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史栩

1.

鹰御风而行，于碧霄翱翔，振翅之下是覆盖着皑皑积雪的魏州。城内正厉兵秣马，蛮横的武士似驱犊般催促苦工干活。衣装单薄的苦工，额头上沁着汗。冻红的鼻尖，在喘出的白气中若隐若现。

当鹰飞临聂锋大将军府邸时，徘徊不去。此刻，聂锋之女聂隐娘在自家宅院内堆雪人儿。小聂长得很灵，兼具江南美女的秀媚和塞北铁汉的英气。

但闻鹰鸣一声，扶摇直上，奋击长空。与此同时，一匹白马朝魏州疾驰而来。尽管雪深泥滑，白马却如履平地。半晌工夫，已到城关，守卫们端详骑者，是位白衣胜雪的绝色道姑！眼神痴迷的守卫未加盘问就放她过去了，待道姑远去，他们仍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2.

道姑驰至大将军府，见到聂锋父女。寒暄几句后，道姑直截了当地夸道：“女娃娃根骨不俗，是块武学奇材”，并向聂锋讨要小聂。

这要求提得猝不及防，更何况出自生人之口，聂锋当然不同意。

道姑的声音宛若冰河之下、不生縠纹的水流：“聂帅护女心切，但再怎么藏匿这女娃娃，贫道照样有法子携她走。”

 电影《刺客聂隐娘》美术设定集

平素吆喝惯了、骄横无比的堂堂大将军岂能容忍？聂锋戟指道姑，令家丁们捉拿。道姑轻挥拂尘，家丁们接二连三地被点倒。须臾，遍地狼藉。道姑如一阵风般闪出府邸，飞身上鞍，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鹰若护法般追随道姑离开。

3.

聂锋既惧且怒，令家丁严加戒备。

当晚，聂锋彻夜未眠，披甲拄剑端坐堂中。甲胄上，寒露凝结成霜。聂锋坐了两三个时辰，邸内静悄悄，仅听得到卫兵呼吸。他忐忑起身，仗剑踱来踱去。甲胄上冰霜迸落，铿锵坠地。

晨曦微现时，侍女慌慌张张、泪水涟涟地哭告：小聂莫知所踪！

聂锋闻言，眼前一黑，仆倒在地。

4.

小聂苏醒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间见所未见的茅舍内。她翼翼小心地下床，走到门边，柴扉“吱嘎”打开。寒气袭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外头是密林，上空高悬一钩清冷孤月。

忽然，有人拍了小聂的左肩，她朝左转头，看到一只纤手搭在左肩上，她再向右看去，与道姑确认过眼神。道姑的凤目中，映着自己的倩影。

“姐姐，我是在哪？”

小聂掐了掐胳膊，想辨认此刻是否在梦境中。

道姑微微一笑，道：“此地名为‘翠岫’。妞儿，今后要喊‘师父’。”

小聂不服气地嘟嘴。

刹那间，道姑飞身向前，衣带当风，飘至空中，然后独伫一根修竹梢头上。小聂嘟起的小嘴变成一个大大的O。她当即叩首，道：“请受弟子一拜。”

道姑颔首，足尖轻点，继续跃升，若嫦娥奔向广寒宫，似皓月中的一滴墨。

5.

后来，小聂听到自己要与爹妈分别数年，泫然欲泣。好在道姑承诺教她真本领，她才收敛悲容。

翌晨，道姑领她攀爬近旁一座高山。晌午时，她俩到了半山腰，中嵌一孔洞穴，穴道狭长。通过后，但闻水声隆隆，响如洪钟。偌大的山谷呈现在眼前，谷内全无寒冬之肃杀气象，猿猱极多，百叫无绝。远处是玉龙似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

小聂看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洞穴毫不起眼，里头竟藏着这番别致光景。

小聂正沉浸于鬼斧神工的仙境中，道姑一语点醒了她：“妞儿，这有一枚丹药，服用对身体大有补益。”小聂接过吞下。

道姑又赐予她宝剑一口，霜刃锋利，吹发断丝，削铁如泥。

然后，道姑告诉小聂，基本功是模仿猿猴攀援。

6.

