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之森

原创

虞美人

“铃，恭喜恭喜。”几乎每个女人经过在溪水边洗衣的姑娘都会对她说上一句，她们朝她微微点头示意，语气和森林里刚来的秋天一样饱含深情。

这个叫铃的姑娘脸色很快变得绯红，少女特有的羞涩令她美丽的脸庞更加迷人，她紧张地把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小声地对每一声祝福说“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像温柔的细风从她纤细的身体里吹来。

她转过身子，用木锤击打刚淘洗好的衣服，木锤的声音和溪水潺潺的声音同样悦耳。阳光照着铃颀长的脖子和雪白的手腕，铃的周身像笼上一层光，人们从她身旁走过，忍不住地夸赞：“真是个美人哪。”

她手腕上的银铃叮咛作响，哗啦啦，哗啦啦，仿佛她生下来就是铃声似的。每当铃声响起，野村的人们好像听到整个森林都响起动人的铃声，哗啦啦，哗啦啦。

十几年前，野村的人就是听着这样的铃声发现的铃。

那是一个雾气尚未散去的秋日的清晨，一阵铃声把村里的人唤醒了，人们在盛开的虞美人山坡上发现了一个弃婴。是个女孩，她病得很重，连哭声都没有，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的手腕上系着一只银铃，银铃似乎在哀哀地哭泣。

野村的人收养了她，给她取了名字。铃在祥和的野村和淳朴的人们中间长大，有着偶尔孤独但却快乐的童年。村民们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野村。她常常光着脚丫在村子里跑来跑去，笑声和铃声回荡在森林中的小小村落。

人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顽皮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了，长成了窈窕的少女。她的脸庞逐渐退去稚嫩的孩子气，有了大人那种分明的轮廓，宽大的衣服也遮掩不住她身体的曲线，还有她随意挽起的头发，也显出少女独特的韵味。

开始有小伙子注意到她了，有时会和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铃开始时没注意，还和他们一起傻笑。后来她渐懂人事，看到开玩笑的人就躲得远远的。可是铃铛总是暴露她的行踪，有时她趁别人没发现躲开，不一会儿就听到小伙子们笑呵呵地对她说：“铃，我发现你啦。”那时她的脸就变得更红更惹人喜爱了。

“要给铃找一个好归宿呀。”野村的女人开始计划这件事了，她们觉得自己对铃的幸福负有责任，因此格外上心。

“还要看铃的意思。”女人们变得窃窃私语，不时聚在一起，当铃走过时，她们又散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不想让铃感到害羞，所以私底下去问她。

铃在织一件淡紫色的围巾，竹签上下翻飞，她穿着干净的麻布衣服，静静地坐着。她猜透了她们的来意，低下头只是织围巾，什么都不说。这时女人们又不忍心问她了，这么美丽的姑娘，应该晚点再成为新娘呀，晚一点再成为母亲，晚一点开始操劳丈夫的琐事，这样的姑娘，应该永远无忧无虑呀。

女人们没有说任何关于铃的亲事，随便玩笑就离开了。变得忧心忡忡的，反而是她们了。

“铃会喜欢村里的小伙子吗？”

“如果她要离开野村怎么办？”

“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就在这里呀。”

她们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没了，同时她们心里都压了一块大石头，就是铃要出嫁了，或许要离开野村了。她们发挥女人爱幻想的天性，越想越多，越想越忧愁。在她们悲伤的想象里，铃要成为一个遥远的小伙子的新娘了，她要嫁到森林的那边去了。

“铃总爱盯着森林看呢。”

“她有很重的心事呀。”

“最近她越来越害羞了。”

女人们决定，暂时不提铃的亲事了，她们希望铃的少女时期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所以铃的事情再次被提起，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成年的小伙子们几乎踏破了那些负责铃亲事的女人的门槛，他们真心实意地拜托，能娶到铃这样美丽温柔的好姑娘。

女人们不得不行动，给铃透露小伙子们的爱慕，有时也会对提亲的小伙子进行评价，筛选出她们一致认可的人选。但是女人的选择标准总是多样的，她们翻来覆去，最后选出一位谁都没有异议的人选，一个叫森的年轻人。

