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黒画》

作者: 马宇晴merida | 来源:发表于2022-10-01 20:3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下周逐鹿镇将拍卖已故画家罗本先生最著名的作品《纯黑上的黑》……消息一出,整个艺术圈儿就炸了锅。

“罗先生的色域画,可是我们抽象表现主义的旷世杰作呀!那《黑上黑》更是极品中的代表。董老,您十几年前可是对这幅画赞赏有加,极力推崇。我记得当时梁鑫那小子借着他父亲在绘画界有些名头,还对您妄加指责恶语中伤。不过经此一役,您在评论界的霸主地位也确立无疑。”

听着刚落座在侧面红木沙发上就直奔主题的高强那略显激动的开场白,居中而坐的董古老先生摆摆手,也不知是要谦逊地打断那浮夸的奉承,抑或示意对他的恭维不要停歇。

40出头的经纪人高强推了推鼻梁上由于兴奋下滑的金丝圆镜继续殷勤地说:“董老,想必您已知晓今天我冒昧来访的原因,如果不是迫在眉睫我怎好登门叨扰。但这小镇上的人实在是不懂规矩,说什么也不肯来京城做拍卖。故此还是要劳烦您大驾亲自走上一遭。”

“鞍马劳顿……都是小事儿,最主要我老胳膊老腿儿不中用了,要是有些纰漏,怕是晚节不保呀。”慢条斯理的言语从持重的董古口中发出,那瓶底厚的老花镜拖在他肥圆的鼻头上挡住了依然矍铄的双眸。而相比于精细地打理在脑后稀疏的鹤发,董老先生那扫把式的寿星眉如果不是在他忌讳的心理作祟下早该修剪一番了。他一张菱角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倒让下巴连鬓的两寸须髯伴着年轻时由于说太多话磨薄了的嘴皮有节奏的一颤一颤,活象只嚼草的山羊。

不等董老先生的话音落地,高强就弯下他那虎背熊腰的身躯献媚似地抢着说:“董老您廉颇益壮,这幅《黑上黑》也只能由您这位泰山北斗级的鉴定师来做出真伪的最终判决。”

始终嘴角挂笑的董老先生悠悠然道:“据我所知,这幅画不是一直在罗本先生的遗孀那里保管吗?怎么如今竟跑到一个边陲小镇上去了。还拍什么卖……搞这么大动静,想必事出……有因吧?”说完将本就不大的丹凤眼眯成条缝,冷冷地斜瞄着旁边有些局促的高强。这个小他二三十岁的后生,之前有过几次接触,总感觉谦卑中透着些骄傲自满像是条夹着尾巴的狼,随时有可能对其猎物发起致命的攻击。

频频点头哈腰的高强忙顺着董古的话说:“董老,您晓得我之前是罗先生的代理经纪。那《黑上黑》自罗先生弃世后就再没出现过,据说是他老婆王倩私下里低价变现了,不然现今艺术市场闹的如此沸沸扬扬怎么可能连半句辟谣的话都没得讲呢?况且业内已经有几位鉴定师和评论家做出了对此画的一致认可。这幅画如果要类比10年前罗先生在苏富比拍卖作品的价格,那当下的这场拍卖可是要创出个天文数字呀!”

听高强口若悬河的谈钱,董古轻蔑地缓缓吐出四字:“艺术无价。”

“对对对,要不怎么说您老是行家呢!悟得通透,我这等俗人就是想图个去伪存真,也好告慰罗本先生的在天之灵。”高强头点的好似条要讨主人欢欣的哈士奇。

“你这话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其实要不是我年事已高,倒还真想去看看这幅当年的“老朋友”。不过……”望着眼前这个打着甄辨明伪正义大旗的后生。董老先生故意将最后的“不过”两字拖长了音。这也是他多年不见兔子不撒鹰训练出的谨慎。

“您老放心,绝对不会让您白跑一趟。”高强说着从西服内袋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张6位数支票。小心翼翼地轻轻放在茶几上徐徐向前一推。接着恭维地说:“而且这次事关重大,听说梁鑫那小子为报十年前功败垂成的仇,集结了一帮纨绔子弟要借此让您名誉扫地。"

此刻随着董老先生用无名指在他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轻叩两下之举动,一直站在其身后的特种兵助理安龙干练地绕过座椅。将高强还没离手的支票取了过去。

支票离手的刹那高强微微抬起一直谦恭的头,挑了下眉侧眼望了望几乎高出自己一头的安龙。伴着安龙扫过支票后壮硕身体中发出的暗语式之轻咳,高强露出了浅浅的仿佛有件心满意足之事催生出的笑脸……

但如若高强再细心点也许能发现隐藏在董古那厚底花镜下同样韵味的笑意。

2

空中一轮十年前的皎皎圆月,将被秋风理过发的梧桐树诡异的枝桠化作阴影的魔爪伸向了那些关了灯又没拉上窗帘的屋子。当然对于逐鹿镇上所剩无几的画廊经营者马明而言并不会受到这种来源于自然的干扰,那不但是因为紧闭的百叶窗,更主要的是他现在正聚精会神思考着端坐在其对面的表弟高强抛出的一连串命运的追问。

“这可是你的老本行!再说眼下这世道可不比从前,政府对你们的封杀越来越严苛,听说咱这镇子下半年的订单又是颗粒无收……”高强狡黠的目光在马明焦虑的表情上浏览了片刻又趁火打劫似地继续说:“我前年来的时候,你门口这条街上还是密密麻麻几十家的画廊,工匠少说也得上千吧,你瞧瞧现在的萧条……”

看刚过而立之年的马明木讷的国字脸上被自己的火上浇油再添了几分忧愁,压抑着挑唆得逞后的喜悦高强煞有介事地说:“我这可是冒着坐大狱的风险给你出谋划策,要不是看在姑妈的份儿上,我是死活不会帮你这个忙。”

见马明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又轻描淡写的补了句:“但事成之后这分成可得……三七开,我七你三。毕竟此事的风险都是我一人来承担的。”

“那是自然,只不过……”面相憨厚的马明犹豫着将两道剑眉锁作一团,欲言又止。

“嫂子这二胎再过几个月,是不是该临盆了?到时候,你这三世同堂,可是压力不小呀!”说着高强从黑皮公文包中取出一摞花花绿绿的钞票“啪嗒”一声,端端正正摆在桌角。他深知在人缺钱时现金的诱惑远比支票来的昭著,这就像是眼前的一个肉夹馍对于饥饿者远比许诺请他明天去吃自助餐一样来的实在。高强望着即将沦陷的马明,心中自诩没几个人能像他一样做到延迟满足的境界。

瞧着那近在咫尺没拆封的1万纸币,马明似乎看到各种食物堆满了他家已是空空如也的冰箱,还有老婆期盼已久的为他们第二个孩子准备的婴儿床,再就是早应给有慢性关节炎的爸妈添置台光谱理疗仪……大女儿的学费……

“好,就按你说的做!”马明边点头边铿锵地说着与自己年青时的艺术信仰相左的决定。高强并没为早意料到的答案更加欢欣,这就像是猎人埋伏下陷井后,让他惊喜的部分是从守候时的满怀期望到看着猎物踏入包围的怦然心动之过程,而相对于十拿九稳的结局那过程总多出些可享受的快感在媲美中加了分。

随着马明的回答高强已将桌角的钱顺势推到了方桌正中,但按在上面的手却依然逗留着,那感觉就如同被绳套牵制的一条猎犬,但凡没了约束定会为其主人衔来所需之战利品。

在笑容可掬和一本正经间无缝切换表情的高强,收敛了些许愉悦用指肚轻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后郑重地说:“二哥,你只管做到最大限度临摹就好,其他的事交给我来。但我再次提醒你此事绝不可透露半点风声,包括姑妈、嫂子甚至圆圆也要绝口不提。事关重大,切记!切记!”

“放心,放心,强子你还不了解我吗?此事我一定做到守口如瓶。”马明忠恳的答复让那一沓钞票伴着高强翻转朝上的掌心,用指尖送到了他的面前。

“二哥,这是些定金,您先收着。您北上的所有开销都记在我账上。”在高强请笑纳的手势前马明纽结的眉毛舒展了,双眼的瞳孔放大到好似猫咪获得了刺激的玩具。他将两手放在这叠久违的钞票上顿感一种安稳油然而生。

马明按捺着激动的心情说:“强子,你也知道这两年我们做行画生意的有多惨。还得说大舅有眼光早早把你送去了京城,瞧你现在混的风生水起,真让人羡慕呀!”

高强看着马明护住那沓钱的样子,像极了与大猪争食未果只好等残羹剩饭吃的小猪拼命吞咽着来之不易又唯恐再失去的机会。不觉想起了他爷爷曾经说过:“让一个人沦为给金钱拉磨的傀儡,只需要让他上有老下有小,慢慢地成大就好。”

“二哥,咱祖上做“驵侩”虽说是传儿不传女,但就你那早年间为艺术献身的派头也瞧不起“牙行”这一套呀!”高强把存了多年的揶揄总算是一吐为快了。

“嗐……我从美院毕业到入了咱镇的行画市场,已经算上过社会大学的课了。当初和刘永义无反顾地去卢浮宫看那些后来被我们仿制的原画时痛哭流涕的文艺青年,在绘画流水线上早就抹平了信仰。如今又赶上这金融风暴,我现在已有太多不能失去的东西……真后悔小时候没听姥爷的话,现在30多岁一事无成,太失败了!太失败了!……”马明说上述言论时,摁住那沓钱的样子仿佛在出庭作证时将手放在圣经上起誓般真诚。

而在高强眼中手放在钱上忏悔才是最正确不过的选择。

“哎,二哥你现在迷途知返,善莫大焉。这次要是跟着我做成这笔买卖,今后包你衣食无忧。到时再追求你的艺术梦想也不为迟。”高强得意洋洋地说着,心下却暗道:爷爷早看出你不是牙郎的料,没半点伶俐厚黑更别说善观色、察明言了。

马明本是瞧不起这个巧言令色的表弟,知他多是夸大其词的话术就疑惑地问:“这画值这么多钱,现在可是乱世黄金的天下呀!”

