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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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车子使进村子之前，离村子还有几百米的路上，正在打着方向盘的我，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下意识地放慢车速，摇下车窗，看着他朝我的方向走来。

没错，他，就是我那傻傻的小叔。他还是那个样子，骨瘦嶙峋的小身板，挺得直直的。深陷的眼窝，黝黑的皮肤，稀疏的头发夹着几根苍白的发丝。身穿一件纯色短袖上衣，经过无数次水洗，早就开始泛黄。衣服下面搭配一条褪了色的黑色短裤，风吹过来，裤子鼓得像包子，隐隐看见一个比麦秆还细的大腿，以及膝盖以下那瘦得跟竹竿似的小腿，脚上永远拖着一双沾满泥土的拖鞋。

他步履轻快地走着，一前一后地摆着两条瘦腿，头也不抬，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有辆车子，有双眼睛盯着他看，即使我们之间只有两米的距离。他一边走，嘴巴还一边嘀咕着什么，还时不时用右手抓抓后脑勺。是的，在他孤独的生命里，自言自语早已成为了一种必不可少的习惯。我静静地看着他从我的视线经过，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后视镜的尽头，才回过来启动车子，继续朝着村子的方向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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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今年五十多岁，之所以叫他傻小叔，是因为他从小就智障，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他成年、中年，直到现在即将步入晚年。也是因为他有智障，在他走过的几十岁的生命里，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孤独着自己的孤独，除了身边几个还关心他的家人，全世界的人都与他无关。

说到这里，相信很多人都好奇他智障的由来。妈妈曾和我说起，在小叔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不知道怎么的他们起了冲突，有个淘气的男孩子拿起砖头，二话不说便朝他的头部砸去。听说当时流了很多血，他抱着头哭着往家里跑去，奶奶见状赶紧给他包扎止血，却也没带去看医生。

那时候医疗条件很差，人们的健康意识也不强，也没想过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后来表面伤口好了，而人就变得傻傻的，智商出现了问题，大脑也停止了发育，智力永远定格在那个年龄阶段。那时候他才几岁，还没上学，不会认字，更不会算数，只是拥有几岁孩子应有的语言表达能力。

从那以后，小叔就一直待在家里，由家人照顾着。爷爷曾试过让他去上学学点知识，可是到头来他什么也学不了，最后连老师也不愿意接收了，无奈只能辍学回家。人们常常看见他，每天一大早便牵着一头牛，穿越乡村的每条巷道，一直往田野里走去。是的，他去放牛了，从小便是一个放牛娃，除了中途回家吃点东西，一溜就是一整天。

我曾见过他放牛的样子，一个人跟牛说话，感觉像是和老朋友在一起，一会儿告诉牛这草嫩得很，好吃，一会儿警告牛不能乱吃庄稼，以免被打骂什么的。可惜作为老朋友的牛大哥，只顾着把头埋在参差不齐的草丛里吃草，根本没理会他，偶然抬头看看那个叨叨不停的人，面无表情地看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路边偶尔经过一两个行人，他也会搭上一句话，可人家根本没搭理他，但是他依然乐此不疲，逢人便问。长久以往，他习惯了自言自语，只要有个说话的对象，即便对方只是一头牲畜，他也可以唠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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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一直纳闷，为什么他总是自言自语，即便你和他说话，他也抓耳挠腮的，语无伦次，根本就表达不清楚。那时候我还嘲笑他，说他傻傻笨笨的。后来我渐渐地明白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只有几岁孩子智商的人，无论年龄增长多少，他还是那时候的他。我也终于明白，那头牛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不过是一个可以听他唠叨的对象罢了，无关乎谁。

我想，在他的世界里，在那个独立的精神世界里，他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因为他不懂得与人交流，即便别人歧视和嫌弃，他也不屑于与之交友。我想，这也是爷爷给他找来牛大哥的原因吧。所谓的陪伴，只不过是让他有个寄托而已。

孤独的岁月，陪伴着小叔走过了数十个年头。当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了，而他终究是孤身一人，就像儿女之事与他无关一样，跟着爷爷奶奶过了一年又一年。记得爷爷曾和爸爸商量，是否要给他讨一个媳妇，照顾他一辈子。当然这个媳妇需要花钱去讨，而且必须是对方愿意才行。可经过再三思虑，计划没实现。试想，有哪个姑娘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人呢？于是，小叔就那样一直光棍着。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自己心里怎么想的，或许他真的不懂，毕竟只是一个只有几岁孩子智商的成年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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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傻人有傻福。对于小叔来说，他的“傻福”在于，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忧伤”二字。在他的眼里，除了吃饭睡觉、忙活，其他事情都与他无关。而他存在的意义，在于别人对他有所需求。

我曾经听过很多邻居说起小叔的事情，比如：某天，不知道他从哪里抱回来一只小猫或者小狗狗，然后兴冲冲地跑到邻居那里说：“xx，你看你家的小猫又跑出去偷吃xx的东西了，还好碰到我，不然肯定要挨揍了”。说完放下小猫，等着邻居对他的感激和表扬，然后满心欢喜地离去。

