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节前夕，家家户户都在里里外外忙碌着。我满心欢喜地推着购物车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正挑选着坚果，突然微信提示音响起，端起，点开母亲的头像，心跳突然加速，一股酸酸的东西冲过鼻腔。
“你阿姨今天上午走了。”
身边欢欢喜喜迎新年的曲子依旧循环往复播放着，世界却在一点一点地变暗。我呆呆地愣在货架前，脑子里一片迷蒙。
叔叔家离我们就五分钟路程，我却近好几年没有见过阿姨。由于叔叔和父亲关系一直闹得很僵，虽说是亲兄弟，但两家却不怎么来往。听说阿姨得了癌症，也只是听说。偶尔上街能碰到阿姨，容光焕发的样子。我以为又是叔叔为了多找奶奶骗些钱玩的老把戏。
这不止是一次两次了。当年，叔叔为了爷爷奶奶能把好房子让给他结婚，谎称阿姨怀孕了；为了让堂弟读好学校，谎称阿姨下岗了，没钱供孩子读书；堂弟毕业了，又说要找关系让他进好单位需要打点……给大家的感觉就是叔叔手上似乎就没有过存款，他们家总是一穷二白。
叔叔刚把阿姨带回家的时候，奶奶是嫌弃的。因为奶奶希望叔叔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可阿姨却是农村出来的。我却满心欢喜，因为阿姨长得很漂亮，第一次见我，温柔地蹲下来塞给我两颗糖。那时的我是全家的宠儿，叔叔问我，喜欢这个阿姨吗？娶回来给你当婶婶好不好？我又惊又喜，绕着屋子拍手叫好。奶奶也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堂弟出生前叔叔阿姨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宠爱，零食、玩具、衣服……源源不断。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市里有了第一家肯德基，叔叔阿姨都会第一个想到我。我第一次知道，有个餐厅吃炸鸡，是可以得玩具的。
七岁生日前夕，我看上了一件价格不菲的公主裙，便苦苦哀求妈妈买下，妈妈觉得华而不实，坚决不买，我一路哭回了家，甚至做梦也在哭。第二天醒来却发现床头正摆着那件梦寐以求的公主裙。我高兴地穿着它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不停地摆着pose让家人拍照……后来才知道，为了满足我小小的生日愿望，竟花了叔叔阿姨近两个月的工资。
和叔叔阿姨渐渐疏远是在堂弟出生以后。他们有了堂弟，注意力理所当然地会在自己孩子身上。我再不是家里的独宠了，爷爷奶奶自然也会把对我的爱分给堂弟。有时我们会为一个玩具或者一块冰淇淋争执，叔叔会让我让着弟弟，甚至有时候我们争执不休开始动手时，叔叔会把我拉到一边教训我，甚至威胁要狠狠地打我。
有一年我小姨从日本给我带来了一种非常美味的糖果，我偷偷藏起来，有时候好几天才舍得吃上一颗。一天，和堂弟玩游戏，心情大好，就拿了两颗糖送给他。并强调这种糖是稀世珍宝，很难得到。堂弟将信将疑地吃了一颗，眼睛大放异彩，狼吞虎咽地把第二颗也吃了。吃完了又吵着找我要，我死活不肯给，堂弟便号啕大哭，躺在地上打滚。哭闹声将家人们引了过来，全都劝我再分些给弟弟。我当然不肯，叔叔却用命令的语气说：“拿出来，不然我把你的作业本全部撕毁。明天看你怎么跟老师交代！小时候我给你买过多少东西，现在连一袋糖都舍不得给你弟弟吃，真是个小气鬼！”我伤心欲绝，但是还是抵不住在学校受处罚的威胁，颤颤巍巍地拿起糖果袋，叔叔却一把抢过来塞给堂弟。堂弟瞬间破涕为笑，洋洋得意地当着我的面一颗接一颗地吃着，不一会儿，本就不多的糖果被他吃的精光。从此叔叔阿姨的好被我在记忆里擦得一干二净。
堂弟出生后叔叔喝阿姨总是嗔怪爷爷一碗水端不平。其实爷爷奶奶不论物质和精神上对我们都是平等的，就连买来平分的零食的克数都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但叔叔他们觉得，堂弟是儿子，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才能算公平。爷爷经常买了苹果切好端给正在做作业的我，有一次正好被叔叔看到：“你爸妈那么有钱，你还有脸吃爷爷买的东西，你堂弟都没有，你凭什么吃？”我解释道是堂弟自己不爱吃。“堂弟不爱吃你也不许吃！不然不公平！”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却惊讶于他无理取闹的语气。突然觉得那不是叔叔，而是一个陌生人。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正和父亲因为房子的事情闹矛盾。在我两岁的时候，爷爷分了一套房，但是必须拿出八千元现金才能买下来。当时的八千元可是一比巨款，但是努力凑一凑还是有的。爷爷为了考验俩儿子的孝心，开了个家庭会议：谁出资，这个房子在爷爷奶奶百年以后就是谁的，当然，爷爷奶奶在世时必须只属于爷爷奶奶。当时房子并不像今天那么值钱那么抢手，顶多像商场里一件昂贵的商品。叔叔立马表态，没钱，不要房子。父亲母亲只有东拼西借把房款筹齐 ，收房当天，爷爷逼叔叔白纸黑字写下了放弃房子继承权的字据。
