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

张老太

雪窸窸窣窣下了几夜，屋檐上挂满了冰溜子，夜里越发的冷，张老太挪挪身子，捻了捻被角，试图使自己暖和一点，但还是感觉风跟玩似的钻进了被子里，深入骨髓，不由得哆嗦起来。

张老太

她卷着被子，坐在冰凉的炕上，心想，现在这煤真不耐烧，拉到门上来卖的就不是啥好货，真不该贪图便宜的那几毛钱。

她披上棉袄，下炕穿鞋，等站到地上已经花了十几分钟，炕头的钟表哒哒的响着，她不知道是几点，早都看不清了，恍惚记得自己今年快90了。感觉到外面的亮度，应该是凌晨2.3点的样子，再不添点柴火，剩下的时间是没法睡啦。

北方烧炕取暖，张老太年轻的时候，炕还是土炕，盘一个好炕，是需要很好的技术的，满村里可能就那么一两个盘炕盘的好的师傅。一个好炕，既省柴火，又热度均匀，还不容易塌。上面铺上夏天特地留下来的晒得软软的带着小麦香的麦草，再铺一层从集市上买来的编织细密的席子，铺上棉花褥子，床单，那就是一个上好的整齐的窝了。人类自古以来，对自己的住的地方可是可着劲儿的讲究了，那个年代，也没什么太好的东西，能住上这一方整齐的、软软的炕，是女人们对自己汉子的唯一要求，也是汉子们在外打工劳碌的目标。

张老太

到了冬天，没什么活计，天黑而息，人们白天除了三顿饭，其他时间也都是在炕上度过，来个客人，最贴心的邀请就是：炕上坐。能干的媳妇们，总是把炕上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大红绸缎面的被子衬着白色的被里子铺盖着，炕头上摆着炕箱子，一般都是女人的陪嫁，起的作用类似于现在的衣柜，炕箱子旁边叠放着的五颜六色的绸缎被子，一般三五条。也有七八条的，这些都是女人们当姑娘的时候家里给备的，也是一份体面。

后来的炕慢慢的成了水泥打的，有不用柴火和煤的，晚上直接塞两个煤炉子进去，废气烟有专门的排气道，干净没有灰。缺点是有时候煤炉子会灭，得照看着点，也有直接用电热毯的，但总觉得跟土炕差着点什么，张老太在儿子造房子的时候提前就说了，还是要用柴火烧的好。所以她现在的炕虽然是水泥抹平了，跟土炕比起来，不用麦草和席子，直接铺褥子就得了，但还是留了烧火的地方。

张老太拨拉开火炕的门，用棍子翻了翻，没什么火星了，煤已然烧尽了。她铲了几铲子煤和着柴火、还有秋天晒干的玉米棒叶子，推到炕眼里头去以后，再用火柴把外口的点着，炕眼开始冒烟了，随着烟越来越浓，她咳了两声，把已经耷拉到地上的外套衣角提了提，一步一挪的回到了屋里，再花十几分钟，挣扎上炕，躺进被窝，炕上好像热一些了。

她朦胧间，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女人的样子，近来她经常会出现，或笑，或懊恼，或忙碌，最深刻的是她躺在地上，怎么也扶不起来的样子。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媒人家，张老太40多岁，正值当年，她已经挑拣了附近十里八乡的姑娘，给自己的独生子选媳妇，那可不得经过自己的手。她一生都要强，比男人都要强，什么都想比别人好，娶媳妇更不例外。媒人的巧舌如簧，这姑娘家里贫寒，自小就家务做得好，人长得又标致，性格又好，里里外外是把好手，要不是爹妈身体不好，想趁早看到她嫁人，一般人家还看不上呢。春季下聘，冬季成婚，女人进了门，张老太越发的舒服，洗衣做饭，下地干活，样样在行，就是呢，话少些。她试着骂了几次，也不还嘴。后面的日子就更加的恣意妄为了，没事的时候，骂她就是自己的乐子。看着她红着眼，偷偷在屋里哭，甚至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她这辈子过得太没意思了，年少时喜欢的人没能在一起，嫁的老头又木讷，所以她觉得捉弄老头和儿媳妇小雪是最有趣的事情。

春天地里活多，需要春灌，小雪白天晚上都忙着站在地里干活；夏天丰收，正午的日头火辣辣，晒场上一个人都没有，小雪得顶着烈日收晒麦子；秋天，寒风呼呼地刮着，小雪得拉着车子去外面捡柴火，捡树叶，攒着冬天烧炕；冬天，小雪除了一日三餐，得给家里所有人织毛衣纳鞋垫做鞋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姑娘熬成了病罐子。直到有一天，轰然倒下。

张老太跟老伴两个人都扶不起来，她一直想不通瘦小的身板啥时候变的那么重，布满老茧和伤口的粗糙的手软绵绵的搭落着，灰蒙蒙的手指缝刺入她的心房，她的心里烫的像着了火的风箱，呼啦呼啦的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亮了！

张老太睁开眼睛，脸上的皱纹的沟壑里布满了泪水，不知道是悔恨还是惊吓，她越来越模糊很多人的记忆，记不得，听不清，看不清，脑海里却越来越容易记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小雪，她默念一声，摇了摇头。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雪已经停了，门口的屋檐上掉落一根冰溜子，咔嚓，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