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鸡鸣传来,睡得浅的人自然就醒了。躺在床上的金大娘睁开眼,四下里是黑乎乎的一片,耳朵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喉咙里紧跟着一阵不爽利的咳嗽了起来。
“老婆子。你莫起来了。”
金大娘闻声,沉了口气,缓缓地说道:“老头子。一宿没睡么?”老金头没有回答。窸窸窣窣的声响仍在继续;像是穿上了鞋袜。
老金头“嗯”了一声,接着说道:“钱六说是要早进县城去,耽搁不得。东西我拿上了,你再睡会吧。”金大妈梗着脖子好像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被几声咳嗽住了口;只得躺在枕头上又沉沉睡了。老金头听得老伴儿的呼吸声渐渐安稳了些,伸手从大衣内口袋里摸出一封半厚不厚的瞧了一眼,放回去把扣子一颗一颗的系好,交叉着双手用腋下紧紧裹了;便出了门。
正是黎明前的时分,月亮还未落,老金头插着双手走在去往村口的路上。经过一汪清水的小水塘;那水面上映着月的倒影,在黑黢黢的夜色里显得极为明亮。老金头边走边瞧着,那一轮白白圆圆的东西不知怎的,映得心里极为舒坦,竟走近了驻足去瞧;一时好像忘了身上还有事。若不是不知哪里来的一只蛤蟆跳将进水,还不知道要看到多久。
老金头一怔,回过神来;那月已然不见了,只剩摇摇晃晃的水纹。于是只得蹒跚着继续走,经过了一户门口,随着“吱呀”一声,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女人走出门来;她虽然穿着朴素,但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好似能稍稍遮盖住脸上的愁容。
“金家大哥—— ”那女人招呼。
老金头点点头,那女人也慢慢地跟了上来。
没几步那女人问道:“金家大哥,这事确实稳妥的吧?”她没停下等老金头回答,继续说着:“云儿那孩子是个争气的,明年要去省里求学,家里那点家当,莫说是学费;也止路费都怕不能够。”她叹了口气:“要不是信得过老哥哥你,我是宁死也不敢把钱拿给钱六了。”
身旁这个女人——周家嫂子。早些年死了丈夫,只一个人把孩子拉扯长大。孩子叫做云儿,自小寒窗苦读,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出息的后生。现在长成了,明年也终于是要去城里求学。
老金头听了这话,虽然好像是受了什么干系。可毕竟人家是冲着自己的面子,心里倒也有些受用,只得缓缓说:“周家嫂子,这钱六是有关系的人,这件事应该是妥当了。不然...”
他顿了顿:“不然咱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法子能得这许多?”
周家嫂子听了,也只得略略点头。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继续走着。
终于是来到了村口一户人家;门口破旧的土墙,房梁上只剩些残砖旧瓦,已经发黄的窗户纸上星星点点的几个洞。里面传出有人说话的声响,走进了便听到:“都在我身上,放心,都在我身上。”
老金头和周家嫂子推门而入,只见早早地就已经来了人——抱着孩子的八斤嫂和穿着破漏夹袄的阿胡。他们正站在屋里,对面坐着钱六;手里正点着不知道谁的半厚不厚的钞。他见二人来了,忙让他们进来。未起身,手里仍只是捏着,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吐着唾沫。
老金头走进门来,抱着孩子的八斤嫂和阿胡点了点头。虽稍让了让身子,眼睛也未离开不知是谁的——半厚不厚的一沓。钱六边数着,边头也未抬的问道:“东西呢?”老金头把扣子一粒一粒的慢慢解了,伸手从贴身的内衣斜口袋里拿出了自己那一封半厚不厚的;用手紧紧攥着。
钱六用带着唾液的手数完了手上那一沓,伸手要来拿老金头手里的。可一拽之下,老金头没有撒手;钱六狐疑的抬头看着他,表情有些恼了。老金头忙陪着笑,轻轻地把手往后一抽:“钱六爷,你也莫嫌我老头子糊涂啰嗦,这都是好多年不容易攒下的。可万万出不得岔子。”
周家嫂子一听也把手里那封半厚不厚的又攥了攥,连身后的八斤嫂和阿胡眼神似乎盯得也更紧了。
“老金头,我老叔在省城里是什么样的人物,难道还信不过他么?”
“不敢,不敢”
“谅你也不敢。”
钱六接着说道:“这原本是你们沾不上的天大好事,要不是我有这样的靠山,你们哪里能搭上德泰阁的门路?!”
