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丰国际漂亮的导购小姐,用纤细的手指帮我把选中的一摞袜子,叠好放进纸袋时,阿任的那条短信忽地从身体某个地方蹦出来,涌到脑袋里,然后再涌到眼睛里——它像是这具身体的细胞,平素里安静地周而复始着生和死,直到某些时刻,蹦出来,偷走一拍心跳。
那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
收到阿任短信的时候,我刚把混沌的脑袋从图书馆的书桌上拔起来,阳光兜兜转转,正好透过西暖阁外垂下的爬山虎,逗留在我脸上,刺得睁不开眼睛。使劲儿摇摇头,仿佛听得见细胞们打着长长的哈欠,互相推搡着、咔嚓咔嚓启动的声音。梦和现实纠缠在一起,混沌且理不清,难免孕育些深刻的哲学命题来——我是谁?我在哪儿?——刚从午睡中穿越而出,总是不大能拎得清状况,系统初始化大约是需要些时间的。酸麻的感觉从手臂蔓延到大脑,呲牙裂嘴地哭笑不得,这才清醒了几分。
一边用手娴熟地抹平书上的哈喇子,一边习惯性翻手机。
于是就看到了阿任的那条短信。
认识阿任有多少年了呢?
掐指一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讶异——13年半,近乎五千个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久远到已经记不清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场景。是她同我先讲的话,还是我先搭讪的她?没准儿是初一那年,在等待报名的浩荡排队里,我勾搭上人家姑娘的。从此而后,她便上了我的贼船,在某个大雪翻飞的深夜里,与我同被而眠。
记忆在存储中脆弱的不像话——譬如,05年。05年的春天是在什么时候来的?学校的花树可曾开过绿色的花?夏天的阳光和白杨相处的怎样?在秋天的操场上,我们可曾趴在凳子上和着尘土考过试?——我努力修复数据,可她依旧裹着夏天沾满蚊子血迹的纱帐,触摸不到温软真切的身体。她像个容易受伤的姑娘,动辄就要用时间来烧一把冷的灰。
05年的冬天却是格外亮着光的。
初三,入冬的某个周末,我们忽然得了学校的命令——所有初三生从下周起均住校,不得有例外。宿舍楼在教师公寓的顶层,当然,那栋小楼一共也就四层。四楼的西边是男生宿舍,东边是女生宿舍,粗粗的铁栅栏从四楼中间生长出来,隔绝着不同的世界。每层楼的两端有一个公用的洗漱间,每天早晨赖床的我们,总是踩着铃声醒来,然后端着脸盆,凭空出现,挤满狭小的洗漱间,吵吵嚷嚷。
宿舍的床是实实在在的大通铺,分上下,六七个人挤在一层。空荡荡的,什么取暖设备都没有。风通过破损的玻璃和门,毫不见外地往里灌,仿佛鸠占鹊巢的是我们。楼道的顶上,有一盏昏黄的灯,勉强能看清书上的字。下晚自习的时候,我们就趴在那盏灯的下面,排成一排,背书——历史政治英语和语文,准时的不像话。某天夜晚,正在背书的时候,忽然就下起雪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欣喜这种情绪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霎那间在我们中炸裂开来,大家扔了书本,吵吵嚷嚷,再也无心作业和考试。
这雪就像我们的一个放假令,大家早早的钻进被窝聊天,冻得瑟瑟发抖。我和阿任还有另一个女生,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可劲儿地聊着天儿。下雪的时候,老师们也会在晚上选择间歇性冬眠,查房这种事情终于得了某种默契。可我们聊了些什么呢?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吐槽下考试,聊聊某个老师和老师的媳妇,八卦一些有的没的的花边讯息倒是有可能——只是那些话,我再也记不起来。或许阿任还能记起来,或许另一个姑娘还能记起来。关于那个姑娘,又是后来的一席话了,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幸福。
冷得没有法子,我们索性把三张被子摞在一起,三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抱成一团。后来怎么睡着的,早已不记得了,大约只有那场大雪才偷窥了全部。
缘分这种东西总是很奇妙,说不清摸不到,却隐隐有着自己的安排。初中和高中,六年里,我们经历中考,经历许多的考试,经历许多的分班,但我们似乎格外被眷顾,不在一个班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一个半学期。直到大学,我们选了不同的专业,去了不同的学校,但依旧还在废都——那时候的废都,天蓝云白,还没有这么严重的雾霾。
现在,我们依然留在废都。
许多事情都开始变得模糊——譬如,初三阿任和我逃了某个午后的第一节体育课,躲在四楼楼梯口拐角的寝室里,手里拿着炒的酥脆的馍干儿,谈着人生和理想,隐隐有些挥斥方遒的豪迈感。那些和着馍干儿咔哧咔哧声的人生和理想,大概连同声音,一起留在了宿舍大通铺的床板下,永久的。
但那天阳光透过残缺不全的玻璃,碎在地上的样子,却奇特的在脑袋里霸占着一个位置——就如同那天的大雪。再譬如,我是怎么睡倒在阿任家她的床上,再怎么起来的,像压在玻璃下面进了水的照片,再也无从补救,但却清晰的记得,醒来时,我的外套整齐地放在床头,我的袜子和鞋子并没有东一只西一只,他们安静的在角落里列队,微笑着等我。再譬如,从阿任家醒来,牙刷上挤好的牙膏、被子里温度刚好的水。
记忆不是连续的存储,它以某种方式筛选着奇特的画面当作节点和图标。我们的过往平静如水,只有琐碎的事情串在一起,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事,离我们陌生且遥远。但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琐碎,纠缠成连绵的一片,成云成雨成风,成了我们今天身体的一部分,谁也敌不过拿不走的一部分,连时间自己也只能叹息着嫉妒,无可奈何。
阿任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鱼,我正在用你教我的方法叠袜子。
嘘,这是我们之间小秘密。看完短信,上课的预备铃刚好响起,我收拾高数书,心里默默道:这阳光,真好。
现在距离收到那条短信已六七年了,那时候我还用着200块钱买来的诺基亚,夸张些讲,一条信息就能撑死的小破机子。但那条讯息,我从未删过,任何地方,直至很久远的现在。再后来,那个手机在康复路的天桥上被偷走了,大概早已碾压成尘。
从立丰国际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没有月亮,但还是在心里默默道:
这夜晚,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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