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作者: 隼浮 | 来源:发表于2019-11-24 18:2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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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写完《饥饿年代》的时候,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系列的文字可算接近尾声了!

    关于故乡的这系列文字不是我最想写的,却是我必须写的。把这些记忆里写出来,像是我的一个责任。我最想写的,是那些需要想象力才能构建出来的无中生有的东西,比如小说什么的,能向这个世界证明我的才气,我存在的价值,说得更大点,是为了博得身前身后名。可是关于故乡的文字,无需才气,它们就在我的脑子里,只要我原原本本抄出来就好了;它们对这个世界也毫无价值,对于我的后代却意义非凡——它们就像一棵生命之树的年轮和叶脉,承载的是这棵树过往的记忆,只要树不死,它们的存在就有意义,万一未来的哪片叶子想知道关于这个树的历史,我的文字就是他们逆流而上时克里特公主之绳,让他不至于在岁月的迷宫失去方向。

    对于不相关的人,谁想了解兔子不拉屎的一个小山沟里的人和事呢?

    毕竟,我讲的只是属于我们的那棵生命之树的故事。

    2

    每一个家庭都应该有一个讲故事的人。

    他们是家族历史的记录者和传承者,以口口相传的方式把祖先的故事告诉后人,为那些如泥土般卑微的人们留下一点活过的痕迹,在后人的心里为他们立一块无字的墓碑。

    我们那里,这个角色一般都是由女人来扮演的。这些外姓的女人,从别的村子嫁过来,为这个家生儿育女,把自己的血脉和情感都一点点地融入进来,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或许是女人温软的天性使然,让她们无意中承担了如此重要的任务。

    也许是盛夏的树阴下,也许是隆冬的火盆边,婆媳姑嫂们在一起褪玉米、纳鞋底、缝补衣服或做其他农活的时候,总有些时刻,身体是忙碌的,心情却是放松的,放松到可以暂时忘却平日里的鸡毛蒜皮、蜚短流长带给彼此的隔阂与不愉快,年长的便把那些积淀在心里的故事以“闲话”的形式讲出来,作为消遣。

    “闲话闲话,讲起来没把儿”。自然是怪力乱神,荒诞不经的居多,不过也会夹杂着一些先辈们的经历。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津津有味。但是,闲话就是闲话,讲完就完了,谁也不会把它当做正经事。但是,故事就这样从年长的嘴巴里出来,进到年轻的耳朵里,到年轻的也年老了,再讲给后来的年轻人……

    就这样,无数的故事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管道里流传下来。

    当然,在流传的过程中,也会因有些人记性的好或坏、心思的巧或拙、口才的笨或灵,许多故事都遗失了,或者丢掉了重要的部分,或者被修饰、篡改了,但都无所谓,总有新的故事加入进来。正如我们的生命一样,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的命运,存在过,有消失了,凡流传下来的,都是无数偶然的结果,是幸运儿。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总有故事以这样的方式得以流传下去。

    3

    我曾经有幸在这这样的场景里做过旁听。

    我躺在她们的脚边或腿上,让她们抚摸我的脑袋或后背,听她们活灵活现地讲着那些神乎其神、玄而又玄的故事。我的想象力就在这样的场景里被培养和激发出来,每一个故事场景都能在我的小脑袋里幻化成鲜活的画面,无数鬼怪吐着舌头、呲着獠牙在黑暗中出现,在我眼前飘过来飘过去……让我既感到害怕,又感到新奇和刺激,欲罢不能,缠着长辈不断地讲下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故事要靠我讲下去。

    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讲述者。我没有过耳不忘的记忆力,没有天花乱坠的好口才,甚至曾经也没这份热心。在我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族里的一个老人拿来了族谱,让我代为抄写。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自己面对的是一份多么珍贵的资料,一边抄,一边在心里苦笑:我好歹也是一个已经入党的人,竟然也做这样陈腐不堪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抄写过的那份生命册现在哪里,境况如何,甚至还在不在世间,这辈子我还有没有机会再次看到它。我后悔的是,由于自己的轻慢,对上面的名字写过就忘,到现在连带领我们来到户子沟的那兄弟俩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自己这片叶子是长在哪一根树枝上了!

    也就是那次,那个老人在我们家的炕上,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那些故事是如此精彩、传奇,就是放到莫言或陈忠实的书里也是熠熠生辉。可惜,虽然我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却一个也没记下来!