钱六的二叔是在城镇上大酒楼德泰阁的账房先生。自从家里出了这样一号人物,在老金头的村里是大大有地位的。很早就沾了钱六叔的光,家里不拿锄头了,只在城里的德泰阁做工。待到钱六爹年纪大了,手脚已不利索,再也做不得;便由钱六叔介绍,顶替了老爹的位置。后来因为在城里惹了些是非,便被打发了回来。他老爹也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撒手走了。锄头是没有再捡起来。毕竟是唯一一个侄子,钱六也只得在他叔叔的帮衬下,偶尔去城里做些零工。
德泰阁是镇上有名的酒楼,有名到像是钱六家这等只不过在里面做过长工,都会令人心生些敬仰出来;何况还有个在账房里的亲戚。从钱六他爹那一代开始,每每年节的时候常会带回些新奇好吃的果子点心,据说是德泰阁给每个伙计都有的礼;红包赏钱也是自不必说,钱六自小便穿着新鲜布料的衣裳,和满是补丁,破烂不堪的穷孩子相比,宛如镇上有钱人家的少爷一般。他家祝年节的鞭炮声也是孩子们少有的热闹,倘使钱六爹心情好些,群聚着听响声的孩子们还能得些洒在门口的糖果,听说是德泰阁后厨的大师傅做的;连扔出来的果饼包装纸也常会引得孩子争抢。鲜红色的纸上烫金的三个大字——德泰阁。不过村里大多数人目不识丁,还是从周家嫂子云儿的嘴里才得了明白。
“都在我身上,放心,都在我身上。”钱六继续说道,表情里带着劝说:“你当德泰阁是什么地方。说让你们入点股吃息就使得的?若不是最近有了些小小的麻烦。你们那点钞还看不上呢。”
“什么!?麻烦?”抱着孩子的八斤嫂连忙问道。
“原也是算不得什么。就是镇上新开了一家馆子,好像叫什么——鸿运酒楼。”他不以为然的说道,“什么鸿运酒楼,也不知道是谁那般不长眼,来抢德泰阁的生意。德泰阁的老板是谁?只怕要让它鸿运变霉运了!”
“老板要这不长眼的东西打压下去。花销嘛,自然也是要增些。”
“那这事儿能成么?”穿着破漏夹袄的阿胡紧握着双拳。
钱六瞥了他一眼,没答话,自顾自接着说:“你们这点东西原也是没那个福气放到德泰阁的生意里,只不过承二叔照拂,让我随些钱来;而我又想都是乡里乡亲的,便也照拂下你们。为了避嫌,二叔已经央求省成里的员外赵太爷,把这些都随着他的钱入进去。你们想,赵太爷是什么人!难道人家还能白白把钱扔进必赔的坑里不成?”
大家听了赵太爷三个字,心里都有点定了,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阿胡也慢慢松开了握着的拳。
钱六接着说道:“等到把鸿运酒楼打压死。来年赚了钱,赵太爷抽两分,我二叔抽两分,我作为经办人只抽一分,剩下的五分都是你们自己的。这一年而已,钱便多了这许多。往后两年便是翻倍,岂不比你们种地卖粮,交了税留下的多?”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老金头仿佛也没有了什么可执拗的,家里老婆子的病一天不如一天,咳的比年初似乎又厉害了些;老两口无儿无女,自己的身子也大不如从前了,眼见连药都几乎吃不起。周家嫂子的云儿明年到省里求学,现在连路费都未必能凑够。一支写字用的笔还是好多年前考中乡学时候,钱六爹看着夫子面子,才勉强答应用半买半赊的钱从镇上带回来的。于是将各自手里那半厚不厚的一封交给的了他。
钱六伸手把钱拿了,像是饿极的野狗扑食似的剖开肚子,把钞从一封里掏了出来;用手捏着不怎么过瘾似的,将两人的合在一起拿着,另一只手放在嘴边涂着唾沫数起来。
等到把所有的半厚不厚的数完,将事先准备好的字据拿了出来,讲清楚了规矩、钱数、分红,便让他们依次签字画了押。那红彤彤的纸上用黑笔写着些七拐八扭的字,老金头认不得几个,只从这制式的鲜红色的纸上认出烫金的三个大字模样——德泰阁。老金头看了看自己印在上面的指印,那红色的纹路好像和德泰阁红彤彤的纸张印在了一起,混为了一体,好像自己,不,最起码是自己那封半厚不厚的,和这金灿灿的三个字融在了一起了。
他心里开始有些高兴,认认真真地把字据小心地叠好,胡乱把扣子扯开了,伸手放进贴身的内衣斜口袋里,又赶忙系好;交叉着双手,紧紧把衣服裹了。
众人各自领毕,称谢着走出钱六的家。老金头小心翼翼地走在后面。临出门的时候只听钱六不高兴地说一句:
“哼,老头子。”
“倒高兴……。”
不过老金头并没有在意,脑海中来来回回的只有晃金的那三个大字;他似乎明白了孩子们的高兴;一下子也变成了少年,和孩子们一齐哄抢那鲜红色的包果子点心的纸,而且还让自己得了。
大门口只剩下周家嫂子和八斤嫂,阿胡早已经走了。据周家嫂子说,阿胡捧着字据,高兴地边跑边喊“明年便能娶上媳妇了。”还说要娶个八斤嫂一样的婆娘,也生个大胖小子。八斤嫂在一旁红了脸,只低着头自顾哄着孩子。她头上裹着花色和样式都极旧的头巾;似乎笨重的连脑袋都压趴下了。
“桂娃近日好些么,还是仍只是哭闹?”
