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

低头抬了抬手，看了眼被太阳照得金属圈锃亮的手表——快迟到了。

我被太阳刺得头晕目眩，马路上细小的线条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蹦出来，我微闭着眼跑进校园，刚进教学楼才发现背已经汗湿了。稀稀散散的学生从旁边经过，带着青春的气息一股脑地塞进我的鼻子里，我感到一阵恶心。

步子随着教室门口的距离愈发变得缓慢，踏进去的那一刻，仿佛踏的不是门，是深渊。

他们都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吱吱呀呀，我默默地回到座位，面无表情地做着上课的准备。环顾一圈班里的人——谄媚的，冷漠的，自傲的，愚蠢的。所有面孔集成一个球，疯狂在我的脑子里跳动着，碾成粉碎。

这些人都该死。

上课铃停下来的那一刻，也是苏芊跨入教室门的那一刻。她气喘吁吁，走得小心翼翼，轻轻地坐到我旁边，整个过程，都被班上的人嘲笑着。所有人都讨厌她，为难她，让她不好过。当然我也不例外，但跟他们有一点不同，就是——我厌恶的是所有人，只是包括她而已。

苏芊，有着一双如深潭的杏眼，瓷白的脸上被刚才的焦灼显得隐隐范红，稍稍晃了晃薄薄的刘海。做什么事都是轻轻的，就好像所有的东西在她面前都会碎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长得美丽，成绩拔尖，被冷漠也不会埋怨别人，可就是被其他人讨厌，没有任何原由。可能人都是这样，看到美好的东西就想到掠夺或者毁灭。

“小冉，你要吃点水果吗？”

她在我耳边吐气。我正专心致志的看着老师想着其他事，被她这样吓了一会儿。

“不用了。”

我一如既往的冷淡，她失落的把圣女果塞回了抽屉。不懂她为何失落，我们俩虽然是同桌但我的态度每次都很明确，拒人千里之外。这样的我，她为什么要失落，为什么每次都要跟我说话，是想讨好我以至于有个所谓的朋友？

都给我滚远点，真的让人厌烦。瞥了一眼她低头的样子，没有一丝动摇，反而更加让我窒息。“天天都是这个可怜样。这个世界让人失望的东西真多，我也一样。”心里想着，不耐烦地往外边挪了挪椅。她握着笔，安安静静地学习，没有一丝动静。我又看了一眼教室，他们都在读书，仿佛全世界都在备战高考，而我就像被抛弃的孩子，孤独的在颓墙怔怔出神。

每一日，每一夜，他们都在学习。晚自习的过程对于我来说总是异常无趣。我叼着笔，看着他们埋头苦干的背影，“班上的女生太多了，加上我竟然有四十多个……”胡思乱想着，悠闲之余瞟了一眼窗户，惊得打了一个哆嗦，班主任站在窗前，脸正对着我，眼睛发出寒光。可恶！

“王冉你出来，去走廊站着！”

一声令下，我缓缓起身，心里毫无波动，反而苏芊却猛然抬头，顺着我的身子抬眼相望，紧张得嘴唇微微颤抖，转过身看着班主任：

“刘老师，她刚才没干什么，能不能别……”

“不好好学习，四处张望，没说话也要给我出去！免得在这里碍眼！”

随即班上传来一阵轻笑。我顿了顿步，但还是走了出去，苏芊哑言，又低下了头。

站在走廊的我感到神清气爽，总比在教室里那种窒息的感觉要好很多，庆幸了一下，望着清透的月亮发呆。直到下课瞧见着苏芊慌张地向厕所跑去，紧随其后的一群女生在后头大喊大叫，我正纳闷着，她们看到我，向我跑来笑着

“诶，你说苏芊是不是很xx，你看她那白莲花没，她想着让你当她朋友呢！”

“诶呦～就是就是…谁想跟她交朋友，小冉你说是吧……？”

她们朝着我，嘴巴一张一合，我被她们环绕，劣质香水充斥着我整个脑袋，有点想吐，但脸上却假笑着，习惯性迎合着她们的表情表示肯定，摆了摆手丢出一句“我去喝点水”随后仓皇出逃…表面上，我除了长相过得去和人缘不错之外，实际上一无是处，生性懦弱，本性愚顽。大部分人都觉得我很好说话，其实…我每次都是带着和善的面具想着她们什么时候能死。