又比如，路边遇到有老人搬运重东西，他会马上跑上前，二话不说便抢过来，把东西往自己后背一扛，感觉不用吹灰之力，扛起便走。一边走还一边乐呵呵地哼着歌，老人家急得问他：“重不重啊？累不累啊？”他只回答了两个字：“不累！”然后径直把东西搬回老人家里，笑哈哈地转身便走，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一样。人家请他进屋坐，给他倒水，他却一溜烟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等人家端着水杯出来，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反正，只要力所能及，他总是很乐意地给有需要的人提供帮助。当别人感谢他以后，他会高兴得像一个快乐的孩子，满脸洋溢着纯真的笑容，走起路来也连跑带跳。我想，一个内心孤独的人，是渴望被人肯定的，因为别人对他的赞许是他生活动力的源泉。

他的傻里傻气还表现在对数字的盲目，对数字没有任何概念。我曾经好奇地测试过他，我问他几岁了，四十多岁的他，抓着后脑勺含含糊糊地告诉我，他只有三岁。我又问他今天什么日期，他支支吾吾地说三号，或者星期三。反正只要你问他关于数字的问题，他的答案始终是“三”，好像人世间所有简单或者复杂的数，也仅仅是“三”而已。每次看着他回答时紧张得难为情的时候，我在心里会忍不住想笑，觉得他特别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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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可爱之人，总是有着可怜之处。他曾几次因为迷路，找不到回家的路，其中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是春节期间，民间上演各种粤剧，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从小喜欢看粤剧的小叔，自然是走遍了每个地方去观赏。直到有一天，他去的地方离家太远了，看完节目的时候，已是半夜，到处黑灯瞎火的，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小叔不见了！这个棒头一击的消息，瞬间打破了所有过节的喜庆气氛。爸爸妈妈心急如焚，找遍所有小叔可能去的地方，向所有可以打探的人去打听他的消息，可就是杳无音信。尤其是爸爸，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没日没夜地找，整天像丢了魂一样，漫无目的地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终于在小叔失踪的第三天，有个熟人把他送了回来。那人说，是在附近某个村子发现的他。在见到小叔的一瞬间，爸爸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他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接着便是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到底死哪儿去了！不认路为什么到处乱跑！一把年纪了就不能让人省省心吗！”

小叔低头不语，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后脑跟。他的双手和手指都奇怪地、不知不觉地抽动着。嘴边好像要说什么，嘴唇抖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当时是冬天，小叔早已冻得鼻青脸肿，头发凌乱。更让人心疼的是，他居然还是穿着拖鞋，脚上的冻疮肿得像胡萝卜，脚趾也磨破了皮，泥巴裹满了裤腿以下。

看着小叔那窘迫不堪的可怜姿态，爸爸终于忍不住哽咽，心中燃起的怒火也渐渐消退下去。我看见一旁的妈妈，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她没有像爸爸那样生气，只是重复着说了一句话：“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接着去准备好热汤饭菜，招呼小叔进屋吃饭。

几天以来滴水不进的他，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嘴巴总是塞的鼓鼓的。妈妈急得赶紧说：“慢点吃，别噎着了。”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可就是无法细嚼慢咽，依然大口大口地咽着，还伴着抽泣的声音。我和爸爸妈妈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顿时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大过年的，突然整这么一出，实在让人揪心。

我当时心里在想，一个游走在夜间的幽灵，不惧风雨，无畏黑夜。在他失踪的这些时间里，他到底做了什么？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但是这一切，无从得知，因为他从来都不与人说，也不懂得如何去向人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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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傻小叔依然过着一个人的生活，爷爷奶奶都不在了，剩下孤独的他，过着寂寞的人生。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样地开朗，爱傻笑，爱自言自语，爱乐于助人。每次回到家乡，我都会向爸爸妈妈问起小叔的事情，想知道他是否过得安好，身体是否安康。

我偶尔会在某条小巷中，遇到一边走路一边不停嘀咕的他。见到我的时候，他会别着脸腼腆地和我打声招呼，然后问我：“你回来了？”语气中带着一点点客气，我“嗯”了一声，看着他低头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望着他那日渐瘦弱且佝偻的背影，我突然莫名地心酸。岁月带给了他越来越多的沧桑，单薄的身子仿佛一阵风便可以把他刮走。

现在，村里的人们偶尔还会提起傻傻的小叔，会有许多关于他的闲言碎语。有的人嘲笑他，说他脑子有问题；有人说，他娶不到妻子，注定孤独终老；也有人可怜他，这么老实忠厚一人，可惜孤独了一辈子。

我想，于他而言，孤独的灵魂，孤独的人生，从来都不需要解释。没人懂也好，无人倾听也罢，只要他过得好，依然健在，比什么都重要。希望他可以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像个纯真的孩子一般，简单安静的度过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