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1

确定老婆小欢又怀上已经三十多天，余高飞高兴坏了。

小欢也高兴。二胎放开了，他俩想再要个，最好是儿子。

余高飞是独生子女，他爸妈稀罕孩子稀罕疯了都，一听说二胎放开，就逼着余高飞两口子赶紧生。

但毕竟也不是小年轻了，余高三十四了，小欢也三十二了，安全套一扔，竟然也反反复复折腾了半年多，小欢才算有了动静。

开始余高飞还吹牛，说保证扔了套一炮就中。

小欢取笑了他好几次，说他那一炮，倒是打得够长，不知道是不起故意的，是不是怕一炮打中了好些天就不能打了。

结婚八年，小夫妻的热乎劲儿还在那里放着，床头床尾的玩笑也开得顺嘴。

余高飞说好事多磨，他打的他知道，这次肯定是儿子，没跑。

然后为了这次打炮成功，俩人出去吃了顿大餐。吃饭时余高飞说先不告诉爹妈，到时候给他们个惊喜。

小欢也没想现在声张，怕公公婆婆一激动，现在就跑来，日子就有点闹腾了。

不过没跟爹妈说，余高飞倒是跟局长说了，那天下午他跟局长请假，说下午没事儿的话，他请半天假，带老婆去趟医院做个检查。

四年前，余高飞从部队转业后，就跟着局长开车了，关系处得，真不是一般好。

局长五十出头，比余高飞的爸也就小个两三岁，儿子在北京工作，结婚三年了，远，工作也忙，平常小两口不大回来，局长家里有点儿大事小事，局长老婆都习惯了使唤余高飞。

有时节假日，局长儿子小两口不回来，余高飞就乖巧地买上水果蔬菜，海鲜排骨，跑到局长家里热闹一番。

有次局长老婆说，余高飞简直比儿子还体贴，余高飞，就是她半个儿子。

小欢也灵透，以后就改口给局长叫叔，给局长老婆叫婶儿。

把局长两口子哄得眉开眼笑。

这次小欢怀二胎，余高飞以为局长也会挺高兴的，局长平时就特别喜欢余高飞的闺女，每次见了都要逗逗。

可是，这次跟局长说了后，他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愣了一下才说，噢……小欢，又怀上了啊？那你去吧，下午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局长说了冲余高飞摆了摆手。

余高飞走到门口时，又听局长说，下午有事的话我自己开车好了。

就是这句话，让余高飞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以前局长从没说过这种话。

局长也从来没自己开过车，有次余高飞病了，三天没上班，回来听说办公室主任替他给局长当了三天司机。

局长会开车余高飞知道，但局长不喜欢开车，这次，怎么就突然扔出来这句话呢？

2

忐忑了一小会儿，余高飞到底是没敢走，给小欢打了个电话，说周末再去医院吧。

小欢有点不高兴，说已经跟韩大夫约好了。

当年闺女就是韩大夫接生的，小欢一直跟她有联系。

余高飞说他真有事儿，走不开。

小欢最后说那我自己去吧，骂余高飞关键时候掉链子。

余高飞也没多解释，心里有点乱。

这阵子，余高飞心里有想法，三十四了，不能一直干司机，他想往前走走。

探了几次口风，局长好像也有提拔他的意思，毕竟余高飞是个军转小干部，虽然很多军转干部连个接收单位都找不到，余高飞进质监局也是托了人的，但根据职称，也完全可以干点别的。

