了部分有些焦糊,出乎意料的能吃。Vicky快速地炒了盘茄子,正好米饭也熟了,我们俩坐在客厅里,看着不知道在演什么的电视剧。到了十点,茶几上的碗筷还没端下去,这个晚上似乎要永远的延长下去。
第二天早上离公司还有两三站,我压在地铁门上一动不动,感觉手机在内兜里振动了下,下了地铁一看:“收到了。”
- 04 -
我曾一直认为,做饭是最无意义的一件事。从买菜开始,双手沾满泥巴和水,回到家又要反复冲洗,择菜,洗刷厨具,切块。常常要切蒜的时候,一刀下去一瓣蒜只有一半留在案板上,另一半滑到地上去了,嘴里嘟囔着再重新扒一只。终于把所有的菜都扔进锅里,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这道任务走到这儿,只剩下吃和洗碗了。每天花四个小时照顾自己吃,洗过碗之后除了塞满了肚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积累,没有长进,要是拿这时间看书的话,性价比更高。
日子久了,在厨房里的时间竟然成了一天最惬意的时候,我与菜刀、灶台、水池凸出的大理石桌面之间日益增进磨合,在这小小的一片空间里越来越游刃有余。
洗菜、洗碗、煮开锅像加在田地里的水车,一声声见证着对日子的耕作。似乎过余下的生活,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重复,这样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上班,做饭,有事情可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的确,做饭时只想着锅和食材,每一个明确的操作都能带来实在的结果,竟然成了每天里最容易沉浸的时刻。上班时的自己是卖给老板的,做晚饭时拧动炉灶如同推动大门,那个有感知、不压抑的我登场了。
渐渐地总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半个小时就要叫一遍我的名字,我必须立刻搁下手头工作跑去听她安排,随时都会有“紧急”的工作插进来,而下班之前,她又质疑为什么原计划的工作没有做完。
一天,中午我和卢子决定去汉堡王,卢子边走边学着总监的语气喊。
“不要叫我,我现在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烦躁。”
汉堡王就在公司大厦一楼,我只带着门禁卡就下来了。
“听说刚走的那个设计,总监让人家周六晚上工作,干到后半夜,人家男朋友都过来了。”
我想起来刚入职两天的时候的确走了一个设计。
卢子点开手机,快速看了我一眼,“她又在群里发疯了。”我接过来一看,原来十几分钟前总监在群里发了一条工作相关的东西。只有我俩没立刻回复,所以发了大段大段的批评。
助理工作的内容没有固定,为新产品写推广文案,和设计师讨论拟定包装初稿,翻译德国母公司更新的产品技术手册,更新网站文章,定期给媒体写产品和公司活动的软文广告,林林总总。
我开始习惯早上六点刚睁开眼就看工作群,一天的工作从上地铁就开始了,常常洗漱完躺下快睡着还被她的留言惊醒。
在电脑死机的时候,椅子的滚轮卡住地毯边的时候,等电梯下班的时候,挤地铁回家的时候,倦感悄然堆积着,所以总得提醒自己:看看人家,努力工作当上总监才是好女孩儿。
又甜又咸的食物与我最能排遣情绪,每个开完报告会的晚上,我都会去家乐福买猪蹄。
红烧猪蹄是一道看起来唬人但实际上非常容易的菜。先把猪蹄倒入开水里煮一下,洗除血沫。按喜好的口味调配大料、花椒和糖,热油翻炒。再把猪蹄放入锅中,焦糖会给蹄子表面沾上一层颜色。最后加水没过猪蹄,倒入酱油,转成小火,慢慢炖一个半钟头。