“二哥,所以我说你要多学习,有时间看看康波周期。几十年一个轮回,我们预测的就是下一个盛世收藏的周期。”高强轻蔑地说着,看马明还是半信半疑的模样就又补上一句:“我给你透个底,免得你彻夜难眠。”

说着高强习惯性地将左手掌心搭在右边的手背上,那是他祖上传下来袖筒里买卖牲口时的交易方式。马明虽不在牙行但这套“袖里乾坤”的规矩他从小耳读目染自然是知晓其中的数字暗号。他见高强的手已放在桌下,就忙有样学样地伸手去摸。

在方桌下一握一捏之后,马明当时就懵了。又怕自己刚才“毛手”(牙行里不懂规矩的新手)会错了意,就先握拳再竖起拇指跟小指让高强回认确定一下,高强的手只是轻触了一个他的两根手指,便迅速弹开了。

在高强那如演奏钢琴时触碰琴键般的指法比较下,马明想到自己刚刚在高强手上一通抚摸的情景都有点Gay的味道了,他尴尬地望了高强一眼,见高强认真地再等他出下一个数字,就赶忙握拳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并将中指叠在食指上。高强还是如蜻蜓泛水般一碰辄止,随即肯定地点点头。

““灯红酒”(不说绿,旧时“六”与“绿”同音故此暗指6)……“居”(旧时春典中表示数字10)……”马明想再确认一下就用江湖上的切口说道。

“没错就是【申居方】(六十万)”见马明搜肠刮肚地想春典,高强有些不耐烦地讲道。心中暗嘲:土包子,我还少说了两个零呢!

马明惊愕地说:“这么高,一个当代画家的作品对于现在的市场来说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呀。”

为了夯实马明的信心高强又补了句:“说你少见多怪吧,你还不信,这画要是搁在苏富比,那至少还得再翻上三番。”

高强这番话更让马明觉得匪夷所思就继续挂着疑虑的表情说:“罗先生的画我见过,是有些大师风范,但能卖到如此高的价钱,在眼下的世道还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二哥,你有所不知,罗本先生这几年独创了场域画,现在已成为色域画之鼻祖。其作品在业内反响极高。照这个趋势,我觉得过不了多久在拍卖市场准保儿是一画难求。”

在高强看似诚恳实则狡黠的目光中,马明对这幅即将被他临摹的画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顺势问道:“场域画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哎,现在都流行叫色域画了。就是几个色块的堆积,对二哥来说简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儿。”高强说着就随手从皮包中拿了几张罗本画作的照片丢在桌上。

马明恭敬地双手取过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看到马明的手离开钱的一刹,高强莫名地有些失望。他有些话是没有跟马明提及的,这也是他判断罗本作品价格走势的重要因素。一个画家如果在其生前就受到人们的推崇,那么他死后的艺术价值则不言而喻了。

高强作为罗本的经纪人,自然知道他现在抑郁症的严重程度。故此高强谋划的这场偷梁换柱之诡计也随着罗本的病情加重而变得刻不容缓,毕竟在高强眼中,罗太王倩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如等到王倩来接手罗本的资产那天,自己定会落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与其等到无花空折枝的地步,不如趁现在手上还俱备可调度的资源运作场大的谋略,更何况高强集齐了做这件事的所有便利条件,首先拥有罗本信任的他可随意取画,其次他有可信赖的鬼手画家马明做为自己坚强的技术后盾,再有一直对其虎视眈眈的王倩此刻正坐在飞机上去探望国外读书的儿子,真可谓天赐良机失不再来。

于是乎,高强在陪同罗本将王倩送上飞机的瞬间,他脑内金钱的冲锋号就鼓噪着让嗜血的交易本性唤醒了每一个需要集结的罪恶细胞。

高强安顿好罗本并嘱咐他不要在治疗期间进行绘画创作,这倒并非是高强爱护罗本的身体状况,他只是担忧自己不在的时候罗本那糟糕的精神状态让其计划有失控的风险。

与罗本道别后的下一秒高强便风风火火地启程赶往他久违的逐鹿镇,寻找表哥马明来走出他这盘大棋的第一步……

3

当晚就告别妻儿老小随高强北上的马明,第二天在罗本的画室看到那幅宽窄近三米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黑上黑》时,还是被无名的空旷感震撼到了灵魂深处。

高强知道罗本很讨厌与画商打交道,就以有主顾登门造访为由支开了罗本。当高强独自从这套上居下工的房屋二楼返回时,看到依然目不转睛的马明崇敬之状态并没去打扰他分毫。高强明白这些有艺术灵气的人总有他们相互交流的方式,为了成就自己的大事,他自然会给足空间让马明与这幅《黑上黑》之间的沟通趋于完美。

半晌眼眶湿润的马明合上了双睛,感慨地吐出一句:“当之无愧的艺术品,总是能触及人类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见马明开了口,高强并不想了解这画作的玄妙,只迫不及待的低声问道:“二哥,怎么样?一天能不能搞定?”

“一天?紫微垣中的一天还差不多!”马明被高强这种天方夜谭式的诉求逗笑了,心想:强子不是罗大师的经纪人吗?怎么可能对这画的难度一无所知呢?只是马明却忽略了这世界上总有些人以利益作为他们崇拜的信仰,在他们的灵魂与价值中间用背信弃义垒砌了一道隔离的高墙。当然马明也忘记了他在前不久还客串了这些人中的一员,做了回用曲线达成艺术梦想为旌旗的虚伪逐利者。如果就纯粹而言还较那些金钱至上的人低了个层次。

高强听出了话中的嘲讽,但又不好发作毕竟他在艺术圈也混迹了几个年头,对那些艺术家的高谈阔论他表面虚与委蛇,却在内心嗤之以鼻的同时又为自己能轻易玩转他们在经济领域的幼拙而沾沾自喜。

高强虽知他这个二表哥不善开玩笑,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说道:“二哥,这不过是有几层罩染的色块儿堆积罢了,难度有这么大吗?”

“此画底层的熏黑用之太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用的是天然生漆,这漆树被割开后流淌出的本是乳白色粘液,接触空气后会发生氧化,颜色逐渐变深,再搅拌至深棕,当黏度高到下坠起梯状后掺入氢氧化亚铁方能成为这款漆中之黑。此过程就像人类从赤子之心历经岁月的沉淀后变为浓郁的玄黑一样的富有哲理。”马明仰慕地娓娓道来,如同经历着罗本创作时的心境一般。

对画作欣赏意犹未尽的马明继续旁若无人地说:“将黑漆用手掌推出光泽,让颜料渗透于画布板细微的网眼之中,再用十几层的透明罩染让接下来的汉代羽殇杯中的游丝描技法之排线不置于破坏到打底的纯黑……嗯……接着再罩染十几层……这里应该用到了深棕、沥青褐、緇紫、黔黄……”

马明钦佩且欢愉地延续在罗本的心路历程上探寻着作者留在画中的彩蛋惊喜:“强子你看这……黑与黑之间微妙的过渡……运墨而五色具在宣纸上还易做到,而在这“披麻挂灰”的画板上用粘涩的大漆描绘则对笔道的掌握要求极高……再看这染色衔接的创新……说罗先生开宗立派,绝不为过。强子你能不能给我引荐一下,我想问问罗大师这几个看似猫脚印的图形是何用意……”

一旁早听烦了的高强又看到马明年轻时那副画痴的模样,赶忙压低声音带着嗔怒插话道:“二哥!二哥哥!咱这可是秘密行动,你还要见画主本人,你把我说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了吧?这是要把我送进去的节奏呀!”

“不是……那个……强子,我……”马明语无伦次的好似在警局卧底的小偷,当惯了差人反倒混淆了自己真实身份的贼幡然醒悟时的尴尬。

高强看着眼前这个从侃侃而谈洒脱的评论到手足无措颠三倒四的马明发窘的样子,既无奈又着急地催促道:“麻溜儿的二哥!拿相机拍照呀!”

慌乱地举起胸前单反正欲调焦拍照的马明在望到面前黑画的瞬间顿时就没了局促,恭敬地向画鞠了一躬,嘴中默念道:“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可惜此时在楼上带着耳机欣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罗本,并没听到马明这个本应成为知己的人对他的崇敬之词。

4

一只雨燕潇洒地从罗本画室对面临街的工作间窗外飞过,忙着追逐它的口食之欢,却丝毫没有留意到这房子里表情凝重的两个男人。

在那套几年前就被高强租下的复式小工作室中马明愁眉不展地说:“光做这“披麻挂灰”的画布板就要几个专业人士花费数天方能完成,一周时间怎么可能?再说……”

没等马明讲完,高强就板着他少有的严肃面孔道:“就只有一周的机会,成败就看二哥你的鬼手了。”高强此言非虚,因为那天送机时他已留心了王倩的返回日期,那张双程机票在国外的逗留时间仅有半月而已。如果减去高强这两天多的路途往返时间,他现在与马明所剩的时机满打满算不过十天有余。

见马明依旧束手无策地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做的到呀,我是无能为力了……那可是件满溢精华的艺术品呀。7天……没可能的……”高强嘴角露出一丝为自己深谋远虑而得意的微笑。不过高强的确可以拥有这自命不凡的得意,至少在他隐瞒秘密这点上已超越了80%的同龄人。

就拿一年前罗本开始着手创作此幅黑画时委托他采购原料这件事来说吧,高强当时就意识到不同寻常,故在订购原料时全部预留了双份。

“二哥,我不是早说过,你只需画,其他的事由我来搞定。”高强边说边站起身,走到画室的角落,揭开了满是灰尘的油布。

随着尘埃落定马明眼前一亮,忙踏着匆然的小碎步冲到跟前,才看了一眼便呼出了惊喜的欢叫:“这麻板……这生漆……这……难道都是同款?”

