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湾的蟋蟀一样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当它们九月在户,来到屋檐下飞进家门时,正是一年的天干物燥秋老虎时节。麦秸与包谷杆已晒得嘎嘣脆,冬泥做的砖瓦经过夏天搬进搬出的翻晒已经泛白干透了,就差一场秋天的大火把它们烧成农人砌墙盖房的建材,这个盛况,我们湾里称为:烧窑。
当年的麦子玉米已收进了囤子,稻谷沉甸甸还在田里养着,红薯还没到下山的时间,难得的秋闲,队长发话了:明天我们烧窑!
搬砖搬瓦,是要记工分的。三四岁的孩子都可以抱一两匹砖,从晒胚场到土窑地,一整天密密麻麻往来着人流,那个场景极似了蚂蚁搬家。上百号老老少少,忙乎一天,上万块的砖瓦从胚场消失,有序地码进大肚窑坑。
装窑填料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可以堆几层的。如果布局不好要么会跨掉,要么堵住了空隙,底层的烧焦了,上面的还不熟,稍不留意就成了夹生窑,费料费时。这个技术活得生产队里的匠人来操刀,我们村就一个窑洞,精通砌窑烧窑的有四、五位。每次村里要烧窑了,队长会根据他们几个的身体状况,有无私事需外出的,指定出两位最合适的人选担当此次重任,并提前通知他们睡足觉休息好,烧窑是要熬夜的。
到半上午,窑周围堆放起不少的胚子时,匠人高手们相继来到窑洞,从上到下巡视一圈;再看看蚂蚁般的运输人流,脸上溢出了笑意;满意地从下面进柴火的窑门钻进窑洞里。他们俩交头接耳一番,算是相互共识了此次装窑的方式流程,便叫人从灶门口递砖头进去。他们自己弯腰开始架砖,尽可能地多装料,不能垮塌,还得留出过火通道。不用水泥钢筋固定,搭建一座砖瓦楼,力学建筑学好像都用上了。可匠人们几乎没上过初中,他们凭借的是经验,是自己师傅的言传身教。
装到三分之一时,灶口递料不好使了,里面得搭几副梯子,从上面大窑洞往下传递砖瓦。一圈一圈,一层一层,窑身慢慢长起来。过了大半多的高度,就可以装瓦片了。瓦片不是躺着叠放的,而是一片挨着一片竖立着,靠满一圈再起第二层的。待下午太阳照到西北山坡,对面住人的院子落入暮霭沉沉的阴影里时,一窑洞满荡荡的砖瓦齐整了。可以点火烧窑啦!
烧窑的柴火大多是当年收成下来的农作物的秸杆,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就是上等燃料。点火,是由负责烧窑的匠人来执行的,他划亮火柴,点燃第一把柴后,就派其他汉子接着添柴烧下去。师傅俩就转到窑顶,瞄着腰看看有没烟雾从面上的缝隙冒出来,他们伸出手在窑面上晃动几下,能感受到热气还有熏得人睁不开眼的烟流时,就咧嘴对视一笑,表示这活干得漂亮。
下面烧火的人手,两人一组,一人卷柴,一人送柴掏火。因为天气热,两小时一轮换。这时候忙了一天的师傅就可以坐到一边吹吹凉风,喝口薄荷叶煮的凉开水。
快到午夜时分,两师傅立马赶到下面,接过烧火的活儿。这出窑烧到关键时候了,得上几把猛火,最劲道的树枝柴大捆大捆地往通红的窑灶送去,另一人用大蒲扇往里呼风助燃,过一会儿,窑面上蹿出高高的火星沫子。这时候,一师傅留在下面把火,另一位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窑面,扯散一捆麦秆,抽出一把,撩到窑面边缘,快速地绕一周。哇哇!熊熊的火苗腾起来了啦!穿火啦!这时候整座窑的温度达到炙热状态了,砖瓦窑表面的空气都在燃烧。那袅袅的篝火被我们叫做:涨火;师傅引火的动作叫做:放涨火。
那把火一点燃,烧窑的高潮就过去了,看热闹的孩子们纷纷散去回家睡觉了。小人儿累了,天上的星星也困了,一粒一粒隐藏起来闭上了眼。
接下的几个时辰,汉子们只需小火煨着,让烧熟的砖瓦变得更坚硬。差不多天快亮时,柴杆停送熄火了。接着拿砖和稀泥巴糊封好灶口,防止热量散失。之后,所有人马就齐聚窑面,他们挖来粘土盖在整个窑面,糊出厚厚的一层保护墙,周围砌出半尺高的围边,似一个大圆盆,再在盆里铺上一层麦草,这时的窑面就像一个装满草料的面盆。当师傅忙着这些的时候,其他壮汉已经挑来田里的水等在窑边。待师傅把一桶桶的水顺着软草慢慢倒入大盆里,直到大半盆的刻度,这天烧窑的活就告一段落。
待他们回去睡到下午醒来时,两主事的都会挑着水桶重新回到窑上,因为早上的水已被砖瓦吸掉了大半,这会儿得补上。补水的活还得持续三五天,里面的砖瓦才会变成银灰白的模样。水给的不足,色会偏黑青,颜色不正,会被人笑话的。其实如果免去浸水这道工序,那出窑的成品就是红色的,温暖的砖红色。可那时的湾里人就认灰白的色彩,其它的都是敷衍,他们愿意多出力多一道工序,烧制出他们想要的那种砖瓦片,或许这就叫追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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