做猪蹄可以用铁锅,还可以用高压锅。但我喜欢吃滑软的猪皮里混合一点甜味,所以要沾一点焦糖。放到锅里后隔25分钟到半小时要去加点水,打开厨房的门,好像进了蒸汽室,一下子满头都是细密的水汽。大料和香叶的味道最浓郁,把脂肪里面的油香的挑起,几种味道和酱油的咸香在翻滚的锅中不断的交融,混合,顿时觉得一锅蹄子根本留不到第二天。
熄火时,用筷子一拨就褪骨了,酱油的颜色渗入皮表,滑弹的猪皮晶莹诱人,由于糖和酱油汤汁变得厚重黏着,从皮上滴下来到米饭上,可以一下子吃一大口。
我把这种好吃的满足,看做是食材与香料对生活天然的馈赠。且做饭本身也能带来极大的慰藉和无限的治愈感,因为躬身和亲手包含着最容易得到的“自我实现”。那种对工作和自我的“完成感”(self-complete和self-actualization)是健康生活闯关中的奖励。
只是,这种快乐太短了。
- 05 -
刚刚从夏天转入秋时,傍晚是最怡人的,空气凉爽,有点凉飕飕的风。我最喜欢穿着毛绒拖鞋,经过三个广场舞队伍,去富力商场楼下的麦当劳买原味甜筒。
两份甜筒都吃完后,也不想回家,鬼使神差的给苏平发微信:“我想学画画,给我推荐个画室。”
苏平是我在骑友群里刚认识的朋友,画国画,央美毕业。很快推荐了我一家他同学开办的画室。周末,画室校长带我简单的转了下,告诉我学习的大概规划:“从临摹开始,画头像,然后学骨骼,结构。渐渐的从头像到半身,再到全身。你想要学画人体,至少一年啊。”
我一点都不会画画,第一堂课是临摹橘子。
初学画画者要起笔时心里是非常害怕的,一张白花花四开的素描纸。要一笔把那条轮廓从千万种线条里“挑”出来,钉在白纸上,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多稳的眼光啊。
所以我总是一点点描着画,笔触琐碎,线条才看起来凌乱,行话叫“抹”。
老师看着我抹来抹去,说了句:“下笔要肯定。”
办公室里安安静静的,大家都在埋头工作,忽然总监骂出来:“你这他妈给我的是什么东西?”我浑身一抖,整个办公室都抬起头,发现她正盯着我,脸上烧了起来,心惊胆战地跑过去。
她电脑屏面上是一份新设计的海报。
“这……不是我给你的。”
“我知道不是你给我的,但所有设计做出来的东西,你都要看完再给我知道吗?”
“……设计没告诉我她做了这份海报,直接发你了,我怎么看……”
她站起来,“你跟我来趟会议室。”
关上会议室的门,总监悄声对我说:“我说完你知道这事儿就得了,你这么我说一句你回一句的,办公室其他人怎么看。”
“但这不是我给你的东西,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做好了发给你了。”
“这是你的问题,你和设计的沟通要顺畅。”
走出会议室,回到工位上,种种难过快要爆炸。
下班走出地铁,我站在过街天桥,看国贸方向车来车往,车流如注,远近的声音传入耳中。
这种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
如果所有的老板都这样,所有的工作本质就是乏味呢?
不……
如果这就是人生呢?成年人的生活充满烦躁和痛苦,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只是你不知道。你再也不能靠背背书就心安理得的生活了,你妈给你交完了所有的学费,现在该你上场了,该你自己背起你生活的责任了,但你却失败了。下一份,下下一份,以后的每一份工作都如此呢,生活就是如此呢?人人都暗含这一份痛苦,只是从不言明,除了忍耐,没有别的途径了呢?如果你不能忍受,那就不能活下去……
不!