高强在一旁带着些蔑视且自豪的口吻说:“二哥,淡定,淡定,稍安勿躁。这些如假包换,都是同一时期,同一个颜料商提供且由同一批工匠制作的原材料,甚至于画笔与调色板都是同一厂商生产的。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二哥您这鬼手的东风了。”

见马明还沉浸在如获至宝的喜悦中,就郑重地补上了一句:“二哥,我再重申一遍,时间上限就只有一周,7天后没有成品,你我就算白忙活了。那定金可是有利息的……”高强特意在利息两字上加了重音的效果就如同犹太人申命记双重标准的利剑,直接割袍断义似的伤到了马明。他此刻感觉自己像极了头被装上笼头套夹的驴子,刚刚的兴奋荡然无存。

看马明没了那股亢奋的劲头,高强心想这画痴总算是明白自己的位置了,不觉口气中也加带了些老板指派下属的味道说:“我还帮你准备好了风筒、抽湿机、放大镜、速干剂……你还需要什么材料尽管说,一日三餐我会准时送来。事不宜迟就别磨蹭了。”

见马明如今好比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就又鼓励道:“二哥,这也是为了你自家的幸福呀!加油!等咱有了钱我一定支持你的艺术事业。”

马明已经被这句“等有了钱就怎样怎样”看似励志的话玷污了多年的艺术灵魂在见到那幅黑画后似乎得到了救赎的洗礼。以前是自欺欺人,以后不知何去何从,但当下有条大师铺就好的朝圣之途为想得到熏陶的马明指引着与艺术同行的旅程。对感悟后的马明来说摆在眼前的不再是份工作,而是场上天为他安排好的修行。

“好!就一周!”马明坚定地说完便开始快速地整理起所需的工具。

高强并不在意马明是为了什么而绘画的,只要他画就行,高强要的是结果至于怎样的情怀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见马明紧锣密鼓地筹划着用料,在一张画匠都会随身携带的小素描本上笔走龙蛇似的打着草稿。也不觉受了他眼中“工作气氛”上的感染,忙找来吸尘器帮着搞起了卫生……

不多时2.6米见方的画布板已平放在了工作室正中的灰色地毯上,接着高强看到绕着画布板来回踱步的马明由于紧张鼻洼鬓角已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知趣地打了声招呼就拿着马明开据的购物清单退出了画室……

5

两天后高强发现送来的食物剩的越来越多,再看马明就像是疯了一样蓬头垢面的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中。高强望了一眼并没有太多进展的画板和把马明围在当中堆成四圈的颜料,没说什么静静地收拾了上顿的饭菜,连离开时关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搞出了声音影响到自己这桩移花接木的大买卖。

三天后在高强眼中穿着T恤和内裤作画的马明就像是个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难民,他沾满了黑色油彩的五官轮廓都需要仔细辨认方能看清,而此刻的马明却觉得自己如同在一朵乌云上腾越驰骋的独角精灵……

高强在第六天头上已经有些按耐不住地惊喜了。因为那幅足能以假乱真的仿品赫然呈现在了画板之上,再看如今赤膊上阵让马明瘦削的似要突破那张脆弱皮囊之条条肋骨显露无疑。当然高强并未注意到这些变化,不过也不能全怪高强无情,因为黑色已经模糊了马明身躯的棱角边缘,从远处看就像一团影子浮在这幅如暗夜般静默的画上,即便此时窗外拥有夜视的猫头鹰估计要寻出他的踪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住在离罗本家不远的董古牵着和他相似短腿的柯基跟往常一样遛弯时,又多瞟了几眼那间近一年多都没怎么亮过灯的工作室,引起董老爷子好奇心的自然是隐藏在这几天昼夜灯火通明却又窗帘紧闭后的秘密。他寻思着要不要先报个警看看会不会如他推断的是个制毒小作坊……

还没等董老爷子摸出手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就从那间神秘的工作室中走了出来。

一贯在人前低调且谨慎的高强出门后就用余光扫见了临街有个拽着条狗的老头望着自己,就将棒球帽压得更低了些,但还是无法在走到自己车前的这段距离上避开对面投来的审视目光,这种关注对于一个想偷天换日的贼来说简直是如芒在背。高强本想装着没看到,一走了之。但闻听对面的老头轻咳了一声后他即刻改变了主意。

“哟,这不是董老先生吗?您出来遛狗啊。”善于察言观色的高强,听到刚才那一声轻咳,就知道此人便是不久前借助对罗本那幅《纯黑上的黑》之评论大战名噪一时的画评家董古。就隔着窄街打了个招呼。

但董老爷子却还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对自己点头哈腰比他牵着的狗还乖的后生。就故意眯起眼睛,装作看不清的样子说:“哎哟,这灯光太暗,还是我老眼昏花了……您是……?

高强心中暗骂老不死的,但脚下却像抹了油般快步迎上前去。万分恭敬地说:“您老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罗本先生的经纪人高强呀。我们上次在罗老师的画展上有过一面之缘。”

“哎,对对对,我们见过,哈哈,想起来了,嗐 ,你戴个帽子我都认不出来了。”董老爷子一面打着哈哈一边目光如炬地上下打量了高强一番。直把高强瞧的一身冷汗,但他知道此时如果胆怯地回避这拷问似的凝眸,就相当于将自己在做不可告人的坏事招供了一样的失败。毕竟是在牙行中历练出的高强眼中依旧蕴含着温顺的谦恭,他甚至都强行克制住了自己掩饰某种情绪时推眼镜的习惯,还随意地摘下了帽子将双手摊开,一副敞开怀抱任人宰割的样子。

董老爷子也算微表情界的专家愣是没看出丝毫破绽。又听高强客气的说,对面是他租来的房子,有空过来喝茶之类的谦卑话。就装做开玩笑的试探道:“你这金屋里可藏了……娇……哈哈……哈哈哈。”

高强也扮出嬉笑的表情说:“哪里哪里,这两天乡下的表哥过来玩,暂住而已,暂住而已。”

交流几个回合下来的无懈可击更让董老爷子加深了对这个年轻人底细的怀疑。不过这其中还夹杂了一丝丝对其有自己年轻时谈吐风范之欣赏。

两个人又是一番假客套的攀谈后,伴随着一声示雨的惊雷,董牵着狗,高戴起帽,各自散去了……

6

高强坐在车里看着董古远去的背影骂了一句:“老狐狸!”

而背后像长了眼睛的董老爷子竖着耳头听着马达的轰鸣声,却不见车从自己身边驶过也没听到远去的声音,就知道高强一定暗自观察着自己。想来回家后是要联系一下罗太王倩,探听些关于这个高强的底细了……

暗战的回火让高强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败笔,赶快驱车前行。在董古踏入自家独栋房屋的庭院时,高强刚好从他身后驶过,心中暗自叫苦:原来这老家伙住的如此之近。也怪自己平日里这个时间段都在酒桌上频于应酬,再仔细一想好像上次这老东西还去过罗本的住家,高强隐隐感到了事态朝不妙的一面发展着,就驱车兜了个圈,又回到了工作室前。

快步走进屋的高强再次见到匍匐在画上的马明漆黑的身影时,感觉他好像比10几分钟前有着什么明显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大多会出现在久未谋面的熟人身上,高强有些不解为什么马明在画上的阴影逐渐缩小到要融入那画中一般,而在此刻马明的意识中则觉得自己仿佛腾云驾雾就好似那屋外穿梭在无边黑云下的燕子,翱翔在这艺术的天空中,让逍遥自在的心流体验淌过干涸的灵魂滋润着他久违的追求……

窗外一道闪电为炸裂的雷声开了路,但在马明听来比雷声更大的噪音是高强对他的怒吼,其实马明认为的吼叫不过是高强兴奋地欢呼:“二哥,你成了!你成了!你是最棒的鬼手!”

“我……我为什么是……鬼手?我……我只是……临摹学习而已……”还痴迷在画中的马明听高强刚才的恭维到像是一种羞臊的责骂。

看着如同当初罗本作画时一样疯疯癫癫的马明,高强那种隐隐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二哥,你快醒醒。”焦急的高强虽在口里试图换醒着马明,其实脑中更在提醒自己对董古这个始料不及且百密一疏的遗漏应做出怎样的补救。

“我的画……还没有画完。”仿佛在盗梦空间的现实切换上卡了壳的马明依然是云里雾里的迷茫着说。

“这不是已经搞定了吗?二哥,我们没时间了。突发变故……现在来不及和你解释,你先帮我把这画藏起来。快点!二哥!哎哟……糟糕了。得得得,我自己来,您让让成吗?我靠!二哥你……”本想将马明拉到一旁的高强一抓之下竟发觉自己的手心也沾满了从马明胳膊上脱落的黑色颜料。

高强看着颓唐的马明本应继续在他内心燃烧的急躁却熄了火,这倒不是因为他心疼马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只是以人为镜,照出了自己现在的仓皇, 爷爷的训诫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预立博弈之不败,需守静笃,观势顺为,居中而左右逢源者,乃诡道胜上也……”

静下心来的高强取了副手套,又找了件浴袍。他戴好手套将浴袍披在马明身上,将失魂落魄的马明拽离了他仍恋恋不舍的画作。与黑画分开的须臾马明像没了骨架支撑的一堆烂泥瘫坐在地上。高强顾不得照看马明,他径直走到墙角掀开地毯的边缘向后一翻露出个镶嵌在水泥地里的3米见方之杉木盒,随着高强蹲下将暗扣式旋转把手一提一拉那顶端的盒盖便被抽离了去。此处高强这1米82常年健身的魁梧身材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但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幅巨画慢慢地挪到早准备好的斜边推车上。不过讲真人在行险时总是可以分泌过量的多巴胺让潜能倍增,如今高强就仿佛推着几千万现金一样的不缺乏力气。

他将马明绘制的仿品小心翼翼地放入加了防水布的杉木盒中,紧接着把除了马明以外一切能证明这件事发生过的东西通通收拾干净。最后就像条导盲犬似的将马明拽到了楼上的卫浴。

把马明扶入浴缸后,高强随即便将前天就买好的净甲液用木柄马毛刷沾了往马明身上涂,不知怎的刷着刷着高强竟想起孩童时他们俩常去的村边河沟……

那时他们的泳姿只会狗刨,救生圈则是把长裤脱下后将两条裤腿分别扎成死结,再抓着裤腰的部分兜起风向水面上一扣,接着快速用双手把腰口聚拢握紧,之后就可以趴在上面,用双脚胡乱地打出水花玩上个三五分钟。如果刚好碰到有来洗马涮牛的小伙伴还会借来他们的硬毛刷,相互搓个澡,虽然最后的结果总是带着背脊上一片红肿的印记回家,但就是乐此不疲。想着想着高强嘴角不觉露出一抹于他来说失散多年的单纯微笑。

但直到现在高强也想不明白那时的欢快为什么会没有明码标价,以至于如今还要为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当初的那份快乐而烦忧。果然是免费的才最贵。

随着门铃“叮咚”一声脆响,高强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忙塞住浴缸排水阀,拧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注入温水好洗掉马明浑身的漆黑。又叮嘱完马明水温和水位自己调节后就一路小跑下楼去开门。

“您好,这是您点的外卖,如果您方便请给个五星好评,谢谢您,祝您用餐愉快。”

高强看着对面这个手提餐包分不清是被汗滴还是雨水染湿的清秀脸庞,忙掏出手机当着外卖员的面点了五星好评,还鼓励地说:“加油啊兄弟!我以前勤工俭学时也干过送快递,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有钱挣一切都值得了。”见外卖小哥有了感激且认同的笑脸,高强再次得意地为自己金钱至上的理论在心中的APP里点了个六星的赞。

转眼高强就用外卖和零食将房子布置的如同几个星期没搞过卫生一样,他又喷了些劣质香水来混淆这屋子里明显的油画气味。欣赏着几近完美的布局,终于感到疲惫的高强急需一个热水澡来舒缓紧绷的压力。

如果没有泡澡的这个想法或许高强会再晚一步踏入浴室,那么顺着瓷缸内沿滑入水下的马明也许就真的像他现在感觉的天堂一样在驾鹤西游的路上了。把马明拎出水面的高强已累的虚脱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都没了将雾化的眼镜推上鼻梁的力气,此时同样靠在浴缸外壁上止不住咳嗽的马明被这溺水的一呛终于从迷乱的臆想世界回到了现实。

7

果然不出高强所料,次日一早董古就假借忘记带狗狗的便袋为由敲响了他家的门铃。几句应场的寒暄后,高强像迎接视察工作的领导一样将董古请进了屋。

“董老,不知道您会来,也没做准备,我这儿实在太乱,您将就一下。我马上给您烧水沏茶。”故做尴尬的高强一面谦卑地说着,一边收拾起他昨晚才布置好的杯盘狼藉之餐桌。

“哎,不必麻烦了,我借个袋子而已,就不叨扰了。”进屋后董老爷子藏在厚镜片下的双眸滴溜溜来回一转,就将这套旧仓库改建的loft工作室扫描式地巡看了一番。又似轻描淡写的随意问道:“你表哥没在吗?”

