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鲸鱼球
我从你眼前虽被驱逐,我仍要仰望你的圣殿。——约拿书2:4
鲸鱼球算不上什么高端设备,只具有屏蔽和记录的功能。它的外壳设计成卡通鲸鱼形状的小花盆,平时摆在书桌上,十分不起眼。张森河输入密码后,鲸鱼球识别了他的语音,果然启动了,鲸鱼球内部发出绿色的荧光,光线的范围逐渐扩大,充满整个房间。这种光线是为了提醒处于屏蔽场中的人,以免他们因为误入屏蔽场,影响随身智能设备的功能,而造成不必要的损失。鲸鱼球的屏蔽场一打开,张森河立即感到房间里安静多了,他的智能终端被鲸鱼球阻断了信号,再也收不到那些有用没有的信息。

绿光微微颤动,在张森河的书房中构建出半透明的立体图像,逼真地还原了一年前它记录下的场景——周约翰的房间。周约翰的房间陈设简约:一面摆满了书籍和动漫游戏模型的墙,一张宽大的书桌,几只休闲沙发,一张堆满食品的茶几,一张乱糟糟的床,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半透明的周约翰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他身材消瘦,皮肤松弛,眼窝深陷,大概是死去前不久的样子。鲸鱼球自动变换场景的角度,让周约翰的脸正对着张森河,阴阳两隔的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地谈话。
“张森河,恭喜你突破重重迷雾,获得密码,来到最后的隐藏关卡!你将获得……”周约翰模仿着竞技游戏中的主持人,高声对张森河说。
“少跟我玩这套,说人话!”张森河没等周约翰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表演。
“嗨,配合一下嘛。我可等你好久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到这里,只是没想到你这么慢。”张森河猜想,周约翰大概是提前预测了张森河想要问的问题,录下回答,再由鲸鱼球按照实际情况,选择最恰当的答案播放。
“森河,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也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说多了又怕你嫌我贫。我把相关的经历都通过智能终端记录下来,保存在鲸鱼球里,我会带着你慢慢看。但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你知道吗,我们这回真的摊上老大老大的事儿了。”周约翰对张森河提出的问题,回答得迅速,流畅。
“你既然知道我能到这里来,那么你一定也知道约书亚,你快告诉我,他究竟是谁?”
“森河,关于约书亚的一切,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我不认为我能给你完全解释清楚,追寻约书亚,你会比我走得更远。在带你看鲸鱼球的记录之前,我有个问题先要问问你。”
“你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我,我们,是真实的吗?”
“你……你说什么?”张森河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你不用回答我,我就随便问问——但是你必须记下这个问题,然后跟着我的记录,去看看我的经历,你准备好了吗?”
“一直期待着这一刻,我准备好了。事到如今,我必须解开心里的那些疑问,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好,那从现在起,就暂时把你主角的地位让给我吧。”
“这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进入我的鲸鱼球记录,视角就换成我了。”
“明白,就是用你的视角和感官去感受你的经历。”
“好,现在我就告诉你,《天问二》不是平白无故就出现的,一切的起因,都源自一个人。”
“是你?”
“不,不是我,他是个虚拟人物,就出自你的神之河世界,你还记得乔伯吗?”
“当然记得,他是神之河世界中最重要的历史人物。”
“《天问》是一个整体,每个世界都不是完全独立的孤岛,一个世界中的某个事件,不仅能促成这个世界的重大历史转折,重建世界格局,推动文明发展,也可能会对整个《天问》世界造成巨大影响。你,我,罗新,还有孙晓菲都曾经参与的‘乔伯事件’,就是《天问》中,影响力最大的一件。你身为创造者,自己都不知道吧?”
“这么说,是跟我有关,是因为我当时从河中现身吗?《天问》里,没有几个创造者敢这样做。”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你的一句话。”
“这我倒是不太记得了。”
“你肯定不记得那一句了。不如我们回去看看吧。”周约翰说完,就开启了鲸鱼球的重放功能,半透明场景切换到神之河世界,乔伯事件那一天。张森河的视角也随着转变,他在游戏场景中,变成了周约翰。
此时,乔伯事件已经接近尾声,陆嘉平出场,他指着控制面板上的种种疾病,在对张森河说着什么。从周约翰的视角看去,张森河一脸愤怒,他转头对周约翰说了一句:
“你是魔鬼吗?”
