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事情一年年搁置下去。七巧发现长白居然跟着季泽逛起了窑子,慌忙给他完婚,媳妇名芝寿。
掠夺
芝寿也是门户人家的,结婚那天戴着蓝眼镜,穿着粉红彩绣裙袄,不是旧式女子,对新婚和未来充满希望的。
七巧看了一眼就出来了,摆明了不满意,看不上。其实,换一个女子,她也是看不上的。
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这刻薄的语气,还有那神态,如在眼前,芝寿才进门,这样的开场,未来可以想象。
把人和食物连接在一起,张爱玲真是别出心裁。在《第一炉香》中,张爱玲把湘粤的深目削颊的女子比作糖醋排骨,把上海女子比作粉蒸肉。感觉这个厚嘴唇比喻更是深入人心。
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
剃刀片,薄薄的,却是很锋利的,削人无形。
对于别人说厚嘴唇天性厚,七巧不领情,反而说出更难听的话。
然后,七巧又嫌新娘诸事不如意,向人诉说,甚至说些让芝寿想寻死的难听话。
她没有得到的,她不能看着别人拥有,她疯狂掠夺儿子对媳妇的爱,离间他们的感情。宣示的不仅仅是婆婆的权威。
媳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笑呆着脸,她拍桌子讲媳妇给她脸色看。
当然,儿子是她自己的,她是舍不得虐待的,她还向媳妇宣示了对儿子的主权。
霸子
她以要看儿子孝顺她为名,晚上要儿子给她烧烟,藉此霸占儿子,让芝寿守空房。
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
只有儿子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相依相伴,不用防着他想钱。可是严格地说,这个男人不属于她,在她生命中不能算做男人,是儿子,又结了婚。
在儿子面前,她扭曲作态,把脚放在儿子的肩膀上,踢着儿子的脖子,打听小两口的闺房隐私。彻夜不睡,把浓茶提着,一句句问着,长白身不由己就讲个没完。
然后七巧精神抖擞地请亲戚和亲家母打麻将,兴奋地吐露儿子儿媳的房中秘密,别人打岔都不行,逼得芝寿的母亲无颜离场。
连烧两晚的烟,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个世界疯了,婆婆、丈夫都疯了。
残生
芝寿怎样做七巧都是冷嘲热讽,渐渐夫妻失和。长白又逛窑子,七巧把丫头绢儿给长白做了姨太太还收不住他的心,为了留住儿子在家,哄他吸大烟。
芝寿得了肺痨,这是个富贵病,只能好好将养,七巧更嫌弃了,自己便一赌气病了,把一家子支使得团团转,便就顾不得芝寿了。
后来,七巧就认真地生了病。这生病的当儿,长安开始张罗自己的婚事,留待后面单独分析。
芝寿病了也不是很久,在她和七巧来说,大概算久的,天天躺着,得吃得喝,瘦成了皮包骨,她总是把帐子吊起一半。
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热气腾腾的药罐子去看热闹,半个月后芝寿死了。再后来,绢扶了正,不到一年自杀了。
芝寿从结婚后就没有什么笔墨描写了,因为她在七巧的阴影里,绢姑娘更是。
她们俩是被七巧劈杀的。
月亮
描写芝寿短暂的生命历程里,出现过三次月亮意象,这个月亮不是芝寿的命运象征,是体现七巧的狰狞面目的。
时间都是长白被叫去陪着烧烟的晚上。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
这个月亮不再是柔和的,而是黑白分明的影像:乌云里的月亮,一搭黑一搭白,虽然在云后,已经是狰狞面目。
前文几次月亮描写,月亮都有些模糊或者是下弦月,没有光,因为那时候七巧是淹没在大家庭里,没有自己独立的地位。
现在不同了,她当家做主了,她的光是黑云底下炯炯的光,初露狰狞,已经遮不住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影子里。
把月亮写成了白太阳,就是更反常了。以前这样的人家,一般寡母都会扶持儿子当家主外,自己协助媳妇主内,作点威福也是有的。
月亮盖过太阳,对应的是婆婆不像婆婆,丈夫也不是个丈夫,留给芝寿的是孤寂的世界,全是阴影。
再看那月亮,就是小太阳。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可怕的是,张爱玲描写此时芝寿的世界,像个繁花似锦的:玫瑰紫的绣花桌布椅披、大红飞凤围屏、水红对联、梳妆台上林林总总,帐檐垂着东西更是十分精巧美丽,屋子里满是箱笼铺陈……毕竟还是新婚里,摆设精致,他们对新生活和幸福的期望。
外部环境看似七彩纷呈,是芝寿的个人世界,被那个反常的月亮一照,尽是阴影满地凄凉。她只想死……
七巧,扼杀了儿子和媳妇的夫妻生活和他们的幸福。断送的,不仅是媳妇的生命,还有儿子长白的正常生活和对未来的期望。
月亮意象描写在《金锁记》里尤为突出,每一次描写都很精彩有无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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