“昨天我们玩的太晚了,他还没起呢。哈哈哈……”高强这话倒是半真半假,马明现在确实睡的像头猪,还应景似的用鼾声如雷为高强的话做了注脚。

董老爷子接过高强递来的他刻意留在桌脚的半个月前的打包纸袋儿,一面儿朝门外走,一边儿说:“我还以为乡下的人都会起得比较早呢?哈哈……哈哈。”

“哈哈,让您老见笑了,现在村里年青人进城务工居多,耕田的劳动力自然就少了。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也就成了老黄历。”高强必恭必敬地搭着腔伴着董古向外走。

被高强谄媚地送至路边的董老爷子,突然话锋一转道:“昨晚我还和罗太通过电话,她说你可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呢!”

高强闻听此言心头一震忙辞尊居卑地说:“不敢当,实在不敢当。蒙罗太错爱,都是我应该做的。”

“小高,我看好你哟,我家离这里也不远,回头带着你表哥来玩儿呀!”董古边说边侧眼打量着诚惶诚恐的高强。

“一定,一定。我对您仰慕已久,今后要多和您学习,您可别嫌我烦。”始终阿谀的高强还装出几分真诚的腼腆给想掠取信息的董古去捕获。

两人又虚情假意的互道珍重后董老爷子对他牵着的狗说:“芝士你也嗅到了吧?我就说有问题,一个不会画画的人,一屋子松节油的味道。还是让王倩早些返来比较妥贴。”

另一边像送走了瘟神似的高强推醒了,已经在床上睡了十几个小时的马明:“二哥,二哥,快起来吃饭,我顺便给你讲一下今天我们的安排。”

8

傍晚,在董古平时遛狗的19:00左右,天上飘下的烟雨让刚从loft出来的高强感到了一丝凉意,他嘴角挂着兴奋且赞许的诡异微笑顺手把套头衫的帽子罩在了头上,接着用在雨天行走的正常速度大步流星地穿过马路,如同一个在足球比赛下半场换上的主力前锋般径直踏上了罗本家木制独栋二层小楼的台阶。

站在一楼画室中踌躇地端详着那幅悬挂在墙壁正中的《黑上黑》遐想连篇之罗本又深吸了口烟,让吞云吐雾造就的仙境把《黑上黑》化作呈现在眼前飘渺的游离态。这纯粹的美于是在罗本未老先衰的面容上绽放出内心回愁转喜的精彩。当罗本沉浸在思考的享受被门铃打断时,脑中泛起无可名状的厌烦。他摇摇那中间谢顶两侧却繁茂的如同紫羊茅草似的头发,叹了口为世事无常而感慨的气。

但他开门后见到盎然堆笑的高强时,刚刚被打扰到的不悦却一扫而光,那开门前始终停留在眼镜后耸起的眉头,仿佛被高强的满面春风吹走了一般的寥无踪迹。

在罗本眼里这个小了自己七八岁的经纪人就是个在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好朋友。这到不是因高强的运作能力让罗本如今在艺术圈名扬四海的功绩,而是高强对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和胜过其家人的宽容,还有就是连自己老婆都做不到的从不抱怨的聆听……

“罗哥,今天的药记得按时按量吃呀!您看您这儿黑眼圈,昨晚又没睡好吧?一会儿我陪您小酌两杯……”喜气洋洋的高强拎着两个小菜一进门就殷切地嘱咐道。

“好,好,好!上楼我们喝他个痛快!顺便跟你说说我总觉得这画还要再琢磨琢磨,给我些时间让我做到尽善尽美。”罗本将烟头掐灭在几乎满了的烟灰缸中,兴高采烈地说。他那不多见的开心主要来自于高强这面能照出自己喜悦的镜子。

“哎呀呀!您这是又在看画了,罗太走之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您这段儿时间不许作画吗?”高强似是有些嗔怪地劝慰道。

“她根本不懂艺术,就知道贪钱!”罗本突如其来地愤慨,让他由于长期失眠肿胀的眼袋在激动的情绪下痉挛似的抽搐了两下,执拗中又显出几分无奈。

“罗太可都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可不能错怪了她的好意呀!”暗自窃喜的高强敷衍地说。

“我现在不过是个给她赚钱的工具……哎,不说这些了。走,上去喝酒!”眼神中闪过一丝没落地画家提到酒时又兴奋了起来。

酒过三巡,高强借故上洗手间时用罗本点烟的打火机将次卧的窗帘烧着了,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继续与罗本对饮畅聊了起来……

9

烟火报警器响过13分钟后,两辆消防车拉着警笛将这本应寂寥的雨夜搞成了分外喧嚣的闹市,随即先后停在了罗本家的门前。

“救画!别管我!”焦虑万分的罗本站在雨中激动地对赶来的消防员呼喊着。

匆匆冲上前将罗本搀过马路的高强急切地说:“罗哥您放心,我会和消防员先将画救到对面我家的房间里。您在这里太危险了,这是我家大门的钥匙您先去避一避,顺便安排一下画作的摆放位置。”语毕就急忙扭转身躯与消防队长协商起应对的计划。

不多时在警戒隔离带外边围观的群众里,打着伞牵条狗的董老爷子看着被烟熏黑的外墙,回过头来朝高强的屋子瞧了瞧。微微一笑,拽着他神气活现的柯基犬“芝士”悠悠地隐没在了人群中。

三个小时后,忧郁的罗本在高强家的落地窗前目光呆滞地看着消防车炫目的警灯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处,发出了一声类似之前沮丧的叹息,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咏道:“这也许更好……我本就一无所有,如今害怕失去的心魔已占据了脆弱的灵魂……来!来吧!天堂的火!将这填不满的欲求烧它个干干净净,也好让那被玷污的圣洁再次闪耀出单纯的光彩……”

罗本这从低吟到激昂的独白一字不漏地灌入了此时躲在地窖里的马明耳中,在他内心随之荡起共鸣的波波涟漪……

当罗,马二人还在拷问自己为什么而活的终极问题时。那个始终笃信利益至上的高强拿着三个药瓶跑了进来。

“罗哥,您的药我已经帮您取来了。”高强气喘吁吁地说着。

罗本看着烟熏火燎灰头土脸的高强,内心想着上去给他一个感激的大大拥抱,但人却木讷的站在原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您今天就先临时在我这里休息一晚。那边的损失我看过了并未大碍,过两天换个窗户重新粉刷一下即可,但残留的烟味儿太重了。等明个儿我找人去整理一下,再做个整体除味净化,不然恐怕会对您的健康有害。”高强关切地言语将自己的真挚渲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

两个小时后马明终于等到了高强发来的信息,他顺着梯子爬出了高强已为他掀开的地窖盖板门。

“二哥,快点儿……”高强眼中闪着兴奋地贼光催促着马明的行动。

“罗大师他怎么样了?”忧心忡忡地马明压低了声音问。

“放心,他吃了我贮备好的药,几个小时之内都不会醒了。”高强几乎是志得意满地在跟他认为的同伙炫耀着自己的功劳。

“我要去见罗大师一面……”马明说这话时的状态就像是要投案自首的罪人。

“你疯了,你想出卖我!”高强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马上又信誓旦旦地说:“二哥,您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再说嫂子这时期可受不得惊吓。你我这案子少说也得判上个十年八年,我是无所谓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可是拖家带口的……”

见马明欲言又止的样子,高强瞬间恢复了友善的面容凑近了说:“二哥,我知道你最近手头不宽裕……我这也没多少了,这一“方”(万)您先拿着。”边说边从西服口袋中取出他早就准备要给马明当路费的钱,塞进了马明浅浅的上衣口袋。

高强此刻觉的那露在马明衬衣口袋外面一多半的钞票,就像是他授予马明的荣誉勋章一样的光彩夺目,在这暗夜中熠熠生辉。而马明此时则感到如同承受墨刑般的羞耻,那刺过面的心灵将永世为奴,在那无尽的黑暗中了此残生。

“我就是想……当面跟罗大师说声抱歉。”马明犹豫着说,话里却带着不可商量的倔强。

高强太熟悉马明的这种从小到大的固执,反正罗本现在也醒不了,就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念及此处,高强用力地拍了拍马明的肩头平静地说:“二哥,罗先生在楼上我陪你去。”

由于安眠药力发作得太快,罗本都没来得及取下他临睡前从不佩戴的眼镜。所以失去意识的他现在根本不会察觉,两个像在殡仪馆跟遗体做告别似的人,正垂手站立在他的床前。

当马明怀着崇敬的感慨和内疚的悲哀见到躺在床上憔悴的罗本时心还是碎裂了。

静默片刻后,看了下手表的高强先开口了:“罗先生,我表哥太喜欢您的那幅画,想借阅段时间研究学习一下。望允。”

高强的话仿佛是牧师在聆听忏悔前做的导言,让此刻的马明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祷告着说:“罗大师,我对不起您。我是真心爱着您的作品,有生之年能遇见您是我的荣幸……”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而语塞的马明竟哭的像个孩子。

“罗先生默许了。”高强像哄骗小朋友似的说着从不会让他脸红的谎言,急不可待地拖着还在低头抹泪的马明离开了卧房,直奔楼下的那幅《黑上黑》而去……

又20分钟后,马明驾驶着高强提前为他准备好的货车,载着真品《纯黑上的黑》行驶在回逐鹿镇的途中。耳中不停回荡着高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二哥,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口袋里塞着的那沓未拆封的钞票在打开的车窗灌进的风中摇曳着,像极了如今马明正瑟瑟发抖的灵魂。

……

一个星期后,电视里播报新闻时公布了37岁画家,罗本割脉自尽,抢救无效与世长辞的消息……

10

清晨梧桐枝头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仿佛在谈论着昨夜在逐鹿镇下了一整晚的那场瓢泼大雨。

“小高,老朽已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你这又是飞机又是火车,就差让我学张果老骑毛驴的架势,可是要提早送我归西的节奏呀。”座在蓝皮豪华列车,尊贵总统套间欧式真皮雕花椅上的董古,捋着他花白的胡须煞有介事地说。

“董老,您别急,这已经走了一半儿路程,等到了您落踏的宾馆,我找个按摩师为您好好舒展一下。”高强带着他标志性的陪笑谦恭地向座在对面的董古说到。

两个小时后,董古已是坐立不宁。语气中都有了些哀求的成分说:“还没到呀?”

