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空荡的房间里,余音缭绕后只能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姚玉兰白净着脸唱完霸王别姬这临别的最后一曲,便拔剑自刎,卧倒在地。夜风习习,吹动她那素白的长衫,似波浪一般,从小腿直卷到她上身,乌黑的头发也轻柔的遮盖在她的脸庞,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她沉浸一会儿才慢慢起身,整好衣衫,便满眼期待的望向窗台边的两位老人,寿府的老管家和自己的师傅李芳。
一身深红大袍的老管家戴着黑帽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他一手捏着青瓷茶杯,一手轻轻的敲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对刚才的戏曲意犹未尽。姚玉兰的师傅李芳则静悄悄的站在他的身后,似个木头人般一动不动,只是两道白眉末端的细毛在轻轻摆动,眉间微蹙,似乎对姚玉兰刚才的表现并不满意。
晚风轻轻,吹动得屋内窗帘晃动,轻柔至极。
老管家停止敲腿,将手中茶杯放在一侧的红木桌上,啧啧两声,叫道:“好个李芳,能将霸王这么英雄盖世的角色用个女子来反窜,当真是别开生面啊。”
“老管家,您可过奖了,玉兰她扮霸王还是欠些火候。”李芳恭敬的站在后面陪笑道。
老管家嘿嘿两声,瞅了一眼身材高大的姚玉兰,又看着茶桌上的一根藤条,说道:“哟,还在用这个呢?”
李芳道:“这是规矩。”
老管家拿起藤条,细细打量,是一根最普通不过的柳枝罢了,只是青皮褪去,只剩枯黄。
“离寿老爷六十大寿的日子还有十天了,老爷一生最爱看的戏曲儿就是霸王别姬,他也常常自诩和霸王一般英雄盖世,可见他对这出戏有多么的重视。你天京苑演绎的霸王好歹是这方圆三十里内公认最好的,若到时有了瑕疵,你可就不好交代了。”老管家将藤条放回去,又拿起茶盏轻呡两口。
李芳连答几个“是是是”后,道:“我大弟子王三是演霸王的不二人选,只是此时他远在天津,暂时回不来,这才让玉兰代演霸王。不过您老放心,我已经急书给他了,如果他看到,应该能在寿老爷大寿之前赶回来。”
老管家微微点头,起身笑道:“如此最好,省得到时候怪麻烦的。”
“是是是。”李芳道。
老管家踱步围着姚玉兰打量一圈,对李芳道:“你这徒弟啊,是天生的女生男相,身材也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个头,是演霸王的好苗子,可惜是个女子,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阴柔劲,差了那么几分,这也就是吃了天生阳气不足的亏。”
姚玉兰低着头不敢出声。
李芳忙道:“是。老管家说的正是。玉兰,快给老管家陪个不是。”
姚玉兰行礼婉声道:“老管家,对不起,打扰了您的雅兴,是玉兰的不对。”
老管家罢了罢手:“我哪有什么雅兴,到时候别扫了寿老爷的雅兴才是。走了,下次再来瞧瞧。”李芳连忙上前陪同。
姚玉兰看着师傅陪老管家出去,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便一股脑儿的瘫坐在地。
几缕清风拂来,顿时畅快淋漓。
天京苑是北平较为出名的戏院,曾经辉煌的时候还给当时朝中的王爷大臣唱过曲,一时风头无两,只是时代变换,到了李芳接管天京苑时,因时局动荡,已经很少有人再去听戏曲了,李芳只能靠着变卖宅子换取生活钱了,这一来二去的,宅子是越来越小了,苑中的人却越走越多。如今好不容易有再次出头的机会,李芳当然想抓住,只是这霸王角色的扮演,着实让他犯愁。
看着师傅走进来,姚玉兰连忙跪在地上,说道:“师傅,您是真的在等大师兄回来吗?”
李芳白眉一挑,怒道:“不许提那个逆子!”
姚玉兰见他发怒,也不敢再提王三。便爬到桌子边将藤条取下递给李芳,道:“今日是弟子没有表现好,让师傅失望了,还请师傅惩罚。”
李芳一把夺过藤条,作势就要抽下去。姚玉兰嘴唇紧抿,眼睛闭起。
过了一会儿也没见藤条落下,姚玉兰睁眼瞧看,却见李芳将藤条持在空中,呼声长叹。
“师傅!”姚玉兰见他如此,心中跟着难受,不禁眼眶泛红。
李芳望着她,叹道:“只可惜你是女人。”
姚玉兰本就难受,听得此话,心生不忿,道:“这戏曲旦窜生,生串旦都是常有的事,为何这霸王却窜不得。”
李芳走到桌前将藤条放下,说道:“若在平时,怎么窜都行,可寿老爷大寿那是万万不可行的。”
“为什么?!”姚玉兰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项羽是什么人,那可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一身气概皆系男儿身,若不是男儿身,怎能懂他气吞山河的胸襟,又怎能演绎出那种豪迈之情。”李芳说完坐在藤椅上叹道:“寿老爷是北平的大豪杰,他是容不得项羽有一丝阴气在里面的。”
姚玉兰唱戏的时间也不短,从六岁开始学起,到如今以有十二年了,她知道想要诠释好一个角色,最好的办法就是贴近这个角色的本身,想要演好项羽,至少要身具阳刚之气。现下师傅所讲的,正是自己刚入门时说过的,此时再听他讲来,顿时生出无力之感。
李芳怕她难受,又道:“我知道你用心尽力了,但连老管家都看出不对,寿老爷自然也能看出。”
姚玉兰只觉心中委屈,但也甚是不服,仰首道:“师傅曾说给我十天的时间,若是这十天下来还没能让您满意就让别人演,这别人,是不是大师兄。”
姚玉兰说完就见李芳脸颊抽搐,知道自己提了大师兄他欲要发作,便急道:“我现在只用了五天的时间,所以我还有五天的时间。”
李芳盯着姚玉兰的脸,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请师傅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还是不行,再让那个人演。”姚玉兰挺目相对。
李芳皱眉不语,他心中自有指望,这大弟子不孝,能不用尽量不用,可让这女徒弟演,似乎又不尽人意,李芳犹豫一会儿,叹息一声“罢了罢了”,便将桌上的藤条拿起,正要叫道“伸手”,却见姚玉兰已将手伸出,道:“谢谢师傅。”
李芳顿愕,伸出藤条,啪的一声清脆,打在姚玉兰那白皙的手掌上。
望着那手上那又细又长的红印子,李芳轻声道:“寿老爷给了十五天的时间,你已经用了五天。剩下的十天,你五天,他五天。你若做的好,便没有他的事,你若还是没长进,那也只得让他出演了。”
“是,师傅。弟子一定不会让您失望。”姚玉兰道。
李芳放下藤条,起身轻声道:“打你是规矩,不要怪师傅。”
姚玉兰摇头道:“师傅打我,是因为我刚才演得没有让您们满意,是该受的责罚,也是规矩。师傅若是不责罚我,便是对我死心,也坏了规矩,我不怪师傅。”
李芳欣慰的点点头,摸着姚玉兰的脑袋,道:“起来吧。”
“谢师傅。”姚玉兰站起身来立在李芳身边,却是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
李芳嗯了一声,掸了掸黑袍,挺直腰背,慢慢的走了出去,只是口中轻声念道:“你大师兄要是知道打是关心,不打即不关心的道理就好了。”
听着这话,姚玉兰心中一颤,突然觉得那个平日里在自己面前素有威严的师傅,这一刻竟然显得那么的落寞,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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