冬去春来，小聂已可以如猿猴般在树上自由行，甚至能在陡峭的山崖上飞“岩”走壁。

一年后，小聂刺猿猱，百无一失；刺虎豹，每击必中。

三年后，小聂使剑的技艺出神入化，能够飞剑刺鹰隼，剑无虚发。

时间久了，剑刃都给磨减了。

四年后，道姑偕小聂赴集镇。

这是小聂首次外出执行任务，她的心情激动若脱兔。

时值暮春，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集市内人头攒动，街衢上连衽成帷。

不知赶了多久路，亦不觉天色已晚。忽然，道姑一个兔起鹘落，跃上屋瓦，蹿房越脊。小聂也施展轻功，紧跟其后。她俩如同飞鸟，在黑色苍穹大幕帷下驭风而行。

须臾，道姑在某大宅院停下，小聂随她匍匐屋顶。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大院。每隔一盏茶工夫，执戟武士就绕着院子巡逻一圈。

道姑取出一幅画像，手指画中人低语：“他是当地狗官，横行乡里，压榨百姓。妞儿，你在此蛰伏数日，伺机而动，为我诛杀此獠。为师等你的捷报。”

7.

隔天夜里，小聂待巡逻的家丁过去一拨，如同猿猱轻捷跃下，落地无声，然后像猫一样潜入院中央。

院中央有棵亭亭如盖的大树，小聂藏身其上。而传说中的那位狗官，正怀抱婴儿，在月光下踱步呢。有那么片刻，狗官踱到树荫下，温柔的月光透过枝桠洒在这对父子身上。狗官脸上的神色祥和，官威全无。

小聂有些恍惚：他在家也是慈父呀，平日里为什么不好好当个父母官呢？

倘若她此刻下手，时机再好不过，顷刻便能取了狗官的歹命。但她犹豫着，这时，婴儿的脸朝上，那双滴溜溜转的黑葡萄恰和她的明眸对视上了。

婴儿见生，呱呱而泣，狗官双臂荡起，像槎儿在晦明变化的银河里摇而摇。

婴儿哭声渐止。

8.

小聂空手而返，道姑诘问她为什么没提狗官之头来见。

小聂：“弟子目睹狗官护犊情深，实在不忍让那孩童成了孤儿。”

道姑：“你好糊涂！多少百姓因这狗官，沦落到卖妻鬻子的境地。‘锄一害而众苗成’，以后遇到狗官这等奸邪之辈，切莫动恻隐之心。先断其所爱，再处决他们。这次就算了，你随为师再赴一趟集镇，共诛此僚，为民除害。”

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当夜，黑云压城，星辰隐没其后，四下寂寂，连风声似乎都被黑洞般的暗夜给吞噬了。

月亮在黑云中穿行，或明或暗；师徒于草木间疾走，若影若现。

不多时，她俩再次匍匐在屋顶俯视大院。按照事先商量的，小聂先去东边庭院纵火。

“失火了！”

东边火势炙云，浓烟冲霄，执戟武士们纷纷朝那边赶。男人的呐喊声、女人和婴孩的哭声、急吼吼的脚步声、泼水声、狗吠声、马嘶、火舌舔舐木柱的毕剥声……各种声音混在一块，其中还隐约夹杂短兵相接声。

道姑动手了，但狗官显然没有预期得那么容易结果。狗官原本是节度使帐下的裨将，早年立过军功，后调任县太爷。练家子出身的他，岂会坐以待毙？

他见道姑突然出现在房内，反应极快，将怀中的婴孩朝床上一掷，“呛啷”抽刀应战。狗官所使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几招过后，道姑手中长剑已被斫断。道姑闪躲之余，又换了拂尘再战。