“我当时有那么凶吗?”张森河小声嘀咕道。
“就是有这么凶,戳痛了我的小心肝儿。”周约翰的声音回答。
“你对乔伯做的那些,太过分了,你难道不像魔鬼吗?”
“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算是我在乔伯身上得了报应吧,你这句话,可真的折磨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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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伯事件的剧情结束后,周约翰从神之河世界退出来,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张森河对他说的那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你是魔鬼吗?”
“你才是魔鬼,你才是!”周约翰像个孩子一样,在心里跟张森河争辩着,甚是不服。不一会儿,他又自己偷偷笑了出来:
“张森河一定是嫉妒我,没错,是嫉妒我的《天问》做得这样好。”
他正想着,杂货铺里来了客人,是个巫师装扮的游客,进门就问:
“老板,有没有魔鬼头上长的犄角?”
“没有!”周约翰冷冷地说。
“那有没有吸血鬼的牙?”
“没有!”周约翰更不耐烦了。
“恶魔手里使的钢叉呢?”
“没有没有!”周约翰生气地朝他吼道。
那人被吓了一跳,气愤地离开了,临走说了一句:
“没有就没有,你吼什么吼,你是魔鬼吗?”
这一句话激怒了周约翰,他狠狠地关上了杂货铺的门,彻底退出了游戏。
回到现实世界,所罗门公司的设计人员向周约翰提交了刚刚为“白精灵”世界设计好的演出场景,周约翰看了,更是火冒三丈,这设计跟他想象的相去甚远。
“这是什么玩意儿,卡捷琳娜会喜欢这种少女风格的画面吗?”
“周总,您仔细看看,这不是少女风格,是现在最流行的巴洛克恶魔风格,奢华、大气、神秘,正是卡捷琳娜喜欢的样式。”设计师一肚子委屈,为了迎合卡捷琳娜-巴赫的苛刻要求,这套场景,他们的团队已经被熬得精疲力尽了。
“做到这个程度,我根本没法拿给卡捷琳娜看,你们至少要先过了我这一关。她要的是能那种让人直上天堂,直下地狱的场面,这还差得远呢,给我重新做!”
通讯终端中,设计师沉默了许久,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周约翰的要求,结束通讯前,他打出了最后一行字:
“你是魔鬼吗?”
周约翰看到这行字更加恼火:“今天这是怎么了?所有人都在跟我作对!”他气冲冲地关上工作界面和通讯终端,又反锁了办公室的门。他来到卫生间,脱下裤子,把白生生的肥臀堵在马桶上,马桶随即发出了节奏轻快的打击乐声,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周约翰发出的尴尬声音,接着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向他问好,通常她会在这段时间里,给周约翰讲两三个轻松的笑话。但是今天她讲的两个笑话,都让周约翰笑不出来。因为每段笑话的最后,都是他最不想听到的那句:“你是魔鬼吗?”
周约翰顾不上屁股有没有被冲洗干净,匆匆地提上了裤子。马桶自动盖上了盖子,只听见里面一阵水声,那是她在做自我清洁程序。清洁完毕,马桶像往常一样娇滴滴地对周约翰说:“您今天有点儿便秘,油脂和糖分超标,要多吃蔬菜,多运动哦!期待您的下次光顾,祝您生活愉快。”
“愉快个屁!你……你们串通好了吗?跟我有什么仇什么怨呢?”周约翰对着马桶,水龙头,剃须刀等智能设备大喊,然后气冲冲地走出卫生间。周约翰来到他的书桌前,想要在桌面上打开他常用的工作界面,却又缩回了手。他环顾四周,这桌子,这灯,这墙壁,无一不是人工智能设备,只要打开任何一件,一定又会听到那句话。他猜得没错,在这之后的几周里,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面对人类还是人工智能,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这句话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周约翰起初怀疑自己的植入芯片被黑了,按理说这事他应该去找“生命河”的客户服务,可他不愿意见到张森河。周约翰找了几个不同的安全机构帮他做检查,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对于困扰周约翰的问题,安全专家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他们认为是巧合,或者是周约翰自己的心理问题。
这天,周约翰缩在杂货铺的一角,对着空气不停地发着牢骚:“魔鬼?凭什么说我是魔鬼?你们一个个都当自己是创造者,是上帝,那么我呢?《天问》是我创造的,我是上帝中的上帝! 张森河,你怪我给乔伯添了那么多疾病,就说我是魔鬼,亏你还是朋友,你说说,我自己这一身病,找谁说理去?”