……
天桥下依然有玩长板的少年们,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这辈子就跟快乐告别了。
拉姆齐先生说:“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必须从小就认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让步的,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哪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
难道“人生是艰辛”的这句话所指就是这个?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不想动,不想翻身,不想睁开眼睛。
躺在床上,脑中一个奇怪的声音回响:我讨厌所有的工作,讨厌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床,自己的衣服和鞋子。讨厌周围的空气和窗外的光,讨厌手机上的时钟——那是“我”的时钟,那是我的工作。我就想这么躺着,不再去上班,不想要工资了……这一切好像一个人形套子,一副社会质感的皮囊。再过十几分钟“她”就得起来,洗漱,乘地铁,到公司打开电脑,开始接受总监一天新的,紧急的任务,然后她的卡里会有钱,接着她要付房租,她要买食物,买卫生巾,买牛奶……
在养育子女之前,在终日洗涮劳作之前,在成为另一个人的伴侣之前,在抵达理想之前,在离开此地之前,在中止之前,有大把大把没有形状,任意变化,茫茫,漫漫的时间,飘荡在寂静的房间里,不肯落地,不肯回答。
时间和天花板上的灰尘一起扬扬下降,落到头发、小臂、膝盖和地板上,便再不属于我了。
- 06 -
一个周六上午,我在外文局上口译课,老师正播着他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会议上的同传录音,手机屏亮了:“写篇新产品微信推广文案,中午给我。”
我回复到正在上口译课中,没过多久发来:“好好听课吧。”
周一,开完例会,我单独被留在了会议室。
我俩紧凑的挨着桌角坐下。她先是表扬了我入职后的工作:“你真的很聪明,又非常适合这份工作。”听得我心里惶惶,拿起杯子喝口水,冲她抿了抿嘴,想笑出来但没成功。
“你上次说,你周六时在参加一个口译培训是吗?”
“嗯。”
“你也知道,现在要准备接下来的两个展会,咱们时间很紧,如果你想好好发展将来接替我的职位……”
“你就要投入到这份工作。你觉得学习口译和这份工作哪个比较重要?因为今后,我不想听到有临时安排的工作,你给我找借口。”
总监的嘴张张合合,我越过她的肩膀,被墙上海报上人的头发梢吸引住了,那头发梢微微向外弯,颜色有点发黄,这种烫法略显老气……
为什么,一份工作,却想要我全部的生活?
原来没钱只是北京生活的千万种挑战之始啊。生活,是情绪,是目标,是脑中的安宁;是一种许诺,一种献身,一种沉浸。所有技术性的困难都有最终解决的途径。唯有一件事,一个问题,复仇女神般大张遮天蔽日的黑色翅膀,不分昼夜,不眠不休地追捕逃者。在所有小时和昼夜,年复一年的质问:“你要怎样过完这一生?”
深秋,晚上明显感觉到降温了,一股风吹来,顺着脖子钻到后背里,忍不住缩紧身子打了个颤。天冷的时候,最容易想家。
正好家门口有一“人民大公社食堂”的东北菜馆,便进去点了份“杀猪烩菜”。
在东北,这道菜一般临近年关才吃。而且只有农村有亲戚养猪的人才能吃到最美味的杀猪菜。猪杀好,切下大骨,用大铁锅炖上满满一锅酸菜。血肠的做法是,洗净大肠,将猪血、蒜泥、油、盐灌进去,和撕下来的猪肉、酸菜一起炖。一锅里有脆爽的酸菜、白花花的肥肉片,淌着油的血肠,喝一口酸香的汤,便驱逐出了全身的寒气。
这家的菜里猪肉是薄薄的肥肉片,不香,油花飘在水上,不是过年时吃的那种颜色和味道浑然一体的酸菜汤,满满一盆的菜和肉竟然寡淡无味。“真不如回家吃呢……”
- 07 -
苏平要回学校送画,我正好也需要买画册,便约了在央美门外的一家烤鱼店吃午饭。他开玩笑说,央美名气没有清华美院大,但实力是第一。又说,不过清华里有十个食堂,央美只有三个,但都特别好吃,但毕业后没有一卡通,没法带我去。“这顿我请了,今天刚卖出去一幅画。”
我拿出速写本给他看,他问我:“这是你画的?”
“以前没学过哦?”