这回，道姑不去格挡狗官的宝刀，而是将内功传导至拂尘的丝缕，如同磁石般去吸附其刀。狗官手中宝刀被牵引得几次差点脱手，好在他膂力极大，硬生生把宝刀攥在手心。

屋内又多了一人。小聂抱起啼啼哭哭的婴孩，退到门外。她不敢近身加入战斗，怕伤及婴孩，亦不敢远程发镖，担心误伤师父。

不过对付狗官，道姑一人足矣。只见那狗官汗流浃背，左支右绌。道姑的耐心终于到顶，如同猫儿戏弄够了鼠，她祭出了杀招。陡然间，拂尘的丝缕缠住刀，道姑借力一个鹞子翻身，足尖踢中狗官胸膛。虽然狗官的衬衣内暗穿甲胄，但怎禁得起道姑积攒数十年功力的一脚？狗官口吐鲜血，斯须就毙。

这时，东院火势渐熄，而大院墙外已聚集起大队持长戟的武士和挽强弓硬弩的箭手。

道姑：“妞儿，快丢了那孽种！”

小聂：“恕难从命。此地甚危，弟子不忍弃襁褓中的婴孩于不顾。”

话音未落，箭如飞蝗般射来。道姑伸腿勾踢，一张桌几如同巨盾般飞也似地护在了小聂前方。

道姑运劲挥动拂尘，雄厚内力如河出伏流般倾泻，多数箭镞根本不及靠近，就被空气中一股大力撞开，其中几支甚至被震得四分五裂。

接着，道姑的另一只手攥紧小聂的衣袖，足尖点地。尽管她提携着少女和婴孩，身子仍如轻捷的云雀般一飞冲天。升至半空，道姑奋臂一抖，拂尘的丝丝缕缕全部震断脱柄。它们鼓足了内劲，如漫天银针般射向底下的武士。霎时间，哀嚎声一片。

9.

东曦既驾，她们才回到翠岫。

道姑瞅了瞅小聂怀抱的婴孩，叹了口气，说：“孽种本不必救。既已救之，便要抚养成才，勿再循他爹的劣迹。”另予小聂银钱若干，嘱她去山下雇一农妇来作孤儿的乳母。

多年以后，小聂的造诣已不逊于道姑。道姑遂说：“妞儿，你已学有所成，可归家了。往后行走江湖，勿轻易吐露为师的名号。二十年后，方可一见。”

小聂涕泗涟涟，拜谢道姑，洒泪而别。行了一程，她回首，见师父仍站在原地，注目送行。

“师父，您回去歇息吧！”

道姑微笑不答。

又走了一段路，小聂再回头，阳光下依稀瞥见师父清癯的身影，只是看不清她表情了。

峰回路转，道姑依旧伫立在那。彼时，耳畔传来夏季的第一声清亮蝉鸣。小聂走了，仿佛带走了春天的最后一丝气息。

10.

小聂下了翠岫，走在小径上，路畔的葵藿倾向太阳，宛若一张张笑魇，小聂的心情也渐渐舒畅起来。行了约莫三炷香工夫，小聂转上通往魏州的大道。大道两侧遍植乔木，黄鹂躲在浓荫下欢快鸣啭。走啊走，小聂又见到连片的水田和波光粼粼的荷塘。水田上，白鹭成双起舞。荷塘里，采莲女们穿着绿色罗裙，出没于接天莲叶中。

小聂兴起，一个箭步，飞入池中，足尖踏着朵朵莲叶，穿过一望无际的荷塘。

“回家啦！”