杂货铺门口挂着的铃铛“叮铃”响起,一个客人走了进来。周约翰看也没看他,隔着柜台喊了一句:“魔鬼的装备没有货!要买去别家。”
“谁说没有货?这里不都是吗?”那客人从靠近门口的货架上拿起一件件货物,满意地端详着。
“这是神之河世界同款的理想旗吧,又出了这么多新样式,‘颜值即正义’,‘上帝已死’,‘搬柴最光荣’哎呀,这些旗子太适合我了!我多拿几套,您给打个折儿呗。还有这些新款道具,太魔鬼了,我太喜欢了。”周约翰听了他的话,慢慢站起身来,他眼前这个客人,身材消瘦高挑,衣着前卫,头部扮装成白精灵的样子,这是最近很流行的造型,他正兴奋地在货架上翻来翻去。
“你刚才说什么?太魔鬼了,这是个形容词还是感叹词?”
“您是有多大年纪了,这么流行的词儿没听过?卡捷琳娜演奏会您得去听听,票贵也值得,这是人们对她最热辣的评价,实在没有别的词儿能形容了。这样吧,要是您买不起她的票,可以去我的世界里逛逛,背景音乐都是她。”
“如果有人问你,你是魔鬼吗,你是不是一点也不介意?”周约翰问那人。
“介意,当然介意,我怎么敢自称伟大的魔鬼呢?太亵渎了,我只能当一只小鬼,卑微的小鬼。就算是卡捷琳娜-巴赫,也只能算是魔鬼的仆役吧。在《天问》里,能称得上是魔鬼级别的,恐怕只有周约翰。我太崇拜他了。”
“你不知道神之河世界的事儿吗?周约翰在乔伯事件中败给了创造者张森河,乔伯不论遇到多大的磨难,都坚守对神之河的信仰。在这场戏中,张森河出尽风头,周约翰的表现像个跳梁小丑。”周约翰自嘲地说。
“这件事谁不知道?但你不能只凭一场戏,就判断究竟谁笑到最后。神之河世界里,乔伯已经死了几百年,世界格局越来越复杂,文明发展进程不均衡,日趋呈现出多元化,现在想找乔伯那样的角色,恐怕不容易。要是周约翰与张森河再来一场较量,我愿意赌周约翰赢,哦,想想就很兴奋,太魔鬼了。”那客人说完,自己放出一段节奏激烈,音调诡异的乐曲,并且随着它扭动腰肢。
打发走这个客人,周约翰自己也退出游戏,又陷入无法理清的混乱思绪。他早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崇拜,在游戏界他也算是号人物,《天问》更是让他获得了无数赞誉。但他没有想到,人们对他的崇拜,竟然是把他尊为魔鬼?这和他最初的设想不一样!
周约翰打开了一款人工智能,它是所罗门公司自主研发,专门从游戏产生的海量数据中,分析用户行为的“魔镜”。对游戏开发者提出的问题,魔镜能够迅速给出简单直接的答案,开发者只需根据它给出的答案和建议,开发和修改游戏,就能达到预期的目标,而在这个过程中,开发者只需知道“是什么”,“怎样做”,根本不用知道“为什么”。例如开发者想要知道,在各个虚拟世界里如何设置穿越到巴比伦的窗口,既能达到最高的穿越率,又不影响用户体验?魔镜会给出详细的建议,如窗口用什么颜色,什么形状,放在什么位置,由那些行为触发等等。
在开发《天问》游戏之前,周约翰就曾经利用“魔镜”分析了市面上热门游戏海量的用户行为,他问了魔镜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人们在玩游戏的时候最想成为什么样的角色?”
