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一次会面,几乎全是闻荻在说。
他花了很多口舌,向我们描述北方大联合的美好图景,就和我们在路上听到的一模一样。我不禁怀疑,那些言论都是他散播出去的。
“天下大统乃是大势所趋,助我一臂之力吧,苍树!”闻荻说到激动处,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将他轻轻拂开,应道:“我不感兴趣,我只是来找人的。”
“你想找央佳,我知道她的下落。”闻荻说道,“只要你愿意帮我——”
“不必。”我一口回绝道,“知道央佳安好就够了。找人的事我自己来。”
说罢,我带着水鸢起身告辞。
临出门的时候,闻荻忽然说道:“安好是安好,但你不快一点,可就说不准了。”
我止步应道:“要是她们有个什么闪失,你我便势不两立。”
闻荻这次没有坑声。
出了大堂,水鸢偷偷扯了扯我的衣服,“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冷漠的一面。”
“你别被他骗了。”我低声说道,“他远比你想的冷血。”
“是吗,”水鸢忍不住回头望去,“没看出来。倒是挺能说的。”
走出城主府,我长舒了一口气,冷汗便陆续冒出来。我靠着水鸢的肩膀,轻叹道:“还好有你在身边,刚才我怕得要命。”
水鸢一脸惊讶,半晌道:“我……没看出来你在害怕。”
“我也没想到会是他……真是糟透了。”
沉默片刻,水鸢握住了我的手,“下次要在害怕之前告诉我。”
“……嗯。”
第二次会面,闻荻没再宣扬他的远大抱负,转而称赞起我的经历。
“我早就听阿姐说过你的事情,百闻不如一见,苍树兄果然——”
“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我打断了闻荻,“你不必讲这些。”
“上次苍树兄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说这些——”“几个月前,我们就在这里见过了。”
闻荻微微一僵,旋即笑道:“噢,苍树兄是说我帮你救出央佳姑娘一事。”
我没有接话,转而说道:“你已经说服了大半个北方,南州郡又是你阿姐的地盘,想统一天下,何必与我商议。”
“出云氏占了半壁南州郡,不和苍树兄商议怎么行。”
“那你找错人了。我是贺兰家的人,不是出云家的。你想跟出云氏商议,应该找出云淡月——或者花开风花,她在出云家也相当有话语权。”
闻荻沉默半晌,笑容逐渐凝固,说道:“苍树兄拿着通灵宝玉,却说自己跟出云氏无关,任谁也不会相信。”
“通灵宝玉是符徒氏的宝物,我早就献给柳城主了。”
“柳城那块宝玉是假的。”“他们又没见过宝玉,如何知道真假?”
闻荻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我不信苍树兄舍得将真玉献出去。”
“守不住的东西,就要早点放手。这是你教我的。”
闻荻咬了咬牙齿,没有应声。
我起身告辞,闻荻又道:“苍树兄不想知道央佳姑娘的下落?”
“那还请闻荻兄不吝相告。”
闻荻冷冷嗤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有消息自然会告诉你。”
走出城主府,水鸢赞道:“这次我一直在观察你,丝毫没有露怯。”
“哈哈——稍微习惯了。多亏有你在。”
“那是当然。”
第三次会面,来得比我预想的晚。
闲暇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四处转悠,偶尔能遇到拜见闻荻的客人,便和他们聊上几句。
他们告诉我,北方大部分的城落还在彷徨。割据太久,大家对统一并没有实际信心,只是都打不起仗了。
“再打下去,大家都得垮掉。”
我便将水鸢的看法讲给他们听:北方统一之后,免不了和南方开战。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对此早有准备,“真到了那个时候,也是北阳城和柳城挡在前面,它们能赢则罢,输了我们就投降。”
归顺北阳城和归顺花开城,对他们而言似乎没有区别。
“你们和花开氏有世仇,就这么算了吗?”“几十年前的事,早就没人提了,倒不如提防着北方的仇人。”
“这还真是理智而现实。”“臭小鬼,不要看不起北方的小家族。”
如此看来,北方并不像传言那样团结。
闻荻数次派人出使伽罗城,都没能和水冶氏达成协议,加之巴乌胡音不知踪迹,只要这两个问题挡在眼前,北方就难以统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去伽罗城见一见水冶氏——不过头疼的是,我该以什么身份去呢。
“如果你不替我报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央佳这句话始终在我脑中挥之不去。那天晚上的央佳,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漠而决绝。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事情,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一个熟悉的庭院。投靠巴乌城主的第一晚,我和央佳就睡在这里的偏屋。
和央佳的谈话发生在屋子里,但我醒来的时候,人却坐在石凳上。在睡着之前,我在做什么?