莲丛深处，传出了这清越之声。采莲女们纷纷伫立舴艋舟上，目光齐刷刷地寻声望去，只见涟漪层层、莲波阵阵，但无踪影。

小聂越行越快，出了荷塘，上了大道，过了城关，径趋大将军府邸。

门房进去通报，聂锋夫妇俩出来相见。小聂自报身份，暌违数载的一家人终于聚首，悲喜交加，相拥而泣。

小聂脱下一身粗衣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黄花”。再亮相时，已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绝世佳人。甭说府内那些丫鬟、佣人，就连聂锋夫妇俩也看得目瞪口呆。没承想，女儿消失几年后再出现，竟出落成了大美人儿。

数日后，聂锋问起女儿近几年在干吗。聂隐娘称自己只是茹素读经，没干其他的。聂锋将信将疑，又恳切地追问。

小聂：“若说真话，您们恐怕不信。”

聂锋：“无妨，尽管照实说来。”

小聂遂详实叙述了自己从师学艺、为民除害等经过，只略去了一些血腥的情节。聂锋闻之既惊又骇，从此对她不甚怜爱。

每到晚上，无论月明星稀还是月黑风高，小聂皆换上男装或粗衣裳出门，直至东方既白时方始返回。虽然聂锋察觉到小聂的举止异于常人，亦不敢多问。

11.

某天夜里，小聂独自去剿灭一伙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强盗。小聂突然降临匪窝，强盗猝不及防。但对方毕竟人多势众，小聂激战良久，才将他们杀尽。

不过，小聂亦受重伤，踉踉跄跄地下山。行至半途，因失血过多而昏迷。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茅屋中。起初，她以为被师父所救，以为自己身处翠岫的那间茅屋。但她仔细打量，却发觉周遭事物很陌生。门外隐约有话声，她推开窗，侧耳倾听。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位身长九尺、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的少年正专注地捧书朗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小聂脱口而出。

这时，少年发现小聂醒了。他俩的目光对视，几秒后，小聂脸颊泛起红晕，羞赧地低下了头。

“贤弟也诵《诗》么？”

小聂一愣，这才发觉自己还身着男装。她微微一笑，道：“嗯。”言毕，欲起身。

少年：“躺着勿动！我煎了药，这就端来。”

须臾，少年端着药进来了。喝药间隙，两人闲侃。言谈中，小聂得知少年来自陇西，以磨镜为生，业余爱读书。少年自述昨夜梦到利剑从天而降，直插山岗。少年惊醒，立即披衣起身至户外，便见到茅屋前草地上昏迷不醒的小聂。

12.

几周下来，小聂和少年相谈甚欢。小聂又变得神采奕奕、步履轻快，她邀请少年光临父母家做客。少年也担心小聂未完全康复，遂陪同她下山。

到了，少年惊讶地发现小聂出身名门，而且竟是女儿身。这让他既欣喜，又自卑。

小聂倒没察觉少年的情绪变化，落落大方地向父母介绍他。然后，她携起他的手，共赴夜宴。

明亮的烛火下，玉盘珍馐接二连三地被端上。席间，母亲关心地问东问西，兴致很高。父亲聂锋全程几乎保持缄默，偶尔起身为妻女搛菜，嘱咐她俩多吃点。

少年在小聂家住了一阵，遂告辞。当晚，小聂就失眠了，她发觉自己的脑海里循环出现少年利如刀锋的笑容。次日清晨，她向父亲聂锋表白了“欲嫁少年”的心意。

聂锋闻言，面色阴沉，但也不敢不从。

就这样，少年刚回去就又下山了。聂锋为这对新婚夫妻在郊外安排了居所，供给甚丰。自此，聂隐娘和磨镜少年结庐在人境，生活甜蜜蜜。

这对伉俪的生活“甜蜜蜜”，然而，藩镇统治下的烝民却过得“天迷迷”。

差不多生活在同时代的大诗人李贺，便写过：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兰客。……毒虯相视振金环，狻猊猰貐吐馋涎。

大意是：节度使管辖的地盘内，苛政猛于熊虺（xióng huī，即九头蛇），百姓饥寒交迫，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衣冠禽兽蹑据高位，鹰犬爪牙狺狺狂吠，毒虯（dú qiú，指恶龙）硕鼠食禄官仓。

尽管父辈为小聂提供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使她远离民间疾苦。但随着年岁渐长，她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惨状也有所目睹。丈夫亦是有心人，常作诗“哀民生之多艰”。

13.