“到了,到了,这次是真的到了一半儿的路程……”高强忍着窃喜,露出愧疚的神情说。

此刻始终陪在董古左右的安龙冷冷地说:“高先生,您要是再开这种玩笑,怕是要遭报应的。”

高强赶忙言之凿凿地说:“拿人格担保,今晚五点前一准儿能入住宾馆。”他发誓赌咒似的讲完看董古和安龙都不置可否,为了化解尴尬就从公文包中取出两份关于这次拍卖作品的宣传册,本想双手奉上,但见董与安都没有要接的意思,就顺势轻轻地放在了圆桌上恭敬地说:“董老,您看看这宣传册上的画品,是不是10年前您鉴赏过的那幅《黑上黑》。”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董古不屑地说:“那幅画至少要距离10公分,才能辨出真伪。”

就在董古说话的档口安龙和高强几乎是同时收到了一条短信提醒。安龙扫了一眼手机的内容就附身在董古耳边嘀咕了几句,董古表情平淡地说:“小高不是外人,告知无妨。”安龙遵命式的直起身缓缓道:“据知情人士透露,梁鑫已成直升飞机到达了逐鹿镇。”

高强听完安龙的话都没去看自己的手机便知道刚刚收到的信息也必是此事,就张开右手用大拇哥协同无名指将鼻梁上的镜框向里扶了扶,这个好像罗丹思想者的变形动作主要是可以暂时遮住高强频于奔命的表情管理,也是他每次下意识防范的标准动作。

“其实小高也提过乘坐直升飞机的建议,只不过我这把老骨头本就恐高,坐个飞机还勉强可以,还是火车最安逸。”遗憾于没看到高强瞬间表情变化的董古悠悠地说。

“那《黑上黑》虽说是做了拍卖前的专家鉴定评估,但行内人都知道,一槌定音的还得是您老。至于梁鑫和其团队并不足惧,他们无非是想贬低此画的艺术价值。但只要这幅画是真品,他们便撼动不了分毫此画在业界的门派地位。”高强恭维地将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

董古听完微微一笑说:“小高,你对这事如此上心……想必是另有所求吧?”

高强故作被识破后的震撼,支支吾吾道:“嗐,您老……不把我当外人,我……也就不瞒您了。其实……请您出山,不止是为罗先生的画作正名。这次随同拍卖的还有另一幅罗先生曾赠予我的小画,如果那《黑上黑》被您老确定为真品,我的那幅小画自然也会水涨船高拍得个好价钱。当然我对罗先生作品的去伪存真更是义不容辞。”

“果然是无利不起早的在商言商。”董古淡淡的轻蔑一笑着说。

高强马上装出些腼腆地窘迫来掩饰其内心的悸动。

途中又是几经周折,终于站在本就崎岖不平,经过一场大雨将泥泞揉成沼泽的乡间旅馆前之高强,下了出租车就踩了脚混着稀泥的狗屎,不觉抱怨道:“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哈哈哈哈,小高,你看看我就说你不懂,如今这山郊野外才是鸟儿最多的地方。”用安龙递过来的柺杖小心探着路的董古打趣地说着。

“哈哈,您教训的是,来,您老扶着我胳膊……”殷勤服侍的高强和安龙一起将董老爷子搀上了这间几欲破败的小旅店。

11

翌日,在离高强他们落脚的旅馆不足百米的一间画室中罗本先生最著名的作品《纯黑上的黑》拍卖现场已是人头攒动,主办方是个刚注册成立不久的小拍卖公司,他们团队甚至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内心憧憬着没准儿是笔意想不到的佣金收入让拍卖公司的青年老板小胡兴奋地张罗着前天才布置好的简陋会场。

“张总您也来了!”“呦!赵爷您消息够灵通的!”……

“李哥!这,我帮你留了位置!”“好嘞,就来……”…

“刘老板,看样子是没漏可捡了。”“嗐,这么多圈里人,陈兄,咱今天就瞧个热闹算了。”……此起彼伏的寒暄声占据了整个会场。

也有人窃窃私语道:“您竟然还不知道这里之前就是著名的油画村,专门来仿造成名画家的作品。”“怪不得这穷乡僻壤会有那么多家画廊。”……

“诶,你看谁来了……”“那不是梁大公子吗?他怎么几年不见瘦成这样了?”“哎,听说是吸毒。”

随着众人的小声议论,一个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随着两个戴墨镜的黑衣保镖簇拥着进入了会场,四处张望了一下,找了个角落。打着哈欠颓废地一屁股坐在张旧折叠椅上,将瘦弱的身躯卷缩进宽大的雪貂裘中。他这身装束和那像在风吹日晒下的老木头般土灰的脸色在南方刚入秋的季节里让人顿觉寒意倍增……

当墙上钟表的指针走过9点,主持人轻咳了几声希望现场能安静下来,但显然没有人去理睬他的举动。这家拍卖公司的小老板也算机灵,马上让专门从事艺术品运送的物流人员将两件拍品抬了出来,那幅去掉罩布的《黑上黑》一出现,会场顷刻就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全聚焦在了画上。

“这场拍卖的保证金是100万,有想参与竞拍的朋友请凭预存到本公司的转账记录,来服务台领取您竞买的号码牌。”趁热打铁的主持人似是要促使隐藏的买家现身一样运作操办起来,但让他和胡老板大失所望的是,在六七十人的屋子里只发出了八张号牌。

“有请今天的拍卖师黄梁先生。”在主持人极力煽动气氛的言语下,零星的掌声中身着午夜蓝西服三件套的拍卖师黄梁,兴奋地站在了拍卖台后。打着发蜡的两边铲侧分短油头,让他像笑面佛般微胖的圆脸甚是讨喜。而那英式的后移肩线和如女士腰封的马甲将其拥有小肚子的体型收敛的轻盈利落。浓眉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扫过会场……

“各位来宾早上好,我是今天的拍卖官黄梁。很高兴今天能为大家带来两幅已故著名画家罗本先生的作品《三色》与《纯黑上的黑》,它们的编号分别是DC006和DC007。”专业的开场终于将人们带入了拍卖的节奏……

12

当风推开云彩让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拍卖师黄粱右边耳麦上时,他声情并茂地走着介绍拍品的流程:“今天的第一件拍品是来自匿名寄售人的珍藏,各位嘉宾手中的图录上 DC006 《三色》,罗本绘制,实有尺寸153 x 107 公分。早期场域画,品相完整,无任何瑕疵,现况拍卖,起拍价是150万。150万,这幅画作的色泽饱满寓意深刻。150万!有应价的吗?”

热情洋溢口若悬河的黄粱用恳切的目光环顾四周,带着鼓励甚至有些怂恿的微笑无间歇地讲到:“这边缺席竞投的委托贵宾有没有人愿意出价,150万!此画的参展纪录极其丰富……曾被誉为色域画的开山之作,起拍价150万!150万有没有感兴趣的朋友出150万!”

那些照耀在拍卖场中能驱逐阴霾的金色阳光,此时也同样映在焦急地催促与悠悠闲闲品着茶的董古相对而坐的高强脸上。

“董老,拍卖会已经开始了,咱们要是再不去,黄花菜可都凉了。”心急如焚的高强面露不安地说。

“小高,稍安勿躁。”呷了口香茗的董古若无其事地道。

“可……可是……”高强被手中不停传来的信息打断了思路,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这小店的……茶,可是真不错。”顾左右而言他的董古依旧是稳如泰山地坐在小旅馆房间的扶手椅上。

读了拍卖现场传来的信息后,高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懊悔中带着些许埋怨的口吻说:“得!董老,现在第一件作品已经流拍了……”

“小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记得你十年前,跟我提到过的表哥,应该是这逐鹿镇上的鬼手吧?”从得到《黑上黑》被拿到拍卖现场的消息那刻起就气定神闲的董古缓缓道。

面色大骇的高强,震惊地望着从容不迫的董古竟出现了少顷未曾有过的无言以对。

看着高强凝重的惊讶表情,董古轻轻一笑道:“我们来谈谈这笔买卖的分成吧。”

“什么买卖?董老,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高强看着董古不屑一顾的做派,又带点不悦的口气接着说:“本来是想让您在拍卖前预展时给出据个专家的评判……如今可好,我那幅画儿连个毛线都没拍到。您说要是成了,我还能分一些好处给您……”

董古眼神中掠过丝犀利,斩钉截铁道:“小高,我说的是那幅《黑上黑》……”

“这幅《纯黑上的黑》,拍卖编号DC007 是大画家罗本先生最后的遗作,也是罗本先生创作的色域画中最成熟的巅峰之作。它的起拍价是500万。”拍卖官黄粱继续用他活力四射的激情掩饰着上一幅作品流拍后造成的尴尬局面。

“怎么证明……其真伪呢?”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梁鑫,此时冷冷地放出一句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话语。让会场上的质疑声顿时此起彼伏。

“图录中的专家状况报告上已明确系真品的鉴别,而且是多名鉴赏专家都给出了一致的判断,所以在这件画作的保真程度上已毋庸置疑。请大家放心出价,500万有喜欢的吗?500万有人应价吗?”眼见自己不俱说服的言论无法打动众人的欲望,拍卖官黄粱迅速在前排就坐的贵宾中寻得一人。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说到:“各位嘉宾,今天著名画作鉴赏评论家蒋仁华,蒋先生刚好也在现场。不如让蒋先生为大家解析一下这幅作品的收藏价值。”

在拍卖之前的品鉴会上黄粱与蒋仁华已打过交道,知其对此画的评论可谓是推崇有加赞赏不断。故思其之正面评价必定能挽回些信任的关注。

当礼仪小姐把话筒递给白净面皮上留有两撇文化胡的中年画评家蒋仁华后,他清了清自己沙哑的公鸡嗓侃侃而谈:“从对经典性程式的反省与反驳开始,罗大画家以对传统语言和精神表达的质疑观念作为一种驱动力机制,将单纯的色域解析成赋予音乐和诗歌般的痛感形式,让混界重组后之表现状态形成一种独特的艺术逻辑,在这幅《黑上黑》中我们像是在悲剧的、狂喜的、毁灭的浪潮中接受着窒息般的洗礼…………所以也只有罗先生的真迹才能达到如此高境界的文化熏陶与艺术享受。”