谁知没几年房价蹭蹭向上涨，很多家庭因为房子闹得四分五裂。我们家也不例外。一次偶然的机会，叔叔发现了那张字条，当即撕得粉碎，誓死不认。
“我给你四千，房子分我一半。”
叔叔这句话激化了兄弟之间的矛盾，一闹就是十几年。直到几年前爷爷去世，父亲和叔叔决定斩断最后一丝兄弟情，老死不相往来。从此两家再无任何往来，路上碰到也是客气地寒暄。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过，大家也各自安好偶尔得知对方的消息，也只是听奶奶或旁人提起。每次去看奶奶，奶奶都流着泪说，这个家没了爷爷这个主心骨，真的就这样散了……
爷爷去世了五年，过年的团圆饭也这样空缺了五年。记忆中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日子仿佛遥不可及。大家都各自忙碌，叔叔忙着照顾所谓身患重病卧床不起的阿姨，人生中很多重要的片段需要他出席的时候他可以理所应当地空缺。我的婚礼叔叔阿姨缺席。我的孩子已经快两岁了，从出生起一次也没有见过二外公二外婆还有堂舅。其实心底里还是希望见到他们的，毕竟有着浓浓的割舍不断的血缘。
我一直以为是叔叔心眼小，心里记恨我们就编造阿姨重症的谎言省去一切麻烦。有时还暗自骂他无耻地诅咒自己妻子。每次奶奶为叔叔辩解我还会劝她，看住自己的钱包，家贼难防。不要被叔叔装可怜蒙骗。直到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阿姨上街，听他们家邻居说，阿姨几次被救护车带走……
我突然害怕起来，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想法过于偏激。那天我和妈妈提着一大堆补品去看阿姨，却被满脸疲惫头发花白的叔叔拦在了重症监护室外。他劝我们赶紧离开这里，传染病太多，免得带给孩子。并不停嘱咐我们回家换衣服洗了手再抱孩子，等阿姨好些了就去看他的小外孙女……说到我女儿的时候，他满眼绝望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希望的光。原来，他的心里也是记挂着我们的。
阿姨的离世让我们感到突然。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还是那么温柔，看起来那么健康。叔叔说其实她与病魔整整搏斗了四年，头发掉光、形容枯槁，所以她羞于见人。叔叔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尽量给阿姨能力内最好的治疗。叔叔太过于要强，即使再困难也一直忍着不跟我们说。最后的那两个月，阿姨几乎瘫在床上，没有多余的钱请护工，吃喝拉撒都需要叔叔24小时守着，直到阿姨咽气。叔叔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我和父母在一旁却泪流满面。
“亲眼经历了这一切，是不会伤心的。因为对我们、对她自己都是最好的解脱。”说着叔叔长长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这段时间的压力都从身体里清空出来。我惊讶地看到，父亲和叔叔深深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七尺之躯哭成了泪人。我知道这泪水不仅为阿姨而流。
春节晚会一年不如一年，电视还是例行公事地播放着，但今年应当是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年：有了女儿给重聚的团年饭增添不少乐趣，可惜的是少了两个珍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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