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透着湖底般的澄澈，不见一丝云彩，却能看到飞机划过留下的痕迹，每当遇到这样的场景，我都会驻足抬头看着，直到脖子僵硬发酸，直到那刺破空气的声音消失在耳畔，直到有人把我从这场白日梦中敲醒。刚想到这儿，同伴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然后开始在脑子里荡气回肠的响着。
“你看你妈的香油噢，你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啊。”黄贺楼反戴着棒球帽，肥胖的手指握着车把，朝我连推带骂，破锣般的嗓音让我想起了我已逝的外公，这个人三十岁还不到，却有着老头子一样的声线。
我撩了撩额发，扶正变速自行车的车把，把肩上的背包努力往上怼了下，伸手一指前方：“走！”
骑出去几秒种后，我仍然能想象到两个男人背着巨大的旅行背包，撅着屁股使劲蹬车的场景，在四下无人的公路上留下笨拙的身影。这是我跟同伴第二次骑行川藏线，今年我二十九岁，高中毕业十年了。
十年前的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在将来真正成为一个游记作家、有着足以让几万人佩服的勇气骑行在川藏线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十年前的夏天，我离开了那片校园，除了一堆废纸垃圾什么都没有留下。在那之前的某天中午，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坐在一棵枝繁叶茂、不知什么名字的小树下，默默地望着远处的操场和蓝天，身旁是“禁止踩踏”的标识牌。
这么多年过去了，但记忆不会被时间杀死，当静下来的时候，往事会像爬山虎一样蔓延而上。回首前尘，我自己心里始终都有这么一个场景，尽管添了岁月荒芜的痕迹，但却不会忘。
我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一张老照片。照片的内容发生在我的高二时期，里面的操场边缘有一大堆人在簇拥着，被簇拥的人有我、两个裁判老师，还有我背着的那个她，照片上的我额发被汗浸湿贴在脸上，因为吃力而咬牙切齿。之后每当我看这张照片时，仿若就站在那株不知名的树下，以旁观者的角度远远地望着操场上发生的一切。
那只是个开始，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变幻莫测。
1.
十一年年末前那个冬天格外冷，大家似乎都刚从世界末日的惶惶不安中走出来，一切恢复都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已经读高三的我仍然会在某天选择逃课。经常跟我一起逃课的还有两个同学，一男一女，现在我几乎忘了他们的名字和模样，也忘了他们是不是情侣，我只记得，逃课出来上网时他们一直在吵架。
这次逃课出来，两人又因为周杰伦和金秀贤谁为优酸乳代言比较好而吵了起来，而且是在网吧开黑玩游戏的时候，我双手捂着耳朵，在这两个人吵得更大声之前赶紧离开，准备下楼去网吧的咖啡厅买饮料。
意外的，我竟然在咖啡厅看到了她，就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没有穿校服，面朝着玻璃幕墙，看着外面即将变暗的天，手里捧着咖啡。我不知道她也会来网吧这种地方。
她叫童铭，跟我一级，初次相识是读高二时在学校的运动会上，那天她绑着双马尾，穿了件胸前印着奥运五环标志的白T恤，黑色的短裤，还有白色的运动鞋，在参加女子接力时摔倒在了我们班级的看台前，脚踝受伤，当时我头脑一热第一个冲了下去，在众人的帮助下背她去了医务室，这就是我们的初次相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没有那次冲动的跑下看台，而是继续在看台上跟同学扯皮打扑克，会不会有之后的种种发生呢？
我并不是惧怕命运的人，但我相信命数如织，改发生的总会发生。
从那次相识之后，我便成了心有所属的人，开始不经意的对她示好，但我知道，她可能不喜欢我，尽管她没有说过这四个字，也没有拒绝我对她的好，大概只拿我当朋友。第一次确定她不喜欢我发生在运动会后几个月的某个下雨天，因为连日来的阴雨绵绵，天气有些凉，上午上课前我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下午下课回宿舍的时候，借了把伞想去送她回宿舍，却看到她跟一个男生已经走出了教学楼，两人用我的外套遮雨，有说有笑。从那之后的半年里，我再也没找过她。
直到在咖啡厅的这次相遇。
之后是简单的打招呼，她似乎很意外能遇到我，从她的脸上我看到了疲倦，然后我提议去吃自助餐，她也欣然答应了。到自助餐厅后，我们相对而坐，我喝着一杯牛奶，看着对面她摆满的各种水果和奶茶。在此之前，她已经吃了两份牛排、一大份薯条和两份三文鱼，比我的还多。说真的，我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大胃王，但当面不好开口，只能把自己的那份意面默默地推了过去。
她舞刀弄叉，笑谈着自己每次吃自助餐都能把本儿吃回来，笑谈着自己在在外地考证时发生的种种，还有年后准备艺考的忙碌。她穿着红色针织毛衣，因为练琴磨破了手指包着创可贴，说话时喜欢噘嘴，还是我印象中的模样，并不是多么的漂亮，但就是那种看一眼就觉得很干净很单纯的女生。
之后，我小口小口的喝着牛奶，除了一些琐事依旧没什么话可说，就看着灯光下的女孩大口的吃着东西，餐厅里人不多，四周安静的很。直到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了我们旁边，没错，是突然出现，我甚至都没察觉到那人是何时走过来的，来人打破了安静的氛围，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面带微笑，像个彬彬有礼的侍者，把鲜花放到她的怀里便转身走了。
她有些诧异的看着这个送花的陌生男人，嘴角还挂着一小根面条。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的那两个同学尾随而来后出的鬼主意，目的是逼我对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也就是俗话说的赶鸭子上架。
但我什么都没说，也不知该说什么，却看到她眼圈一红，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发现自己像是在搞笑，因为我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也比常人更要面子一些，所以我从没跟她正式表白。
她在那次运动会后交了个男朋友，这也是我之前放弃了的原因，现在我知道他们分手了，但我就是开不了口，可能我真的是一个懦弱的人，从来没有勇敢过，也许懦弱的人永远没有得到幸运的机会，但这次我决定勇敢一次，就是这次尝试性的勇敢，改变了我的生活。
她接受了我的喜欢，也许是刚跟别人分手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别的。
2.