比如，当个办公室副主任什么的。

关键时候，余高飞可是半点都马虎不得。局长的心情，那就是他的前途。

他得把局长的心情兜住了。

挂了小欢的电话，余高飞又借口送报纸，去局长那里转了一圈。

局长说你咋没走？

余高飞挠挠头说，约的大夫有事，改天。

局长哦了一声，眼睛盯着手机，也没抬头。

余高飞几乎确定，局长这次是真不高兴了。至于为啥不高兴的，余高飞不敢问，一个下午，转了好几个办公室没探听出局长为啥不高兴的。

也不能问得太过，余高飞只好闷着。

结果一下午，局长屁事儿没有，余高飞干坐了半天。

一直到下班，才去开了车送局长回家。

一路上局长没说话，快到家的时候，才在余高飞脑袋后面慢悠悠冒了一句，高飞啊，你们家是不是重男轻女啊？

余高飞一愣，差点把脑袋整个转回去，回了一下意识到不妥，赶紧认真盯着前面，说没有啊局长，我们家没那么封建的。

那有个闺女养着不是蛮好？怎么还要一个？老听年轻人说现在孩子不好养，花钱多，操心重，你们？

余高飞才反应过来，局长竟然是这个想法，笑着说，到时我爸妈来帮着带。我爸去年退休了，也没啥事，身体也还不错！

局长应了一声，噢。

没再说什么。

余高飞已经把车开到了院里，停下来，局长已经自己把车门打开了。

这两年，局长不让余高飞开车门关车门拿包拿茶杯了，说影响不好。

但余高飞还是下了车，等着看局长进楼道的密码铁门。

局长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说，高飞啊，你爹妈可比我们有福多了。

余高飞一愣神，局长啪啪啪按了密码，进了大门。

大门啪嗒一下，锁上了。

3

回局的路上堵了会儿车，余高飞在拥堵的车流里，把局长最后那句话反复咀嚼了好几遍，终于咂摸出了点味来。

他记起了一件事。

局长的的儿子结婚三年多了，媳妇一直没怀孕。局里也有人议论过，具体不知道啥原因。说局长儿媳妇不行的有，说局长儿子不行的也有，说两个人都行但是不想生这么早的也有。

因为没有定论，所以余高飞也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心上。

但看这情形，难不成真是他儿子儿媳中有一个人有问题？局长想孙子不得，所以听他说要二胎 ，就失态了？

余高飞觉得要真这样，他就摊上大事儿了。

接下来几天他可着劲儿打听，还真从一个熟人那里打听到了。

熟人的姨父是当地医院的妇产科名医，回忆说，局长的儿子儿媳都来找他看过，是他儿子有问题，现在还在调理。局长两口子也为这事儿请他吃过饭，那晚局长喝得酩酊大醉，几乎失态了。絮絮叨叨，眼泪都差点流出来。

最后局长克制了，但局长老婆没克制住，嘤嘤地哭了好半天。

余高飞听完悔得肠子都青了，想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呢，怎么就没想到这种可能性？

他这样跑到局长面前得瑟，不是往局长心窝里捅刀子吗？！

太不应该了。

等回到家，老婆小欢已经把下午余高飞爽约的事儿抛脑后了，检查结果不错，一切正常，小欢挺高兴的，跟余高飞显摆，你儿子不错，挺争气。

余高飞却没跟着高兴起来，但也不好扫了小欢的兴，生硬地回了句，那是，我儿子嘛。

心里却越发乱糟糟的。晚上都没睡好，一脑门都是局长幽幽的叹息，局长失落的眼神，局长问，你们？

余高飞差不多能想出局长省略的问话，你们那经济条件，能养起吗？不影响工作吗？

还有就是，别人一个都生不了，你们还要俩？

余高飞觉得，局长触景生情，话里藏着的，肯定是这种情绪。

最后，余高飞是在反复的自我反省中睡着的。甚至睡着后，眉头都没舒展开。

4

余高飞再没在局长跟前说过小欢怀孕的事儿，连跟孩子沾边儿的话题都没提过。

但余高飞不提，局长却开始提了。有时局长坐在车里正跟余高飞说着单位的什么事儿，忽然就转了话题，问余高飞，小欢最近咋样啊？几个月了啊？大概男孩女孩啊……

说不出是关切还是嫉妒的口吻。

余高飞就支支吾吾，说刚怀上，管是男孩女孩呢。

有次局长又问，余高飞干脆撒谎道，其实这几天他俩也挺发愁的，现在养孩子确实压力大，闺女眼看要上小学，每天接送也是问题，都有些后悔了。

结果局长不乐意了，说高飞你这么说还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多少人盼都盼不着呢！

得，余高飞的自怨自艾算是适得其反。

这种话题效果，余高飞哪还敢往办公室副主任上扯半句？

余高飞觉得他跟局长的关系，从那天起突然微妙了起来，一种，糟糕的微妙。

尤其几天后，连局长老婆都知道小欢怀了二胎，打电话跟余高飞说，周末你们俩口子来来家里吃饭吧，也好些天没一块坐了。

余高飞当然不好拒绝，觉得趁机修复洗一下跟局长的微妙也好，于是谢了局长老婆，周末一大早，就提着视先买好的水果啥的过去了。

太像样的礼物不合适，有贿赂之嫌，太单薄也不好，还好局长老婆爱吃进口水果，余高飞在一家高档水果店买了上千块钱的洋水果，也算过得去了。

还是余高飞下厨，小欢一进门就被局长老婆隆重地拉到沙发上坐下了，又是倒水又是削水果的，不让小欢动一下。

局长老婆艳羡地说，你说要是我儿媳妇怀了该多好啊。

小欢说那还不早晚的事儿。

厨房门敞着，余高飞听个正着，正切肉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切到手指头，脱口朝外喊了一嗓子，小欢你来帮个忙。