“没啊。”
他点点头,“可以。”
央美美术馆灰色的大楼,沉静地高耸在窗外。席间聊起了他学画的故事。
苏平家在贵州农村,考上央美之前一直都是一边上学,一边帮家里放牛。复读时一边打工一边学画,还饿倒在路边过,考了四年才被录取。上了大学又不知道怎么凑学费,他就一边帮系里送报纸,一边申请各种补助,后来索性拖着两年学费不交,直到毕业后几年才还清。
我俩一边吃着,一边聊,他讲的时候一直盯着下面的蜡碗,里面有一块白色的蜡,幽蓝的火焰似有似无的舔着锅底,上面的麻辣汤汁咕嘟咕嘟的冒着泡。
“唉,这是怎么过来的啊。”我不可思议的摇着头。
“坚持。”他郑重地说,自己却哈哈笑起来。
我大概是不敢的。
可这所有加起来的东西,那种生活,距离我却像遥远的地平线上透出的熹微,总是忍不住直起身看看,求得些慰藉。相比之下,银行卡每月15号都会“叮”的响起,我这提示音的许诺下日复一日,小心翼翼求得平衡。
再听到苏平的消息是好几个月之后了。
听说他骑车受了伤,大晚上和一个汽车撞倒一起。我赶紧微信问他,得知现在腿养得差不多好了。当问起详细缘由时,他叹了口气,“就是为了赶时间,去一个小孩儿家上课,拐弯时急了点,没看旁边的车。”
他给我发了张那时的图片,小腿蹭掉了一小块肉,裤子的纤维跟血和皮肉凝在一起。我只得反复叮咛:“晚上骑车千万要小心。”
去画室上课的早晨总要早早起床,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能赶上第一节课。天蒙蒙亮时,我就夹着素描纸和速写本出门。要是上色彩课,还要拉着行李箱,装满二十多个颜料罐子。来不及做早饭,就总是在小区门口的一家早餐铺买四个烧饼带上。下课了总想接着画一些,常常觉得累时,却已经错过午休和晚饭。书包里带着烧饼,便不用出去走很远买东西吃了。
老板娘怕烧饼在窗口放凉,每次给我之前都用微波炉加热下。热乎乎的烧饼更香一些,咬下去不掉碎渣,椒盐的味道在厚重的面饼里很出挑。椒香味从鼻子里呼出,面饼则是另一种沉稳、绵长的香。
麦子经过研磨、面团经受挤压和摔打。一路下来,忍耐着力,吸收着力,又缓缓地释放着力。力,乘以时间,等于韧度。
- 08 -
我在画室早已开始临摹头像了,最喜欢门格尔的素描。临摹头像时,我会给原画作里的人物随口起名字,从“侧脸的男子”、“持茶杯的妇人”、“老女人头像”变成“列宁先生”、“俄罗斯大妈伊娃”、“拥有一家农场的割草的安可儿先生”……我要和临摹作品中的人非常亲切,大师的素描画中,这些头像都栩栩如生,除了准确地捕捉外形和人物特征之外,还有对人物面部所有细节的观察和掌握。只需看上一眼,画像里的头就像在生活里真的遇到过一样那么生动。
临摹的作品摆在左边,右侧的素描纸上画出等大的头像。要和原作画得一模一样,那只有一种线条,就是“他”的线条。每画一笔,我都要和原作反复对比,一边对比着两条线的转折和形态,一边心里发问:“列宁先生,这一笔是你吗?”
没有回应。
用橡皮擦掉,“这一笔呢?是你吗?”
依然没有回应。
再擦掉,过了四五次之后,我会忽然得到这么一支线条:“是啊!是我啊!”
然后就顺利起来,因为接下去的每一笔,都仿佛是画中人指引铅笔走下去,“他”自己呈现着自己。安科尔先生从画册上走下,来到了我的纸上。
老师站在我后面看了一会儿,说:“你考美院吧。”
我一抖,回头看他,想知道他有多认真。
“看你上次的那个素描,比书上画的好。”
“我……可以吗?”
“对啊,你不想去美院吗?”
“……你是……说真的”
回到家后完全精疲力尽的倒在床上,却心安理得的拉起窗帘。明天,忽然变成了一个肯定的字眼。
是的,明天也要画画。
深夜,我忽然被一阵阵饥饿惊醒。走进厨房,在冰箱里翻出皮蛋和猪肉,把米放进红色的小电饭锅煮粥。我披着衣服,洗了个苹果,坐在厨房的凳子上,一边刷着微信。
“啊。”
苏平朋友圈里有条状态写到:“我的作品《幻》有幸被张兰女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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