数届寒暑一晃而过，聂锋病逝。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早就听说麾下大将聂锋的女儿聂隐娘是奇人异士，便重金聘她来。

田季安殢于酒色且贪暴残忍，小聂有所耳闻，心中不愿。但她念及丈夫只会磨镜，收入难敷吃穿用度。为了生计，她答应赴任。

田季安豢养死士，门下广罗刺客。其中类似小聂的剑侠还有两位，一位叫空空儿，另一位叫精精儿。

空空儿自居武学大宗师，目空一切，高傲得紧。他平素一身黑衫，夜行时疾奔如风，人随影走。据说他行刺，尚未失手过。

精精儿衣着花枝招展，既是田季安的御用刺客，又是田季安的情妇。甭看她是个小姑娘，刃尖已不晓得舐过多少所谓大丈夫的血。这些刀下鬼要么是敌对势力的人，要么是反对田氏家族苛政的清流士大夫。精精儿从不问是非，只管杀。

14.

某日，小聂接到钧令：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

刘昌裔曾劝服叛军归顺朝廷，立过大功。如今，刘昌裔坐镇许州，治下有方。刘昌裔为人朴重，官声颇佳。小聂早有耳闻，衷心实不愿与之为敌，丈夫也密劝她莫错杀好官。此番，小聂遂在丈夫陪同下前往许州，相机行事。

于是，小聂着黑色男装，丈夫披一袭白袍，迢迢赴许州。多日后的某天清晨，两人隐约望见了许州轮廓。城墙上戟如苇列，在旭日光辉映照下，明晃晃的。渐近时，小聂发现城门敞着，大道上有一二十平民在专心埋头洒扫。路两旁遍植杨柳，唯有一棵参天乔木，突兀地耸立着，直插云霄。树上栖鹊，丈夫举起弹弓射之，接连几下不中。小聂夺过弹弓，一丸毙之，鹊坠于尘中。丈夫见鹊足绑着布帛，拾而解开视之，上书：恭候大驾。

与此同时，城楼上传来了嘹亮的号角声，平民们立即停止洒扫，闪至道傍。马队驰骋而出，当先一人英姿勃发，他披戴银甲胄，悬金刀，蹬黑靴，正是刘昌裔。部将们皆穿一袭白袍，紧随其后。

刘昌裔下马近前，微微一笑，拱手作揖。小聂还礼，道：“刘公不愧为神人，否则，如何预料到我俩到来。我俩早闻刘公的贤名，今日一见，才知不虚传呐。惭愧啊！我俩差点对不起您。”

刘昌裔摆摆手，道：“各亲其主，人之常事。若不嫌弃，便留此地，请勿疑虑。”

小聂和丈夫心知肚明，无论品德还是能力，田季安皆不及刘昌裔。良禽择木而栖，两人决定弃暗投明。

刘昌裔让二人但有所需，尽管提出。小聂说，只需每月给予薪俸两百文就够了。须知，雇一名剑侠既贵又难，更何况聂隐娘这等顶级剑侠。还有啥好犹豫的？刘昌裔立刻应允。

小聂又禀知刘昌裔：“田季安见我未回，必另遣高手来行刺您。刺史大人不可不防。”

刘昌裔听后，毫不畏惧，神色自若。小聂暗暗敬服。

15.

