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秀儿

傻秀儿是我三叔娶的第二个媳妇，按辈应该叫三婶，但因为是个傻子，还是个哑巴，她不会计较，我也从来没叫过，村里大人小孩儿都 叫他傻秀儿，我也跟着叫，我妈说过我几次说不能没大没小，但看没什么效，也就罢了。

傻秀儿是外地人，来我们村的时候有十八九岁，最先说是嫁西坡核桃营赵家，后来赵家又把她“转让”给我三叔，听说只花了三百块钱，赵家人可算是赔了钱，因为当初他们“娶”傻秀儿时只知道是哑巴，没想到是个傻子，给上家了八百块钱，那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笔巨款。傻秀儿到他们家不到半年，就又转手给了三叔，三叔找傻秀儿，就是图便宜，让她来生娃。我听大人们在一起说，三叔三百块都嫌贵，要不是九奶逼，一百他都不要，后来只所以松了口，就是想到时候生了娃，再把她“嫁”出去。

三叔原来的媳妇我的三婶得病死了，为了给原来三婶治病，三叔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穷，再正经娶房媳妇那时候已经开始要“三转六响”，三叔根本没钱正经娶个媳妇。 三婶没给三叔留下一男半女，三叔的寡妇、我的九奶就到处打听踅摸，人托人帮三叔“娶”了傻秀儿。“娶”傻秀时我有印象，三叔拉着板车给他拉回来，放了一串小炮，她穿件半新的老锈红布衫，听说是九奶结婚时的陪嫁，家里穷，给赵家那三百块都是是借的，更别提什么嫁妆。我那时候有八九岁，站在门口石门墩上，第一次看到傻秀儿，长着一张猪腰子脸，脸那么长，五官却都挤在一起，大家都在看她，她却两只眼直勾勾看天，后来才知道，她两只眼有毛病，什么时候看，都像是在“观天”。

她长得可真难看！当时我觉得三叔一定是上当了，我们村十八九的女娃都像朵花，而她，那么丑，像个短把子倭瓜。

因为是哑巴。她来的时候没有名儿，三叔的娘我九奶奶给她起个名叫秀。为啥叫她秀？九奶说，不为啥，顺口叫呗。就顺口起的命到了我们嘴里，就变成了傻秀儿。

有一点稀罕，十聋九哑，按理儿，哑巴大都是聋子，但秀儿不是，听妈说，估计是从外地被 人贩子带出来后专门给弄成哑巴，省得乱说话惹麻烦。

傻秀儿傻，智商像个几岁小孩儿，能听懂简单的话，我们走哪儿她跟哪儿，我们玩儿沙包，她也会站在边上看，有时候我们人不够，也拿她凑数，她个子低，比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高不到哪儿去，她是傻子，但又不是实傻，能听懂一些简单话，我们叫她干啥她干啥，或者说我们干了啥也说她干了啥，比如说我们偷过六奶家的石榴，石榴不熟，我们吃一路，丢一路，六奶顺着石榴皮就找到我们。我们的孩子胖涛指着傻秀儿说，她吃的，你不信问她。

六奶当然不信，过去问，秀儿啊，是你偷的不是？傻秀儿点头。六奶不死心，轻声细语盯着她又说，傻秀儿，你说实话，是不是他们冤枉你？傻秀儿又点头。六奶又问，\订。 那到底是你偷的不是？她又使劲点头。

六奶心里明镜似的，但也不再追究，因为听到她家院子里狗叫，我估计是胖涛安派另外几个坏小子又去了。

六奶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石榴说，知道是她们几个坏小子偷的，让你背锅，奶给你个，你吃吧。六奶冲一个劲点头的秀儿叹口气，转身扭着小脚走了。