在场的众人听完这段慷慨激昂的评论,马上鼓掌叫好起来就像是听懂了似的,做出了对蒋仁华发言后的合理反应。心中却充盈着被不讲人话的艺评支配后的恐惧。明明每个词汇都听的明白怎么经蒋仁华这一说就变的复杂模糊,晦涩难懂了呢?感觉自己瞬间需要一本可以将中文翻译成中文的词典来消除这无知的郁闷。

13

逐鹿镇虽不大,却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马明家门前的两棵大梧桐树就恰好遮住了晨光照耀进他那三间大瓦房的去路。

与《黑上黑》被展示在拍卖会场的同时,马明也让一阵优雅的叩门声打断了其紧张的思绪。马明正想找些事来消磨等待拍卖信息对自己内心的蹂躏,故而赶在织毛衣的母亲和照顾三娃的妻子之前急忙迎去开门,顺便阻止了不停吠叫的看门犬大黄愈演愈烈的暴躁气焰。可如果他知道现在门外站着的人是谁,也许会像此刻被他呵斥的大黄一样装条死狗般的不动声色了。

“您找谁?”马明看着眼前这个将 Burberry 风衣束带系的恰到好处地凸显其身形的陌生女人与两个保镖似的壮汉,纳闷地问。

“您好,马先生是吧?我叫王倩,此次登门造访是慕名而来,听说马先生是那幅即将被拍卖的《纯黑上的黑》之拥有者。”王倩一边温雅地说着一面让手下递上名片。

马明忙用双手恭敬地接过名片,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心中一阵慌乱。其实刚才在王倩报上姓名时他已经知道来者是何许人也,但被确定后的惶恐还是来的措手不及。不过这到让他此时的诚惶诚恐表现得自然而然了。

马明忙客套着说:“哦,原来您是罗大画家的妻子。失敬失敬。”

王倩莞尔一笑说:“马先生不必客气,在这儿说话方便吗?”

马明尴尬地一笑说:“我家里地方太小,嗯……”马明此刻的心是胆怯的,但为了家人的安全他堵住进口的样子像是要学英烈将危险的枪火拒之门外一般。当然危机也繁衍出一丝丝为父亲去田里劳作和老大老二上补习班而不在家的庆幸。

王倩大方地说:“没事儿,让他们俩留在外边,我自己跟你进去说几句话就走。”温婉语气中却带着不可拒绝的威严。

“哦……好的,好的,请进请进……”马明不情愿地让进王倩后又随手将大门紧闭了。

“阿明,是谁来了?”一间瓦房中传来母亲苍老而热情地询问。

“一个来看画的老板。”马明高声答道。这回答也上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妻子打消了出屋攀谈的兴趣。

马明前面带路径直走进了他简陋的画室,分宾主落座后,马明倒了杯热水给王倩。近距离的观察让马明心中消亡了高强曾对自己描述过的王倩刻薄、肥胖、吝啬之形象,他记得当时高强讲:“罗先生这人没得说,可他的老婆,真是个女版的周扒皮、葛朗台、阿巴贡……”但那些都与眼前的这个风度翩翩、仙气十足的女人完全不沾边儿呀!马明这样想着不觉又多看了王倩几眼。

她虽是个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精致素雅的莫兰迪系驼色装束在其深入骨髓的亲和力上增加了几分端庄婉约。而那双贴合小腿曲线的粗跟踝靴上沾染的泥泞,也使她有了些人间烟火的地气。

这样蔼然的王倩如果不开口,就只是静默地坐着,马明是绝对不会感到任何窘迫的。但总会事与愿违的墨菲定律再次显灵。

只听得王倩婉声道:“那《纯黑上的黑》是先夫最后的作品,我家中也有一幅,听人说马先生的才是真迹。我有几分好奇,不知可否赐教其来源呢?”说着将贝壳米色Prada杀手包不徐不疾地放在了圆桌上。

马明如今已是一身冷汗,还好之前高强教过他这种局面下的应对之法,就谦恭地说:“这也是我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委托我来售卖的,但他绝对是通过正规渠道购买来的。”

王倩大眼睛里充斥的祥和让她深深酒窝里恬静似柔风的笑满溢出来形成温馨的气场,但闻其无嗔无责道:“这么说来我那幅……倒是假的了。”

“哦……嗯……”本就不善辞令的马明,说起谎来更是蹩脚得很。

“不如我换个说法,你觉得大众会相信一个……跟罗本先生没任何关系的人,手中的画作之保真程度,能高于我这个作为他全部遗产继承者的妻子,存放在中央银行保险柜中的画作吗?”王倩的柔声细语化作字字诛心的利刃戳中了马明始料未及的软肋。

见他束手无策的焦灼王倩又和蔼地补上一句:“就算你的朋友属于善意取得也不能阻碍我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再说即使你那幅画是假的,这名誉权的索赔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听完王倩这一连串的追责说词马明只觉脊背发凉,冷汗涔涔……

此时同样冒着冷汗的高强感到了刚刚董古郑重其事言语中铿锵的力量。便将姿态放的更低了些,语调中含着隐隐的央告说:“董老,我是真不明白!不如您再说的清楚些。”

“好!我就再把蒋老师的评论说的清楚些。”在拍卖现场又一位被黄粱邀请讲话的资深画评家“顾宣旭”胸有成竹地高谈阔论起来:“罗大师,笔下优美的平面既有轻薄又存厚重,各层黑色相互闪烁,创造出了朦胧微妙的精神之光。画面的边缘层次不齐,似乎具有难以捉摸的脆弱感。而画面的空间又以一种矛盾的方式同时传达出幽闭与无垠的争斗,同个色域之间的大量变化使人不禁心生敬畏……”

……不禁心生敬畏的还有在王倩面前坐立不安的马明,他暗暗立誓往后绝不再以貌取人。

“不如给你的表弟高强打个电话,咨询一下他的想法。”王倩怡然的轻描淡写在马明听来如同凛冽的冰霜划过心尖后造成肝胆俱裂的震颤。

“如此说来我们的一切计划早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下了。”马明忐忑地想着,在王倩优雅地凝眸下土崩瓦解的内心抵抗被不由自主地拨打起高强电话的举动所取代了。

“不好意思董老,我接个电话。”当铃声响过三遍高强抿了抿他干涸的嘴唇抱歉地说。

悠然自得的董古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就又呷起了他的茶水。

“什么事?”高强带着些焦躁问到。

马明在高强接通电话的刹那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怨气:“哎!强子,王倩寻上我家了,她应该都知道了。咋办?”马明持电话的右手微抖着,左手捂住嘴和通话口,又唯恐被王倩看去了他的窘态。就站起身踱出几步让自己的背影来抵御王倩那如同圣母接受虔诚忏悔般测谎式的目光。

听马明叙述完他的情况,高强似是打了镇定剂一般的恢复了常态,语调平静地说:“二哥,我们输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拿主意吧。”讲完就从容地挂断了马明的电话。对董古歉意地一笑说:“董老,小的有眼无珠,得罪之处还望您老原宥海涵,自此鞍前马后悉听尊便,您老吃肉,赏我口汤喝就行。”

董古嘉许地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喂!喂!……怎么断了?”郁闷的马明想再打回去的当口,身后传来了王倩可亲的话语:“马先生,囚徒困境的博弈开始了……”

仿佛站在赛场上听到发令枪响的马明本应向前冲出起跑线,可他好像迷失了方向的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思绪都可以瞬间编织成一张大大的蛛网了。

见马明似乎灵魂出窍般呆若木鸡的状态,王倩轻轻一笑婉转地说:“我这里到是有个“帕累托最优方案”供你选择,不知马先生有无兴趣听听呢?”

“愿闻其详”此刻的马明就像是被神眷顾的雅各牵引之迷路羔羊找到了主的灵光。

“您现在的处境如可迷途知返,我便许您个既往不咎。”好似洞察了马明一切底细的王倩知性且宽容地说道。

“好,好,我马上就打电话给拍卖公司撤销出售。”马明诚恳地像个被老师批评后急于改过自新的孩子。

“且慢,昨天我看新闻说,在您们预展品鉴会当场就有数人站在此画前竟痛哭流涕,您们将拍卖的营销宣传搞得如此之大,早就震动了艺坛……”见马先生不明就里懵懂的样子,王倩知道有些人拐弯抹角的暗示对他们是不起作用的,很显然这个马先生必在其列。她还通过短短几分钟的接触看出马明具有那种吃软不吃硬的艺术家的执拗。

念及于此就直截了当地继续用温婉商量的口吻道:“其实我不想追究您们的法律责任,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人们在得知那幅画做假后有被愚弄到的感觉。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到先夫画作的精髓。在大多数人眼中它不过是一团单调的漆黑。所以如果您同意将现在拍卖的那幅伪品《黑上黑》无偿转让给我,我到是可以连同董古先生为您这幅《黑上黑》做个背书,等拍卖款项到账后自然也不会亏待了您的付出。”

没等马明发表意见,王倩又继续坦然道:“还有就是我也舍不得出售先夫留下来的真品遗作,存着想让它陪我终老的私心。再说它置于我而言并不仅仅是一幅画那么简单。但我又不想先夫的作品被我一个人独占,刚好有您的画来填补了这个市场空缺。如此便有了这两全其美的想法,马先生觉得怎么样呢?”