我这个人太坏了，如果有一场灾难发生，那上帝肯定要我第一个死。

我回到椅子上有好几分钟想着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思考着我为什么活。无奈地笑了笑，走出了教室，却毫无防备的迎面撞到了刚跑回来的苏芊。

“唔……”

我摸着被撞的鼻子，气急败坏的看着她，怎么总是碰到她就没好事！她先是晃了晃自己的头，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对不起，看清了是我，又惊呼一声准备去摸我的鼻子，我见着她那雪白的手臂伸向我，修长的手指缓缓映入眼帘，我作势向后退，刚想说话，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滑下，一摸，猩红的血在我手掌间慢慢绽放。愣了一下，但马上冷静下来，赶忙拿出餐纸捂住。

待我起身准备去厕所时，就看到苏芊惊慌失措的脸，她那漂亮的杏眼比平常睁得更大，透过红红的微张的小嘴可以看到她咬紧的牙关。对于我来说这根本没什么，只是心情变得更加烦闷，她这种表情就好像我出了车祸似的，大惊小怪。我冷漠的走出门口，刚到厕所就打铃了，她还是跑了过来。

“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走路想事情去了，我我过来帮你看看。”

“你走开！”

我甩开她欲伸过来的手，本来就很郁闷了，她还这么让人烦心！

“别搞得跟我很熟一样，以后你不要跟我说话，我讨厌你！你真的让我很烦！”

我终于说出了一句伤人的话，虽然这些话对她来说习以为常。

“我……”

她一瞬间哑口无言，我不想看她那种可怜的样子，开大水龙头冲洗着鼻血，看着洗漱台缓缓滴下去的血，平静又狰狞，可能也是她此刻的心吧。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如约所至的压抑，正觉得尴尬，就听到耳边幽幽地传来她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难受，靠近你时，仿佛你所有的不快乐都是因为我，而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对不起，小冉…真的对不起，以后不会烦你了。”

我顿时僵了一下，听着她逃似的脚步声，我竟然有一种…难过，失神了几秒，恍惚中看着镜子里狼狈的我……微红的眼眶，苍白的脸颊上残留着刚未洗净的斑斑血迹，对比之后愈发觉得自己可恶又残忍。惨笑了一下，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我，竟然有了犯错的感觉，我这是怎么了？

她真的不再与我说一句，虽然这值得庆幸，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了。

她更加的刻苦了，每天坐在椅子一动不动，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课间我和那些“朋友”玩闹，她们大声叫喊着，故意弄倒苏芊摆在桌上那一排排书，“嘭”的一声是书沉重的嘶喊，苏芊眼神闪烁着，准备弯腰去捡，却被一群人踩着书踏了过去。待他们疯闹着走过，她又蹲着，一本，一本地把它们捡起，没有一句怨言，就这样轻轻地，无声无息。没有一个人帮她，包括我。站在我旁边的几个“朋友”哼了一声，不屑地说，

“过几天有你苦头吃，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不知脑子怎么回事，我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唬了她们一跳，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赶忙尴尬地笑着解释：

“我…我想出去透透气。”

还好，她们眼底的疑惑渐渐消散着……

“嗨，我还以为你咋啦，吓我们一跳呢，去吧。”随后拍拍我的肩膀，回座位去了。

我到底要跟这些恶心的人相处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才能死掉，死了就清净了，就不用面对这些让我烦心的人了。

苏芊还在捡书，当我刚才站起的那一刻她停顿了。我不想看她，可这次却控制不住地轻轻扭过身——

她眼睛忽明忽暗，隐隐发亮，歪着头柔柔地看着我，精致的面容被几缕青丝遮住了一半，仔细一看，眼里噙着泪水。哦不，不对，苏芊眼里噙着的是星光。那是什么？悲伤？感动？怎么我还看到了…柔情？我倒吸了一口气，想逃！指尖触碰的那一刻突然天旋地转——她的手轻勾住我的手指，手心一阵微凉，顿时将我刚迈出的步子就这样扼杀在了摇篮里。惊讶的看向她，不！

触电般缩回手，我逃出了教室。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出这般举动……明明我每次都在伤害你，这样懦弱又残忍的王冉凭什么值得你在乎？！