对于我来说，谈恋爱这种事情是很模糊的，是为了生理需求吗？不是，是为了传宗接代吗？也不是，为了悲春伤秋的留下一段世人难忘的情史？不确定。当时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谈恋爱的目的，对自己都不了解的人，很容易就走上错路。但打心底里喜欢一个人，会不知不觉习惯性的一错再错。
其实现在想来哪有什么对与错，都是自己做的决定，对错只有事后才能察觉。当时我身穿校服，外表稚嫩，思想还算单纯，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一个人这么久。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了能和对方平起平坐，会不由自主的努力，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有这样的动力存在，我甚至觉得人生不再复杂，没有什么突破不了的堡垒，没有攀越不了的围墙，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心魔。
那个冬天过去了，我跟她还是不温不火的在一起，请假陪她去外地参加艺考、一起体会那种奔波和身心疲惫，四月份回到学校每天一起来回宿舍楼与教学楼之间，课间去操场散步、一起去超市买牛奶和雪糕，隔着两层楼来找我一起去办公室搬模拟试卷、互相检查英语短文的背诵，偶尔一起逃课出去吃路边大排档。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但时间是直线行进的东西，每个人都想留住时间的美好，我也不例外，但这只是人心中的一个美好想象，终于，高考的时间快到了。
有天下课时，她突然来找我，我以为她是来找我借地理学习笔记的，但她却给了我一个小MP3，说是提前送我的生日礼物，但我的生日还有大半年，我本能的知道，她可能有什么事要说。但出人意料的，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跟我开了几个玩笑后便回自己班里去了。
当时我站在走连廊上，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开腿，整个人都像注射了麻药。第二天，她就消失了，她的教室里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班主任说她已经办了离学手续，准备去南方上大学。
当晚我请假离校，去了她家楼下，打了无数个电话她也没有下楼，我就知道，她真的决定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一味的继续找她，都不会有结果。
之后的第二天，我从同学那里得知今天是她坐飞机离开的日子，那天中午还在宿舍午睡的我被手机震动吵醒，看到是她打来的电话，犹豫了很久，直到来电提示消失，我都没有接，而是穿上衣服，自己离开了宿舍。
中午的太阳很毒，强烈的阳光使我睁不开眼睛，距离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能远远地看到操场了，红色的跑道和深绿的草皮，灰色的看台和黑色的栏杆，映衬着淡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我走到路边的一棵小树下，一屁股坐到路牙石上，浑身的力气都松懈了下来，我遥望着空空荡荡的操场，突然觉得心被挖空了。
也不知过了十几分钟还是二十几分钟，天上传来了细微的轰鸣声，我抬头望去，视线却被树盖遮住了，连忙走出去，眯着眼睛朝天看去，双手不自觉的紧抓着衣服下摆。
那是一架飞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坐的那班飞机，就这么抬头看着，整个人觉得恍如隔世般的梦幻，直到飞机消失在天空很久之后，都没能从那种梦幻的氛围中醒来。
过了很久我才朝着飞机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轻声说了句再见。
3.
高中毕业后暑假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原本是不想接的，但旁边朋友一再起哄，我就接通了电话。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去的地方是广州，说她现在已经住的习惯了，让我不必担心，我没有回应，只是不住地点头说嗯。最后话题一转，她突然说，千万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我沉默着，又听她说：我们一起努力，还会再见的。
还会再见的，一起努力。这句话激励了我很久，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她没能跟我说这句话，我可能会就这么一直消沉下去，我打心底谢谢她，是她的这番话，让我明白了生命中不只有爱情这一件重要的事，生命对我的意义，从那时起才真正出现。但遗憾的是，之后我的理想逐渐开花结果，却始终没再跟她相见。
前几天，接到在南方工作的一个朋友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已经在广州结婚定居了，前年刚生了一个小孩，现在过得很幸福。挂了电话后，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五味陈杂也说不上，伤心欲绝似乎也没有，我就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神，之后便给编辑打了电话，决定要再走一趟川藏线。
我已不再年少，奔三的我还没有结婚，反而筹备发行我的第四本书。或许已经不再期待与她相见，但每当遇到头顶有飞机经过，还是会下意识的抬头看天，伸进口袋握住那个早已掉了漆的MP3。
“如果我们毕业了、工作了，都不在一起了，还有将来如果我先死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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