马明静静地听完王倩不含半点威慑且坦诚自我私心瑕疵的诉说,心中暗想“你家里的那幅才是我的仿品呀!而即将拍卖的《黑上黑》真迹之所得,现在通过转让协议也算是物归原主,且买家拥有的也会是真品,再有自己和家人也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这些年对此事的愧疚还能做个救赎式的清算。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完美结局,自己做梦都想不出来。”便连连点头,恳切地说:“没问题,一切就照您的安排。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王倩微笑着像早知道马明的答案一样,半秒钟都没耽误就从包里拿出几张预先准备好的合同放在马明跟前从容道:“您先看一下,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问我,如果没问题就在甲方处署名,签上日期即可。”

马明匆忙地浏览着合同,仿佛慢一点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就会从指尖溜走一般,迅速看完那几乎是份标准的转让合同后,就接过王倩递来的笔刷刷点点签完了两份相同的合约,又按王倩的吩咐打电话告知了拍卖公司之前的委托售卖协议会有所变更,与些同时王倩也发了一份电子版的授权书给拍卖公司,并声明不会影响正在进行的拍卖……

14

当王倩发来的转让协议书在董古手机上呈现出来后,他徐徐向下翻到有自己与王倩和马明三方签字的那页,风清云淡地一笑说:“小高,辛苦你前方带路,我们去拍卖现场。”

再看如今的高强仿佛一只斗败的公鸡,怏怏然垂手称是。

不多时董古、安龙与高强便来到了拍卖现场,当戴着珍珠黑巴拿马毡帽,身披骊黑呢子大衣,手持乌木文明棍,脚踩炫黑漆皮鞋如同上海老克勒打扮的董古踏入会场时,那些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资深画评人,就像见到神似的顶礼膜拜、肃然起敬。

角落里的梁鑫在众人簇拥着董古进来没多久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会场。

“打老远,我就听到你们在那儿吵,什么形而上的哲学呀、意识呀、精神啊!都是些夸夸其谈,我说了多少次,要看笔触,看笔触!而如今你们这些画评人,不讲人话,故弄玄虚,非要说的高深莫测,这就像对于皇帝的新装无论多精妙的比喻,都蹩脚的可笑。”董古缓步前行中不怒自威地训斥让那些先前还意气风发的画评人都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了起来。

拍卖官黄梁自然知道董古在圈内泰山北斗的地位,忙恭敬地邀请董老上前鉴定。心中却腹诽道:“真是以老卖老,难道不知晓这坏了拍卖行的规矩吗?”但见人们对董古众星捧月的气势,知道自己人轻言微便退居一旁,拭目以待这突如其来的,能决定本场拍卖走向的关键人物发出他如同大法官最终审判的鉴定裁决。

优哉游哉的董古迈着四方步来到《黑上黑》这幅大画前屏退跟随的众人,凝视良久后唤上安龙取来60倍专业放大镜继续仔细观察起来……

在场的人都聚精敛息,会场上顿觉鸦雀无声。就连那地洞中的老鼠都感到了这窒息般压抑紧张的气氛,好像它已被眼泛绿光的凶猫盯上了一样的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口。这一刻几乎连神也唯恐打扰到董古鉴定的结果而放弃了对他的告诫。

在人们的眼里此时一身黑装的董古仿佛是画中色域延伸到四周的光影,那种诡异的融入让人有种被无穷无尽的幽暗吞噬的感觉。

忽然高强见董古在画版的一角踌躇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愁云。忙上前一步谦卑的低声说:“董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董古摆摆手示意高强不要打扰他的鉴定工作。

旁边也发现刚才董古表情微弱地变化的蒋仁华与顾宣旭,以及之前发过言的画评家都更加惴惴不安,生怕董古的鉴定结果和他们的评论相左,从此成为艺术江湖中被打脸的笑柄。

就在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董古终于开口了:“时隔多载……有生之年还能遇到,真是,幸哉幸哉。”这如石破天惊的言语,仿佛点燃了朝圣者心中欢庆的烟花。那几个手里有竞标号牌的人都开始跃跃欲试地骚动起来。

拍卖师黄梁第一时间便借着董老爷子送来的东风跳上那被搁浅了的舞台,激情演绎被幸运女神选中的台词化作的风帆:“各位来宾,值得尊崇的董先生已作出了最权威的鉴定结果,我们再有请董老为大家讲解一下欣赏这幅创世名作的方法好不好!”台下遏忍已久的掌声如宣泄的冰雹拍打在穿越千年的战鼓之上。

“承蒙各位抬举,老朽就简单说说自己的一家之言。”陶然悠乐的董古志得意满地继续道:“罗本大师的笔触堪称丰富多变,如层峦叠嶂,极具生命活力,他以多年精湛的笔力展现出同一色彩的不同深浅,又用不同物质调配出黑色颜料的多种层次。欣赏罗大师的画一定要在80公分之内,最好不要有强光源,这样方可感受其营造的崇高空间中生命的张力与体会画家存在的孤独……”

听到叫好声与掌声雷动的老爷子意犹未尽甚至有点得意忘形地说:“这《黑上黑》中有一个秘密,全世界知道的也只有三人,更是我断定这幅画真伪的依据……”讲到此处董古止住话锋,用冷眼瞟向高强。

高强闻听此言短暂的神色骇然后收住了退向门口的脚步。

董古怡然中带了丝唯有高强能看出的苦笑道:“这个秘密就是……”

15

“这个秘密就是……”听到马明问起《黑上黑》画中奇怪的类似小狗小猫之脚印的图形时,王倩有些黯然道:“我们家之前养过一只暹罗猫……是很粘人的那种,我们称它作“月亮”,它总喜欢在先夫的左右溜达。我记得那天午后……像往常一样爬在地板上作画的先夫突然间纵声大笑,我就下楼想看个端详……”

王倩说着说着仿佛望眼欲穿似的回到了从前,竟有泪珠簌簌落下,语音哽咽处让马明都慌了手脚,匆忙找来面巾纸递了过去。仍沉浸在往昔记忆中的王倩似乎没有停下诉说的意思,断断续续道:“他……抱着……那正在舔舐自己满脚墨渍的……小猫,哈哈大笑,见了我……就对我说……小倩你的“月亮”真是妙爪偶得……妙爪偶得呀!……我见了满脸是黑颜料的他……跟那暹罗猫的黑脸如出一辙,也跟着笑个不停……我们那时笑的……多爽朗……多默契……现在……现在连知道……那天午后的阳光有多温暖的“月亮”……也离我而去了……如今……就只剩我一人……独自跟那画……印证着从前美好的时光……”

一片为初秋凋零的梧桐叶闪开了一处让阳光照进来的路线,把几滴从王倩脸颊上滚落的晶莹泪珠妆点的分外凄美哀艳。马明只觉在王倩切切悱恻中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少顷王倩悲楚地站起身,匆匆谢过马明。好似要赶快逃离过往的愁怨一般怆然辞别。

马明将王倩送出门外,她回眸一笑却没有说再见,那微笑依然像她burberry风衣上历久弥新的水牛角纽扣一般经典。只是那湿漉漉的背影,不知是来自于马明眼中的泪水,还是她内心被虚荣放逐已久的那些等待落雨的云。

“你们看,这里几乎重叠的一行猫脚印……就是我断定其为真品的依据。置于怎样判别的我就只能讳莫如深了,不然仿品也知道如何假冒了。哈哈哈哈……”董古打着哈哈向众人一拱手,又道:“老朽先行告退,就不耽误大家竞拍的宝贵时间了,祝各位好运。回见,回见。”说完就在安龙和高强的陪同下行出了会场。

刚迈过大门,董古就施展出多年练就的小擒拿抓住了高强的手腕,高强本是可以轻松挣脱的,但他用余光扫到了安龙那肃煞的眼神后便陪着有些痛苦扭曲地笑脸说:“董老,您有何吩咐?”

“呵呵”只见董古向高强干笑了两声后,似乎有些没落地说:“那幅画是假的!”看高强静默地不置可否,就微微一笑道:“小高,你还不知道……这人一过65呀,一天,一天的消磨时光是多么的无聊。噢……还要谢谢你,让我玩的很开心。这画虽是伪品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道理不用我来教你吧!”

高强此刻云淡风轻地一笑说:“董老教训的在理,我牢记终生。”

董古惨然一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缓缓用另一只手在高强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之后,就在安龙的搀扶下慢慢走远了。他那之前矍铄的背影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分。

高强隐约听到董古念叨了两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嘴角不觉上扬成弯弯的月牙。

尾声

逐鹿镇斑驳的青石小道上用泥泞的足迹绘出几条通往董古落踏旅馆的路线,早已补回淡妆的王倩在小旅店户外的休闲椅上优雅地喝着咖啡。不久便见到董、安二人由远及近先后步入了旅馆的前院。

董古见了王倩礼貌地用右手将巴拿马毡帽离头半寸浅退少许微微点头,会意含笑道:“辛苦王女士,请到里面讲话吧。”

王倩淡然回礼,不失端庄地挎上包将咖啡杯亲自端回了吧台,之后从容地尾随着董古进入了客房。

见安龙接过王倩递来的一份有马明签署的转让协议书后,董古怡然道:“王女士,我按您的指点在那幅画的左下角果然找到了三个标记。”

啜饮了小口香茗的王倩淡雅地笑着回了声:“烦劳您为此奔波,回去后我托人寻些“瓜片”孝敬您老。”

董古欣然一笑道:“哈哈哈,王女士这么多年都还记得老朽最钟意的茶品,有心,有心。”顿了顿又话锋一转继续说:“但那三点印记……却是浮彩……与您告知的孔洞填色决非一辙。”

闻听此言的王倩心头一震,手中端着的茶杯中水波荡漾,惊疑地问:“这么说来,现在拍卖的那幅画作是件赝品喽?!难道先夫辞世前毁掉的那幅才是真品吗?!怎么可能?!所以眼下……”目光流转处见董古气定神闲便止住了话头,忙收敛起碎落一地的优雅为刚刚的失态抱歉地一笑。

又闻董古持重地讲:“如今,只要你我认定这幅画是真品,那它就是真的。”坚笃的语气让王倩仿佛吃了整包的定心丸。

见王倩恢复了常态,董古又含着些嘉许的语气说:“而且那件伪作……仿得真是维妙维肖,堪称鬼斧神工。”讲完还余兴未尽地闭目养神似的回味起那幅现在正被激烈竞拍的《黑上黑》之赝品……

“5,500万、6,000万、6,500万6,500万、7,000万、7,500万……”随着拍卖师黄梁口中不停地报价,竞拍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此时高强悠悠地走到拍卖公司胡老板的面前,小声嘀咕了几句就转身退出了拍卖会场,径直迈向了马明家的所在。

高强前脚刚走黄梁就从耳麦中得到了胡老板的指令,马上激动地说:“再为大家宣布一个震撼性的好消息,之前匿名的寄售者如今愿意公开身份,她就是——罗本的妻子王倩女士。”这兴奋剂一打果然应者云云。黄梁又开始新一轮目不暇接地报价:“编号0926的这位先生愿意出8千5百万,0912的这位女士出到了9千万!0928出到一个亿!一个亿!0928的先生请您把号码板举高一点,各位嘉宾!一个亿!请给这位先生掌声鼓励!一个亿!现在的标价是!一个亿!还有没有喜欢的,好的这位女士出一亿两千万……”

已行出数步的高强还是能听到黄梁那此起彼伏激昂地报价声,而被这喧哗打破了宁静的逐鹿镇上的男女老幼也纷纷跑来凑这个如火如荼的热闹……

看到如同赶集似的乡亲们不断朝拍卖会场聚拢的高强一进马明家的大门就兴高采烈地说:“二哥,当初你还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咱家门口做这营生,现在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吧。你咋了?眼圈怎么红红的?……”

马明扭捏着装做迷了眼似的揉搓了几下道:“别说你还真给咱乡亲据了点人气。不过……强子……我刚才……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你放心如果罗太要是给了我好处费,我一分不留全给你。”看着诚恳的马明,高强差点没忍住内心的喜悦笑出声来。

装作讲义气的高强用力地拍着马明的肩膀带着些遗憾说:“二哥,嗐!要不是董古这老狐狸从中作梗……哎!啥都不说了……咱们认赌服输,就当是做了场发财的美梦吧。”

马明没成想高强如此大度,这几年高强还真没少拿钱给他,再有就是后来又为自己仿绘那幅《黑上黑》投资了所有材料的资金。想到此处不觉感激涕零,明恩戴德道:“强子,我就说你是个做大事的人。不过……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高强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说!咱们两兄弟有话直讲,客气什么!”