“还是老样子。前些天总是发烧,成宿让人的不省心。早听说城里的张小仙顶事,还是得让她瞧瞧病的好。就是手头...”她低头叹了口气。
“等来年吧。来年便好了。”周家嫂子擎着红纸说道。
“是啊。来年便好了。”八斤嫂低头看着孩子,小衣服里掖着那张叠好的红纸。
“来年,便好了。”老金头喃喃说着。
......
秋日午后,麦田里满是长势喜人,欣欣向荣的景象;田间一个年轻人正穿着短衣短裤,捏着锄头卖力地侍候田地。汗水从额头流到脖颈;黝黑的肌肤上黏连着些土壤和麦子叶的碎屑。好在手掌上的茧子已经厚实了许多,不管怎么挥动锄头都不会再把手掌心磨伤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在忙完家里的活计时,会成群结队的一齐去村里唯一的小水洼儿处洗衣裳,经过这片田间,望着满眼晃人的金色,有些老脸皮的婆娘就对着劳作的年轻人调笑:“哎哟,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没想到云哥儿捏书本得意,连锄头都捏的这般好。”一众人都好像奔着食槽里的鹅,叽叽咯咯笑个不停。
年轻人并没有理会他们,仍旧埋首用功,一下一下的劳作。其中有个丫头看不过,说道:“七斤嫂,你嘴也莫太损了。这么爱说嘴,说你男人去,在这里调弄别的汉子,也不怕回家挨打。”
“哎哟,小丫头动了春心。说你男人不乐意了?”
“呸!不要脸的碎嘴婆娘!”
小丫头涨红了脸,低头偷瞄了一下田间的年轻人,飞也似的抱着木盆和衣裳跑了。只留下一众人仍在叽叽咯咯的笑。
忽然从旁边的树林里跳出一个人来;他满头满脸都是常年未曾洗修的头发和胡子,四肢上是和田间劳作不同的,脏兮兮的泥土。浑身上下散发着臭气,让人几欲作呕;赤着的脚,手上都是新旧不等的伤痕。衣服大都烂了,只能够隐隐看出是一件破漏的夹袄。
“我要娶媳妇了!要娶媳妇了!”
“我做你男人,我和你困觉,和你困觉。”
他满嘴都是疯话,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的追赶着这些女人。
不过大家都好似习以为常了一样,有些年纪轻的小媳妇儿红着脸,扯着嗓子逃;稍微上了些年纪的揪住了他,捂着鼻子笑着道:“你有媳妇啊,阿胡,你媳妇叫八斤。你去找她罢。”
“八斤,八斤...”
“没错,你还有个大胖儿子,叫桂娃。”
“桂娃,桂娃....没错!八斤,没错!桂娃”
他两眼呆滞,嘴里碎碎念念着,神志恍惚的,漫无目的的走了。
婆娘们也都笑着,端着木盆,拿着胰子走了。
临近傍晚时分,年轻人伸直了快要累断的腰,挺直了身子长舒一口气;收拾好农具,慢慢拖着身子往家里走去。进了家门,走进厨房从锅里盛了一碗粥,端给瘫在床上,目光呆滞的周大嫂喂了。她仍是吃的不甚利索,嘴角旁露出一线掺杂着米粒的口水。头发是云哥儿梳的,并不十分齐整。手里握着早已破旧不堪的红纸,吃吃说着:“来年便好了,来年便好了......”
夕阳已经要下了。云哥儿爬上房顶想把晒了一天的玉米收起来,以防明天有雨。远远地看见自家麦田里金晃晃的一片,正随着晚风轻轻地摆动。蓦地被一阵喊叫声吸引,只见村西边的小土坡上,那大喊大叫的疯汉正穿梭在圆圆的土包间。其中烧起的袅袅的烟随风摆动;就好像田间里黄灿灿的麦子。
啊,今天只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和不知道谁家的婆娘——和那疯汉纠缠时,连头巾都被扯掉了。甚是有趣。
他不在看,又将目光放到了自家的田地上——那已经快要长成的麦子。不知为何,想起母亲常说的话,于是喃喃自语道:
“来年吧。来年,便好了。”
二零二零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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