魔镜运行了足足三天三夜,给出了一句极简单的答案:
“人们最想成为万物的主宰,至高的神。”
周约翰根据这个答案,描绘出了新游戏的雏形。在《天问》运行了将近三年后,周约翰再一次把同样的问题提给了魔镜,他想知道用户的行为改变了没有:
“魔镜魔镜告诉我,现在人们在《天问》中最想成为什么样的角色?”
魔镜运行了三秒钟,给出了更简洁的答案。
“人们最想成为神。”
“魔镜魔镜告诉我,人们在《天问》中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周约翰继续问。魔镜给出了不能再简洁的答案。
“成为神”。
“既然想成为神,那为什么要崇拜魔鬼呢?我到底哪里像魔鬼了?凭什么跟我过不去?我还不是按照他们想要的把游戏做成这样?我也想做一个能让大人孩子一起玩得很开心的游戏,可那样的游戏能让人感到自己是神吗?你以为杂货铺里的货物都是我做的?不是,这些都是游戏中那些绝顶聪明的玩家们发明的,对了,说到绝顶聪明,还有张森河,天问这个任务是他提出来的,没有这个任务,谁会发明这么多道具?他就不是魔鬼吗?
所罗门游戏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那么多股东,合作企业,广告客户……开发这个游戏你知道要多少钱吗?钱钱钱!没钱我连一根草都做不出来。有了钱,他们就要赚更多的钱,这游戏里所有的设计,最终都是要被他们拿去赚钱,世道就是这样,除了迎合他们的要求,我能有什么办法?
还有人说《天问》让人深度沉迷在虚拟世界,逃避现实——现实中多少人没有工作,他们在虚拟世界不仅是赚钱,还能寻找到自己的价值,比在现实世界混一份搬柴工作要好多了吧?时势造英雄,我就在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我开发的游戏,就是该有这种扭转乾坤,颠倒虚拟与现实的力量。我是魔鬼吗?我是上帝中的上帝!”
周约翰向魔镜大喊大叫,他说的这么多话,并不符合魔镜的提问要求,魔镜的运算乱成一团,沉默了很久,也无法给出他任何建议,最后,魔镜抛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死机了:
“好吧,你是魔鬼。”
周约翰也喊得累了,他瘫坐在沙发里,心里由愤怒转向悲凉,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他的心,急速地向下坠落,坠到最低处,巨大的孤独随即向上涌了出来。
“谁也不会跟我说句好听的话,你们都说我是魔鬼,我不是,不是……”
一台相貌漂亮的特蕾莎机器人缓缓向他走来,周约翰知道,她这是要执行程序中设定好的心理辅导程序,但此时此刻,他宁愿选择孤独,也不要这来自于机器人的帮助,谁知道她会不会也说出那句话来?周约翰立即制止了特蕾莎,把她推出房间,反锁上门,走到书桌前,开启鲸鱼球,在一片绿色的幽光中,整个世界安静了。
周约翰在鲸鱼球的屏蔽场中,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平静,他享受了片刻的宁静,思绪却再次纷乱起来,有什么办法能让人得到真正的平静吗?
“祷告吧。”周约翰好像听见自己心里冒出一个声音。
“祷告,我哪儿会祷告呀?以前跟着张森河在教会里混过一段日子,糊里糊涂的,祷告的话只记得三句:啊们,感谢主,哈利路亚。对了,牧师说过,祷告就是自己跟上帝说话。那好吧,上帝老人家,您给我评评理,告诉我,我不是魔鬼……哎,上帝忙着呢,不搭理我。不搭理就不搭理吧,我就是想找谁说说话,您一定不会嫌我贫,教会里那些老太太都比我能说,您能听她们,也能听听我吧。我虽然没好好读过《圣经》,也知道魔鬼是坏的,我不想做魔鬼。我以前也信过你,只是信的不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自从张森河离开教会,我也就懒得去了,这些年都瞎忙着,把您老人家给忘了。还有啊,我只顾着用各种芯片、人造器官整治我的身体,把自己的灵魂也忘了。现在我明白了,对我来说,灵魂就像扁桃体,只有在痛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嗨,我这是瞎说什么呢?我不会祷告呀,怎么办,怎么办?”
“哎……”寂静中,周约翰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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