小欢没来，局长老婆进来了，说小欢现在可不能干活，帮啥忙？我来！

余高飞赶忙说不用了婶儿，我自己来。

局长老婆说，高飞你命真好，比你们局长命还好呢。你说小欢这胎要是生个儿子，你也算儿女双全，你爹妈呢，儿孙满堂，多好。

余高飞汗都蹭蹭下来了，心里有些后悔来吃这顿饭了，他能看出来，从他俩进门，局长瞅了一眼小欢还没隆起的肚子，眉头就轻轻皱起来了，无限惆怅的样子。

余高飞纠结着做了一桌子菜，端上来，小心翼翼地找话题。

但不管怎么找，最后还是会落到小欢的肚子上。局长老婆说，以后生了，也多抱来让我看看，让我也过过当奶奶的瘾。

局长不吭声，端起来酒杯突然自己一饮而尽，把余高飞晾在了一旁。

余高飞也默默喝了一个，默默看了一眼小欢依然平坦的腹部，突然觉得，那里面正在成长的，是横亘在他和局长之间，他和副主任职位之间的一个隐患。

余高飞心里沉重极了。

余高飞在沉重的气氛中，把自己喝多了。

5

余高飞喝醉了，醉得回到家后都爬不到床上去了，一头栽到了沙发上。

小欢扯了余高飞几下没扯动，人半醒不醒的，光嘴巴里叽哩咕噜地冒糊话。

小欢在那儿站了半天，直叹气。

然后自己简单洗刷后去卧室睡了。

小欢是在半夜起来去卫生间时出事的，小欢睡觉怕光，起夜从来不开灯，轻车熟路早摸熟了，甚至走路都不用睁眼睛。

但这一次，轻车熟路的小欢却在穿过客厅时，被一个庞大的物体绊倒了。

没有任何防备，小欢直直向前栽去，一下栽到了地板上。

惊呼之后，剧烈的疼痛从双腿双臂胸部一直蔓延到了腹部。小欢疼得没有再喊出来，剧痛中，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双腿间流淌下来。

灯开了。

刺目的灯光底下，余高飞衣衫不整一脸懵逼醉眼朦胧地从地上爬起来，木呆呆看着地板上小欢扭曲的身体，惨白的面容和睡裤上鲜红的液体。

瞬间后，余高飞的酒彻底醒了，扑通跪下把小欢抱了起来就要朝外跑。

小欢疼得吸着气说，打电话。

余高飞才反应过来，把小欢放到沙发上摸过电话拨了120。

电话里，余高飞的声音抖个不停。

孩子没保住，在小欢身体里待了刚好俩月。

做了清理手术后，小欢被送回病房，余高飞在小欢窗前跪了整晚。

余高飞喝得太多了，怎么从沙发上滚到地上的，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了。

小欢去到医院后，也再没说一句话，一直闭着眼睛没睁开。

后来天快亮时小欢睡着了。

余高飞一直在小欢床边的地板上坐着，第一次没按时去接局长也没提前打电话，第二天早上，大概在等了几分钟没有等到之后，局长把电话打了过来。

铃声响了好半天余高飞才接。

局长有些愠怒，脱口说，余高飞你咋回事嘛！

余高飞没等局长把话说下去，回道，小欢流产了，我在医院。

啪，余高飞把电话挂了。

突然觉得格外有底气这么不再捧着供着局长了。

6

两个小时后，局长老婆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来了医院，进到病房，看到小欢，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余高飞不吭声，最后小欢说，她不小心摔倒了。

局长老婆说你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你这个孩子！

如同责备自己的闺女或儿媳儿。

余高飞在床边蹲下，扯了半天头发。

小欢半个月后才出院。

余高飞半个月没去上班，局长主动打过来几个电话嘘寒问暖，叮嘱好好照顾小欢。

局长最后一次打电话说等你回来，就去办公室吧，车就别开了，让刚来的年轻人开。

余高飞说谢谢局长，我会好好干的。

也是这些天，余高飞跟局长用以前的口吻，说的唯一一句话。

出院后，余高飞把换工作的事告诉了小欢。

小欢默默瞅了他片刻，没吭声。

余高飞鼓起勇气说，老婆，你也别太难过了等，你身体好了，咱再要。

小欢又瞅了他一眼，忽然说道，你是故意绊我一跤的，是吗？

又说，我都知道了，你喝醉了的那晚说了，局长的儿子，生不了。

余高飞的脸刷一下白了，拼命摇头道，不是，绝不是，老婆你相信我。

小欢苦笑，都已经这样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再次闭上眼睛，转开头去。

余高飞心里一下空了似的。

和局长的关系已于不动声色间修复，一直悬而未决的办公室副主任也已板上钉钉，局长三五年不会退，余高飞再努努力，朝前走也不过是顺其自然。

这是他一直都想要的。

如今都得到了。

但一点快感都没有。

余高飞不知道怎么跟小欢解释，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晚，他不是故意要去绊倒小欢地。八年夫妻，她还怀着他的孩子。

因为局长的态度，余高飞觉得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有点不那么欢喜了是真的。

有那么一刹那，喝多了的时候，他甚至希望他最好别到来也是真的。

可是，余高飞没那么恶。也没那么狠。

就像余高飞突然想明白了，局长嫉妒，不舒服，跟他突然关系微妙也都是真的，但局长也没那么狭隘和自私，非要他失去孩子不可。

局长只是有感而发，有些克制不住情绪罢了。

但局长，却也是真的因为他没了这个孩子，才以同情者的高度，用办公室副主任的职位给了他一些安慰和补偿。

同情弱者向来是自认为强者的习惯。

但不管真相如何，从某个角度来看，余高飞，确实是以葬送了孩子生命为代价，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才是人性的殊途同归。

人类有一点丑恶，上帝都会看到，然后用某种方式，让你无处遁形。

余高飞也知道了，小欢不会为此跟他离婚，但医生说，她身子本来就弱，这次对子宫伤害又大，很难再给他生孩子了。

那是余高飞为自己的自私和心底瞬间的贪念付出的代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