我坐在那天的石凳上,缓缓打量着四周。寒风凛冽,树枝光秃秃的,院子里看不见一片落叶。
啊,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在看落叶,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但是之后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走了进来,我们都一眼认出了对方。
“看门大爷,你还在城主府啊?”“小兄弟,你怎么也在?”
看门老头告诉我,闻荻当上城主之后,为了维持府院的运作,几乎没有更换下人。我们寒暄了几句,临别时,老头感叹道:小兄弟,年轻人要多走走,不要总是坐着发呆。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经常发呆吗。”
“你来的那天,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哟。”
我猛然怔住,半晌没有回过神。
数日之后,闻荻第三次将我们叫了过去。这次会面不是在厅堂,而是在闻荻的书房。
“苍树兄,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一些误会,需要澄清一二。”闻荻依然开门见山,“我可以解答你的任何疑问。”
闻荻坐在书桌后面,双臂大开,似乎在展示自己的诚意。我也不客气,径直说道:“我想知道央佳在哪里。”
闻荻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容,说道,“苍树兄是个直性子人。”
“你的解答呢。”
“据我所知,央佳小姑娘去了伽罗城。”“她去那里做什么。”“我也想知道缘由。”“……”
过了一会,我说道:“符徒氏和水冶氏有血仇,你多次派人出使伽罗城,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我的人去伽罗城商议和平,怎么会打听水冶氏的仇敌。”闻荻刻意一顿,摆出恍然的表情,“这么说,小姑娘此行颇为凶险呐。”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听到这话,闻荻坐起身子,微微前倾道,“你不跟过去看看吗?”
“你有什么高见。”
“哈哈——事情是这样的,过两天我准备派人再次出使伽罗城,苍树兄不嫌弃的话,可以跟他们同行。”
我不知道闻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敢贸然应下,闻荻又跟了一句:“这样你能更快地见到水冶城主。”
“……那就劳烦闻荻兄安排了。”“小事一桩。”
得到我的应允,闻荻似乎非常高兴,整个身子仰在椅子上,“你看,苍树兄,只要你我愿意坐下来谈,事情很快就能取得一致。”
“大家都希望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
“苍树兄深明大义,出云氏并不都是顽固之辈嘛。”
“贺兰家主时常教导我察言观色,我时刻铭记在心。”
闻荻笑到一半就停了,张开的双手收回去大半,“苍树兄还想问点什么?”
我想了一会,说道:“北州郡形势异常复杂,你却能收服大部分城落,我想听听你用了怎样的手段。”
这个问题似乎在闻荻的预料之外,他沉思了许久,方才说道:“既然苍树兄感兴趣,我就献丑回答一二,苍树兄不要笑话。”
在闻荻看来,北方形势之所以复杂,在于各个家族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要拉拢他们,就要从这些联系下手。
这些家族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以贺兰氏为代表,他们长年与南方亲和,与北方则保持距离。在和平时期,拉拢这样的家族并不容易,所以就要人为地引入矛盾。
“苍树兄可知当年慕里氏剑谱被窃一事?”