    那时的我怎会想到,有一天竟然要我这样的不才来讲家族的故事了。

    4

    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亲手斩断了故事流传下去的链条。我把我的生命之树连根拔起,从那个小山沟里移到了陌生的城市里了。

    现在,我自己每年回家的次数都少得可怜,更别提我妻子了。她和我的父母差不多就是熟悉的陌生人,在有限的相聚时间里,彼此都揣着小心,像对客人一样客客气气,还哪有心情讲什么故事呢?这样下去,我的后代,势必要和我不知道我们祖先在山东时的故事一样,对于我们在户子沟的故事茫然无知了。

    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我相信,人到一定年纪,就会对自己生命的来处充满了好奇,想弄明白自己的祖先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这几乎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如果没有这份好奇,就不会有历史这么学科存在了——不光是我们,美国不就曾兴起了寻根文学么?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重视那些写在书本上的堂而皇之的国家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对家族的历史、个人的历史却底气不足。可是,前者不正是后者的总和吗?没有后者,前者又从何而来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勉为其难,由我来充当这个讲故事的人了。

    5

    故事在脑子里是一回事,要落在文字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首先我面临的问题是,我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写呢?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平实一点,再平实一点。我总觉得,如果文字过于花哨,华而不实,对于那些像泥土一样朴实的人们是一种侮辱。可是,该怎样才能使自己的文字不干瘪,让人读起来味同嚼蜡呢?这就让我不得不思考什么是文字韵味这件看似玄而又玄的问题了。

    就在那段时间,我读了一些胡兰成、汪曾祺、周作人等公认文字比较有味道的先贤的书,似有所悟。雕琢而不做作,悠游而不局促,有烟火气而不肮脏龌龊,娓娓道来,从容不迫……说到底,还是要对自己的文字有信心,对自己要写的东西有信心——读者和我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写得有趣味,有心的读者必然就能感受到我文字间的趣味。

    说来说去,就面临了下一个问题:虽然我一再安慰自己,我写这些东西是给自己和那些和户子沟有关系的人看的,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将之藏诸深山、留传后世,而是把它们放到了网上,就是说,还是希望别人看到的——这是一份怎么自不量力的贪心啊!可是,别人为什么要看这些文字呢?那个名叫户子沟的小山沟以及这个小山沟里那些泥土一样卑微的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想来想去,结果无疑是让人沮丧的。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在这个农业社会向工业化、智能化社会转型的时代,户子沟是无数必将或已经消亡的乡村的缩影,所以和我有相似命运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可以在我的文字回望一下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抚慰一下他们失落的心灵——这个理由我自己都觉得牵强,真的是在自欺欺人了。

    我觉得我的文字唯一好一点的是,在写那些人物和故事的时候,不是因为他们和有怎样的关系,而是他们的命运或他们的性格中有打动我的地方,相信我的读者看到这些故事的时候,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吧。

    6

    别的人我不敢奢求太多,但是对于我的儿子以及我儿子的儿子(当然也可能是女儿)却有点想法:

    希望他们通过我的文字,知道自己的先辈曾经走过多么艰难的历程,将来不管他们的生活多么富足都不要忘乎所以,多么落魄都不必心灰意冷,要明白,只有自己的不懈努力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希望他们通过我的文字,学会理解和尊重那些看起来最卑微的人,因为他们的先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有一天全社会都再次把“农民”当作嘲骂别人的字眼儿,他们都不要这样做,因为他们的先祖就是农民;

    希望他们通过我的文字,在有一天农民这个身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还能记得曾经有这样的一群人,被牢牢束缚在土地上艰辛地劳作,虽然被人轻视,确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

    “我希望……”,希望是什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尽人事而已,剩下的,由它去吧!

    7

    前几年网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段子:

    一个富翁临终前,把三个儿子叫到跟前,对老大说:“我的那些房产就由你继承了。”对老二说:“我的那些股票证券就给你了。”最受宠爱的小儿子暗自激动,想老父亲肯定给他留下更好的宝贝。富翁对他说“我的儿啊,你这么大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我的手机里有一千多个美女的联系方式,就留给你吧。”说完就咽气了。

    如果那个富翁换成我,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在我气息奄奄的时候,我儿子满怀希望地凑到我跟前,心想:这老头所有的好东西肯定都是我的了。于是,提醒我:

    “爸,咱家的房产……”

    “咳咳……咱家就这一个破房子,你还不知道吗?”

    我儿子很受打击,但是还不死心:“爸,你总偷摸地买过股票什么的吧?”

    “没,没有……咳咳”

    “‘你不理财财不理你’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难怪这死老头子受一辈子穷……”

    这时,我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掏出手机,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我儿子的心底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嘿嘿,看不出这个死老头子还挺花,竟然偷藏了一堆美女的联系方式……”没想到我说的是:

    “儿,儿子……咳咳……这里面有些文章……是,是我写的……咳咳……关于咱们老家的……”

    我儿子彻底绝望了,恼羞成怒地抢过手机:“老不死的,谁要看你那酸掉牙的劳什子——我就不信了,你的手机里一个美女都没有吗?”

    就在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翻弄我的手机的时候,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最后一个念头是冷笑一声:

    “傻小子,你老子这样的人,手机里还能有美女?就是有,我也不能留给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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