接下来的几天我昏昏沉沉，如坐针毡。时不时就会撞到苏芊忧心忡忡的表情，那种在乎我的表情。

终于撑到体育课，可以出去透透气了。集合时，却没看到苏芊，还有我那几个“朋友”。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安却也没想太多，散步时突然肚子不适，我又想安安静静的，鬼使神差地跑去了二楼最偏的厕所。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呜咽。我细细一听，正是苏芊在哭！

轻轻瞧里边偷望，那几个女的正擒着苏芊的脖子，其中一个还捂住了她的嘴巴，张牙舞爪地掐她，白净的手臂和锁骨旁边有几块已经透紫！没想到这种狗血的校园暴力会这样赤裸裸的摆在我面前，这应该是我的报应，不然为什么是我遇到这一幕！

霎那间僵在原地，感觉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过。我眼睁睁地看着苏芊在黑暗中无力挣扎，她是那样单薄无力，如同快要断了肢体的布娃娃。

“仿佛你所有的不快乐都是因为我…小冉，对不起……”

又想起那天她对我说的这句话，许许多多的片段在我脑子里飞速闪过。握着的手心被手指掐地隐隐作痛，咬着嘴唇，脑子忽然一热，肢体已不听使唤，喝醉般冲了进去。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我的拳头就已经在她们的脸上开了花。一瞬间我忘了自己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她们几个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讶之后向我和苏芊奔来，全都失去了理智，来不及思考的我扑到苏芊身上，让她不要受到伤害，只感觉一个东西砸到了我的左肩，锥心窝的疼散发全身，我就像火红的玫瑰，忽的花瓣掉了一半。

世界终于又安静了，静得像一潭死水。

左手已经麻木，咬着牙低头想看伤口，却缓缓对上了怀中苏芊的眼，我痴痴地看着她，全身的血液涌入心脏——

她的杏眼是那样美，眼中的深潭已是波涛汹涌，惨白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

忽然，她的额头抵在我的下巴，微微颤抖，

“小…冉”轻轻地在唤着我的名字。我环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对不起，苏芊。”梦呓般的吐出了这几个字，我感觉使出了全身的精力。

闭上了眼，又睁开了，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狼狈又狰狞。陡然间想到了一句话，

人生本是虚空相生，一切都会随水成尘。

这个小冉终于死了。

三个星期后我和我的“朋友”变成了仇人，她们卖弄着苦情计使得全班大部分人冷落了我，对于我来说意料之中。我冷笑着看待这一切，只有蠢人才会信她们的满口胡言。不过也好，终于和这群恶心的人渣分道扬镳，终于不用假装是她们的同类了，现在的我，是一个全新的王冉。相对于苏芊，我们俩的关系有了细微的变化，说不清也理不透。为了让那些人受到该有的惩罚我俩一直努力着，她也每天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左手，生怕它碰到一丁点儿伤害。

有时我又受不了她看我的眼神，柔得如水般清澈，却又带着一丝怜爱。每当四目相对时我就有些不知所措，看她为我忙得白里透红的脸，虽有点婉拒但也渐渐习惯了。

天底下竟有对我这么好的人？

左手快痊愈了，拆完绷带的那天我早早去了教室，还没有一个人来。随后无聊的趴在桌上。

一大清早困意袭来，眯着眼看着窗外和煦的阳光，眉眼越来越低……直到迷迷糊糊感觉有一股湿热的气息在我脸上渐渐滑着，慢慢滑到我的额头，只听到啵的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似梦似醒，梦中我惊开了眼，看到苏半弯着身子在我面前，她的脸隔着我是那么近，那双漾眸迷离地看着我，刹那间我忘记了呼吸。见我忽然睁开眼，她慌张地退到座位，微张着嘴欲言又止。我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亦或是没睡醒的原因，我竟伸手把她那修长的手一把握住，一股脑地将她的身子扯到眼前，低头吻了下去。

她整个人仿佛魔怔般颤抖了一下，轻勾住我的脖子，笨拙的回应着。嘴角湿热的气息使周围渐渐燥热。

待我抽出身时，两个人红着脸微喘着气，依稀听到教室外有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传来…为了避免尴尬，我转回身，扑在桌上把脑袋一搁，假装睡过去了。可能是太困，我真的熟睡了过去，依稀又梦到苏芊如水般柔溺的眼眸，恍如隔世，如痴如醉。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所有人都觉得我错了，这条路我走的浑身是血，就连对着镜子，我自己也会疑惑。可我那么酷，撩了撩头发，把自己推到了更深的炼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