我当然知道,这正是引发南州郡内乱的祸源。
“虽然慕里氏一直声称剑谱被花开氏偷了,但事后我们发现,其实剑谱是慕里氏主动泄漏出来的。”
“胡说八道!”听到这话,水鸢突然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把我吓得不轻,我赶紧把她拉回到椅子上,假意训斥了两句。
闻荻也颇为惊讶,“这里何时轮到你来插话?”
我连忙解释道:“闻荻兄,很多出云氏人都像她这样想,觉得这是花开氏的辩词。”
闻荻冷哼了一声,似乎并没放在心上,“我这样说,自然有证据。当年拿到剑谱的人,除了花开氏,还有柳氏和巴乌氏。”
“什么——”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闻荻说,慕里氏一开始就没指望内乱能够瓦解花开氏,他们还需要巴乌氏和柳氏的力量。
“如果不是柳氏和巴乌氏暗中作梗,内乱何至于持续十几年!”闻荻声音忽然高了上去,很快又恢复到常态,“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柳城主和巴乌老贼手里有剑谱,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像慕里氏的剑谱挑起了南州郡的战事,北方的矛盾也需要一条导火线。而这条导火线就是通灵宝玉。
“通灵宝玉的消息,难道就是你放出去的?”我向闻荻质问道。
闻荻咧了咧嘴,“我只是向贺兰氏提了一条中肯的建议——就像我当初告诉你的那样。”
守不住的东西,就尽早放手,以免惹祸上身。
一股怒火忽然冲上心头,我双手死死抓住椅子,忍着没有爆发出来。
闻荻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神色,又轻描淡写地添了一句:“当年贺兰氏向出云氏讨要通灵宝玉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通灵宝玉的消息很快就在北州郡流传开来,包括慕里氏、柳氏、巴乌氏、水冶氏、符徒氏在内,众多家族牵涉其中,原本就脆弱的平衡顷刻间崩塌了。
水鸢忽然问道:“北州郡的战事,你参与了多少?”
闻荻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我便跟了一句:我也想知道。
“我不需要参与,看着就行了。”闻荻说道。
“你说柳氏和巴乌氏也牵涉其中。”水鸢继续问道,“柳氏从来都保持中立,怎么会插手北方战争。”
闻荻用手指敲着桌子,少顷之后,方才说道:“柳氏是第二类家族。表面上坚持中立,背地里干着下三滥的勾当。从染指慕里氏剑谱那一刻起,柳氏就不再中立了。”
听到这里,我大概明白水鸢想问什么了,于是问道:“我听说北方还有慕里氏的遗族,你以花开氏自居,怎么会放过他们?”
不知为何,闻荻开口之前,似有意味地瞥了水鸢一眼,“柳城主和巴乌老贼比我热心多了,慕里氏余孽用不着我出手。”
我用余光快速瞟向水鸢,她这次沉住了气。
想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临别前,我提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费劲心思要统一北方,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次,闻荻想了很久。我看不出他是在编织谎言,还是在斟酌用词。
末了,闻荻终于开口道:“我和阿姐不同。她总以为纷乱的世事可以理出头绪,我则喜欢快刀斩乱麻。苍树兄,如果城落里爆发瘟疫,追究谁最先发病毫无意义,你要做的是把病人彻底根除。”
回去的路上,水鸢一直没有说话,我担心她在考虑复仇的事,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
沉默到最后,反倒是水鸢问道:“你在担心什么吗?”
“……关于闻荻说的那些话,你怎么想?”我用了模糊的问法。
“就这事啊……”水鸢轻松地笑了笑,“我不相信他讲出了全部事实。”
“那就好。”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去好好休息,此次伽罗城之行,恐怕不会太平。”
“为什么这么说?”
“闻荻口中的三类家族,少了巴乌和水冶。”我忖着下巴思索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两个家族怀着和他一样的野心。巴乌氏已经被消灭了,水冶氏应该就是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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