铃知道他，是一个很英俊善良的小伙子。可是偏偏不巧，铃不喜欢他。

所以铃抱歉地摇摇头。

女人们不敢相信，谁都猜不透她那敏感的少女心思，如果连森都不行，那别的年轻人就更不可能被铃所爱了。女人们很伤心，为铃拒绝一个优秀小伙子的爱而惋惜。

铃也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她太害羞了，不敢接受别人的喜爱。所以她编造了一个理由，拒绝森的原因是，和森在一起时，她没有听到银铃的声音。是的，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即使银铃不响她也能听到的声音。

拒绝了年轻人的好意后，铃变得更害羞更不爱说话了，好像她毁掉了他们对爱情的憧憬一样。可是没有人责备铃的拒绝，小伙子们看到铃的背影，只会想：“这样可爱的姑娘，我是配不上的呀。”

铃在村子里有时会遇到森，森怕铃尴尬，总是先笑着打招呼，和以前一样。可是铃不敢看他了，好像对他有什么亏欠似的。每次看到森，她都远远地躲开。有一次他们又在山坡上遇见了，铃很想变成虞美人，避免和森说话。

可是她躲不开，森的背后是通往村子的路，她如果要回去得绕到森的背后去。森觉出铃的尴尬，和平时一样喊了她的名字，“呦，铃。”

铃的脸颊通红，比虞美人花还要红。

“山上的虞美人总是盛开得晚啊。”森说，“山下的花一到秋天就没有了呢。”

“是么。”铃小声说。

“这片山坡的虞美人是我见过最美的。”其实森很想说，“站在虞美人里的你是最美的。”可是他不想让铃为难，就没有说出这样的话。

他走到铃身边，郑重地说：“没关系的。铃。”

铃抬头望着他，看到他无比真挚的眼神，好像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对别人也是，你要有自己的选择啊。”森离开时，又郑重地说。森抬起头，“奇怪，怎么会有铃声？”

“铃声？为什么我没有听见呢？”

“或许是我听错了吧。”森一边走一边疑惑，他明明听到一阵铃声，从未听过的悦耳的铃声。

后来的一段时间，铃偶尔会来山坡，仿佛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她似的。她常常站在山坡上眺望，虞美人的花朵昂起头，和她一起望着远方。

铃躺在花里，听到细碎的银铃的声音，像对她说话，说会有一个少年被她所爱。紫色、粉色、红色的虞美人花朵轻抚着铃的脸，铃闭上眼睡着了。

“山坡上的虞美人睡着了，银铃响起来了，远方的少年从夕阳里来了……”

成百上千的虞美人簇拥在一起，一遍遍地唱着动听的歌谣，唱到铃的心里。

“虞美人忘记了回家的路，夕阳里的少年娶她当新娘……”

铃的身子产生了变化，她变成了一株虞美人草，在风中摇摆，她是成百上千的虞美人中的一朵。她看到远处一株白色的虞美人变成一个英俊的少年，轻轻地来到她身边，露出好看的牙齿和好看的笑容，朝她伸出手，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我来接你回家，美丽的新娘。”

铃有些害怕，不由得后退几步，那些虞美人姊妹簇拥着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你忘记了吗，你本来就是山坡上的一株虞美人啊，最勇敢的那棵。很久以前，你爱上了一个人类的男孩。”虞美人们像野村的女人那样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为了和男孩在一起，你才变成了人类的样子。”

“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呢？”铃震惊地睁大眼睛。

“因为你和女巫有约，她让你变成人类的样子，而你会忘记作为虞美人草的一切。”

“如果你没能把自己的爱给别人，就会重新变成虞美人啦。”

“快让银铃响起来吧！不要因为害羞而不敢打开心扉呀！”

虞美人们的声音越来越远，随风散去。铃醒来时已是傍晚，晚霞把这片山坡映得火红，像要燃烧起来似的。

铃站在山坡上，想起身为虞美人时的勇气，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像一个真正的期待爱的少女。她看到远处的野村，夕阳下显得无比美好，而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一个少年从夕阳里走来了，虞美人草从山坡一直盛开到他脚下。是森呐。

“喂——”铃朝少年奔去，风把她的头发高高地吹起，她像一株虞美人草那样向夕阳奔跑，耳旁响起从未听过的悦耳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