夜幕低垂，稀稀疏疏的星辰散着微光。云层中隐现月亮，树冠草丛里藏着斥候，屏息静待刺客的到来。

精精儿来时没有半点声响。斥候们双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依然没有察觉。好在小聂发现了，当一阵风沙从近侧掠过时，她立即作出反应。

“铛——”

小聂掷出的飞镖与精精儿长剑的碰撞声，打破了寂夜。

紧接着，小聂和精精儿短兵相接。潜伏的斥候纷纷蹿出，循声赶过来参与围猎。

斥候们逼近之际，黑衣人从天急降，“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未见其人，斥候们先感受到那人明显的强大气场，犹如一枚陨铁重击平静的湖面。须臾，黑衣人手舞长剑，独战十余名斥候，竟占上风。尽管如此，黑衣人却不着急下杀手，而是享受凌辱对手的乐趣。如后人的解剖刀般，慢慢从斥候们的身上划开一条条口子。道道血箭从伤处喷溅，斥候们各个不支，无心恋战。想逃，门儿没有，黑衣人的剑招封堵住他们的退路。当真是：求生不得，求速死亦不成。

另一边，小聂和精精儿棋逢对手。两人出招皆快如游龙、迅若奔雷，两柄剑忽而绞在一块，忽而觑出破绽，但总被另一方及时格挡。当月亮第五次从云层中穿出来时，黑衣人已成功“反围剿”，斥候们统统倒毙。

现在的局面，成了精精儿、黑衣人合攻小聂。

小聂渐感力不从心，正寻思对策，丈夫来了。

“隐娘，接着！”

丈夫抛来一面铜鉴，小聂闪身接过。

“隐娘，拿伏魔镜照黑衣人面门！”

小聂照办。刹那间，“砰”一声，黑衣人化为齑粉。原来，黑衣人是用纸浆、稻草等物扎制成。空空儿自视甚高，不愿大老远亲自跑一趟，就给纸草人施法附魔。

小聂再拿伏魔镜照精精儿时，却无任何效用，精精儿毕竟是真人。精精儿见同伴粉身碎骨，被这么一照，暗自心惊，手中剑跟着发颤。小聂把伏魔镜扔还给丈夫，勇气大增，手中剑愈使愈快。

两人又酣斗许久，这时，一朵墨云遮住了星月的光晖，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仅有一点点光亮，是丈夫镜子折射出的光。机会稍纵即逝，小聂焉能错过？借助这微光，小聂使出平生绝学。精精儿预感到了死期将至，边向后急退，边疯狂地用剑光罩住全身，但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进招，凌乱无序的防招中尽显破绽。待月亮重现时，地上伏着精精儿的尸首。这位女魔头杀人无数，终章于今夜写下。

几步开外，小聂和丈夫紧紧相依。

16.

次日，小聂禀告刘昌裔，须提防空空儿到来。刘昌裔依嘱，在颈项上围了和田玉。当夜，刘昌裔拥衾而眠，小聂化作蠛蠓（miè měng），潜入刘昌裔的肝肠中伺机而动。

刘昌裔闭上眼睛假寐，直至三更时分，灯烛突然熄灭，旋即听到脖子上一声脆响。他霍然坐起，面色煞白，惊喘连连。小聂亦从口中跃出，恢复原形。

刘昌裔：“那人会再来吗？”

小聂：“刺史大人请放心，空空儿自恃身份，耻于一击不中。倘一击不中，则翩然远逝，一去不复返。”

烛火“嗤”地重燃了，刘昌裔摘下和田玉，凑近看，果然见到其上有极细的匕首划痕。此时，窗外是冷浸溶溶月，空空儿行刺之事仿若梦魇。

自此，刘昌裔对小聂愈发敬服，对她们夫妻俩倍加优待。

数年后，刘昌裔奉诏入京觐见，小聂遂告辞归隐。再后来，刘昌裔病故，小聂至榇柩前恸哭一场。

此后，小聂夫妻俩云游四方，成了江湖上的美丽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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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资料：〔唐〕裴铏《传奇》

封面及插图来源：电影《刺客聂隐娘》（导演：侯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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