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马明畏畏缩缩道:“强子,那幅我花了两年时间仿绘的赝品如果你现在没用……可不可以从你朋友处取回来给我保管,当然我不会白拿,那些工本费等我筹到钱必将双倍奉上?”见高强忽然沉下了面孔,赶忙又诚惶诚恐道:“主要是这些年……有罗大画家的艺术陪伴……这突然间没了可欣赏的源泉还真是不习惯呀。”马明用单手窘迫地搔着后脑试图掩饰自己无地自容的尴尬。

装作懊悔的高强带着几分唏嘘道:“二哥,当初你说要再仿制一幅,我可是倾囊而赠,但为了给这场拍卖造势,你不知道我请了多少专业演员来画前痛哭流涕。我也是没办法……当时手头儿太紧,又怕你舍不得,就假借有朋友喜欢拿去欣赏为由,早就卖给了别人。”

看到高强自责的样子,马明于心不忍地说:“没事,强子,没事。这……那个……没事。前些天不是还有原画欣赏嘛……现在是都没了。噢……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没事……”

高强拍着胸脯说:“二哥,等我缓过来,我再给你买材料,咱再画一幅不就得了。”

马明苦笑着点点头心中暗想:“你不了解画这画是怎么样的一种折磨。没了也好,没了也好。”

相较于眼下马明的怅然若失,十年前当罗本发现画被调包时的心情更为复杂。在沮丧、愤怒、彷徨、无助……的情感羁绊下他先用锤子敲碎了画板又丢进烤火桶付之一炬,如果不是他妻子王倩发现的早,罗本也想将自己的躯壳烧个干净。但让王倩没想到的是罗本还是在一天后喝的酩酊大醉时服用了过量的镇定剂和抗抑郁药物且在手腕处割下了致命的一刀……

如果现在的马明知道给罗本的生命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是他,那会是怎样的感受呢?如果背负着太多内疚的自责,又怎样能在生活的泥沼中爬出呢?所以高强并没有向马明吐露实情,只说是由于抑郁导致了罗本的轻生。正像他爷爷所言:“比可悲更为可悲的是不为人知的可悲……抑或让人幸福的是永远埋葬在糊涂下的清醒。”

“所以现在只要一直装糊涂就好?”巧笑嫣然的王倩这句貌似询问的话语让董古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轻叹一声道:“我们还是棋差一招,但也不至于满盘皆输。”

“此话怎讲?”王倩疑惑不解地问道。

“我们都低估了高强的实力,没想到此人的城府如此之深。想当初就算我不去安排梁鑫这个角色来宣扬我在鉴定此画上的重要性,高强也会想方设法地寻我来跟他一起参与这场早就谋略好的游戏。”若有所思的董古慢慢拆解着王倩的疑惑。

“我猜高强在见到我的第一眼时,就改变了他最初的计划。他故意留下些松节油的味道让我起疑心,又特意在我遛狗的时间段让我看到他将画搬去他家,还有明明知道我没有恐高还迁就我坐火车的要求,又以那姓马的小子名义售卖此画,即使我们早一步揭穿这个骗局,也与其没半点瓜葛。高手呀!”

董古感叹了一句,想了想接着说:“我们要走的棋他都算计到了,本以为我们掌握着局势的走向,却没想到那份转让协议反倒成了我们的枷锁,还有罗先生毁掉的到底是真画还是赝品,高强就像偷走了我们拼图中的两块画板,我们永远拼不出完整的真相,而他却知道所有的一切。”董古像复盘一样娓娓道来高强这机关算尽的圈套。

“但我们并没有任何损失呀?现在只要你我都认定此画是真品,他又能掀起多大风浪呢?”王倩有恃无恐地说。

“你把高强想的简单了,或者说是他让你觉的他很简单。我问你,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十年后才拍卖此画吗?”见王倩沉吟着摇摇头就继续说:“我估计拍卖现场的这幅仿品,画了应该不会超过三年。以现在的科技鉴定技术,就算高强并没偷走真画,但他至少有一幅时长超过十年的赝品。如果他以此相要挟,我们赌上的筹码可就不只是名誉那么单纯了。”董古如今才真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也开始后悔转让协议上有他的名字。在拍卖现场被奉为神明后那种挥斥方遒的错觉彻底消失殆尽了。

“您不是说没有满盘皆输吗?那有何良策应对呢?”王倩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慌张。

此时一直站在董古身后的安龙冷冷道:“董老,我来。”

董古失望地摇着头,摆摆手。无奈地说:“还不到以命相搏的地步,现在斗的是智,我们输了一招,扳回来就好。再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在逐鹿镇摆这场拍卖会?这可是他的地盘。”

董古见王倩表情凝重就宽慰她道:“未思进,先思退,这场博弈中,我们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将所得利益拱手相让。”看王倩依旧沉默不语,心念一转道:“王女士,您不会怀疑我和高强是一伙的吧?”

“怎么会呢?我们现在可是五五分成,除非……哈哈,我开玩笑的,您老别介意。”王倩含蓄地一笑继续之前的话题道:“那么您所说的要扳回一局的棋子在哪里呢?

结局

拍卖官警告的最后一次报价在狂喜中落下了木槌。沸腾的人群中争相传递着那个不可思议的数字。

“董老,拍卖的落槌价出来了——两亿两千万。”安龙向董古汇报时冷酷的声音中夹杂着莫名的欢欣。

两亿两千万,高强看到这个数字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如同跳跃的音符般赏心悦目。

“个、十、……百万,千万……两亿两千万!”震惊的马明颤抖着双手又从头数了一遍那拍卖公司发来信息中的七个零。

“董老,车来了。我们启程吧。至于您说的那个棋子……我想我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他来京城找您。”王倩温文尔雅的话语在董古赞许的目光中得到了认可。

“0222的这位先生再次恭喜您,拍得了罗本这幅惊世之作《纯黑上的黑》。我们工作人员会记下您的叫价及牌板的编号,您需要携带号码牌前往付款处缴付款项……”此刻方觉口干舌燥筋疲力竭的黄梁走着拍卖的最后流程,如同铁人三项看到终点缎带的运动员一般用信念支撑着耗尽的体能,只不过黄梁的信念是当今社会崇尚的金钱罢了。

搭载着董古、安龙、王倩及其保镖的直升飞机,盘旋在身披雪貂裘跪坐在旷野草坪中央的梁鑫头顶,同样盘旋在梁鑫耳畔的还有那句来自董古的告诫:“劳务费已存入了你的账号,好自为之,我替你父亲劝你一句,不要再吸毒!”

而这一整天经历了期盼里的折磨、恐惧中的勇敢、释怀外的喜悦、悲哀上的怜悯、震惊内之茫然的马明只想在晚上早些睡去,但趴在路灯下误以为还是白天的秋蝉,依旧聒噪着为它朝思暮想之情人鸣叫欢唱……让本就难以入眠的马明觉得,这世上太多正常的事如被不正常的错觉取代后变作习以为常的假相时,也就是个不必再思考的问题了,因为他无法确定这个闭环的开端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次日各大媒体围绕着那幅《黑上黑》的争相报道让逐鹿镇从此有了新的故事可以传承。

例如,有人传言那个曾在电视播报中被形容成:“描绘事物的华丽言语,似乎从她的唇边消失了。她呆呆地望着那幅画,只剩无语凝噎。”的李姐在事后拿到了上万的表演劳务费。有多事者还特意跑去问李姐寻个真相,得到的回答却是出奇的统一:“为五斗米弯腰的时候什么委屈都受得了,但那如夜色般漆黑的寂寥真的让人惟有默默流泪的份。”

马明听了这些故事不知是无计划的谎言卑鄙还是有企图之善良可耻,哪一个更值得被唾弃他真的分别不出。他现在只想每晚陪着小女儿数夜空中的星星,那夜幕形成更大的画板让马明像被艺术的乳汁哺育的婴儿,如此便能沉沉睡去,又在晨曦映照满地梧桐落叶的树下,与小女儿纵情嬉笑的追逐奔跑,扬起一捧捧金色的叶片来感受,那些如同偶而闪耀的星芒能将他从黑域中拯救出的力量,使他反复感悟出这种黑原来是穿过幽暗岁月的觉醒……

黎明的觉醒对来度假的高强而言本应是暖暖被窝里的回笼觉,可他偏偏在昨天喜欢上了一个自由攀岩的女教练,当灵动的女孩眨着大眼睛嘲笑他攀爬的高度,和双手无暇顾及那已滑到鼻尖处的眼镜时露出的狼狈相。使高强被冒犯后的爱情荷尔蒙就这样沾满了从清晨到日暮的攀岩墙。

在女孩为他解释了什么是“绳距”后,他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这项原以为是找刺激玩心跳才会参加的运动。他想如果每段绳距的尾端是岩壁上的一个平台或落脚点,那么跟南极探险队在冰屋中存放给养的区别就不大了,都是让人有计划地完成某项任务制定路线后的一种保障。

高强觉的这项用智慧、注意力、技术和体能还有必不可少的运气来确保安全的运动,真的太像自己在交易场上的行为了。只不过攀岩线路中最长的一段绳距也不过四五十米。而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博弈绳距每段至少都有好几年……

如此想来时间上也足够那笔拍卖所得进账了,是该打个电话给董老爷子谈谈交易分成的事项了……

晚霞在千仞山凛冽的风中飘向远方,峭壁上戴着隐形眼镜的高强扣紧岩缝的手指开始渐渐酸软,他将已发麻的脚尖换了个蹬踩的方向,抬起满脸汗水的头,望了眼他所在断崖离下个绳距点的长度,还有15米……坠落的话就会粉身碎骨,而那个他喜欢的女孩就在不远处翘首以盼地等着高强的到来……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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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小说《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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