等六奶拐过弯看不见了。胖涛说，傻秀儿，石榴不中吃，你给我，我给你一把老花生。傻秀儿点点头，胖涛就上手去抢石榴，谁知道傻秀儿上去就抱着胖涛的手咬下去。傻子傻狠，胖涛手上一圈血牙印，看着吓人。他哭着回去找他妈，她妈拉她去见我三叔，我三叔顺手关上院门。第二天，傻秀儿又跟上我们玩儿，我们觉得她变胖了，更丑了，走近看，原来是脸上肿了，眼睛都迷在一块。脖子上一块青一块紫的，怪吓人。

但过了没多久，傻秀儿就不能跟着我们跑了。她怀孕了。

第二年，她生下大妮。孩子生下来就抱给九奶养，说傻子的奶不能吃，吃了孩子也会傻。大妮长得不知道随谁，大眼晴双眼皮儿，可好看，所以抱到街上街坊邻居有奶孩子的都会喂一口，那时候我妈生下小妹，有奶水，就经常把大妮抱过来喂。但不管抱哪儿，傻秀儿都跟着九奶，九奶走哪儿，她到哪儿。我妈有次喂过了大妮，看她站在我家门边，就逗她，傻秀儿，大妮给我们呢，你看和我们三儿放一块多像双胞胎。傻秀儿听了，点点头。我妈笑了说，唉，你只会点头，看你天天巴巴跟着孩子的样儿，估计谁把你家孩子抱走你会拼命呢，你看你这走哪儿跟哪儿的，到底是当娘的。

大妮刚会坐，傻秀儿的肚子又大了。可那孩子生下来就送人了，听说送人还不好送，还抱好远送出去，因为是傻子生的。丫头听说是乘着她睡着抱走的， 后来我们忙着玩儿，开始上学，见她就少了。偶尔见她坐在她家临街的门口，眼睛向上翻着看天，叫她半天也不点头，更傻了。

大妮四五岁时，就出落的特别漂亮，我妈每次看到她就说，唉，这你三叔有福气，娶着傻媳妇，生出个金凤凰。大妮从小跟九奶住，最先学会的是叫“奶奶”。九奶说人再傻也是娘，就教她叫傻秀儿娘。但平时九奶带大妮，三叔在外面当泥水匠挣钱，家里地里的活没人干，就要带着傻秀儿去地里帮忙。有时候没办法，九奶也让傻秀儿看一会大妮，但都得在她眼皮儿下，大妮长得太水灵，怕被人抱走。

大妮五岁那年，连天下大雨，刘河里的水涨的老高，河里漂着从上游冲下来的茄子南瓜还有一尺多长的大鱼，说上游鱼塘淹了，好多鱼冲下来，村里人都去捞鱼，三叔不在家，九奶就带站傻秀儿和大妮也去河边，九奶让傻秀儿带着大妮站在身边的土崖上，她自己下到靠边的地她方去，谁知道奶奶前脚到河边，后面就一声闷响——九奶一扭头，眼睁睁地看着傻秀儿和大妮站的土崖竟然被大水冲下去。傻秀儿抱着大妮在水里冒了几下头，就被冲下去了。

大妮和傻秀儿是在一百多米外的缓点的河坡被捞上来的。听在场的人说，两个人是抱底一起被捞上来的，傻秀儿已经不行了，但她的手还死死地抱着大妮，大妮的头脸都被按在傻秀儿怀里，大妮救上来的时候，昏迷不醒，但还活着，医生说其实这水不深，。大妮致命的是头上被一落下的石头砸的，但大妮的脸混身除了腿上有伤，头上没有受一点伤。

傻秀埋在我们刘家祖坟里，九奶把为自己准备的上好的棺木给傻秀用。九奶后来给人说，秀和大妮冲下来的时候，她听到秀儿大叫了一声，救命！村里人都觉得九奶讲这节是瞎话，都当是九奶给吓傻了。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县城，老家回的少了，听说大妮懂事又聪明，还考上了大学。

前天上午，我在新华书店买书。无意中看到一本写如何侦破贩卖人口团伙的纪实文学，我翻了一下，很震撼，里面所有采访报道都来自作者本人，作者叫刘春，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后来看扉页上照片 ，左看右看，认出，刘春就是大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