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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雷尔在1868年的冬天接到远方朋友的来信，信上说：你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在土里长眠，我的妻女也陪在身边。来年春天坟上长满青草的时候，请杀了疤脸，为我报仇。这封信是代写的，寄信人声称在一个夜晚听到隔壁枪声，奓着胆子去看，发现朋友倒在了血泊中。朋友嘱咐了这些话，就此死去。来信附送了一枚徽章作为信物。他盯着徽章，又看了看信上的地址。那是一百英里外的小镇。花了好长时间，他才记起朋友的容貌。那是个留髭须的英俊的人，当然，这也是十年前的记忆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成年之后，他去参军，朋友则入了当地帮派。十年前朋友认识了一个女子，决定金盆洗手，去远方生活。他在半夜送朋友上了马车，摸了摸口袋，摸出了那个徽章，送给了朋友。从此再无音信。他想了好久，也没想起来当初给朋友徽章的心情。那是他出生入死得的徽章，他可能是希望这个小东西能给朋友带来好运气。可现在徽章带来的却是坏消息。他把徽章放进口袋，收拾包裹，第二天就去了那个小镇。
他去了当地警察局，一个梳着蜷曲胡须的警察听说他打听这件案子的时候，很严肃地询问他是何人。他说出是朋友。警察就漠然劝他不要多管闲事。他亮出了自己的徽章，说自己是克里米亚战争的勋章获得者。警察终于态度缓和了一些，向他说明这件案子已经登记为谋杀，警局正在抓捕凶犯。他看了一眼警局，就知道这里和帝国的其它地方一样，都烂透了。他们一贯解决问题的方法，那就是不解决，直到谁也不再提起。他带上帽子，压了压帽檐表示再见。
朋友居住的地方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没有被警察封起来，他找到了房东，说要看房子。房子已经被打扫干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被消毒水的味道掩盖，但他闻得出来。房东很热情地说你来的真巧，前面的租户刚离开，您就来了。他问租客去哪儿了。房东说，搭着信风去了印度。他付给房东三个月房租的时候，房东笑的脸都开了花。他趁势问那儿有寻欢作乐的地方，房东说了几个赌场的名字。他又问认识不认识疤脸。房东摇了摇头。房东走了之后，他就在床上坐下来，朋友应该就是在这张床上遇害的。
莫雷尔去找写信的邻居，开门的是一个形容猥琐的老头，红红的头顶，很像他在土耳其杀死的俄国人。那个俄国人在断气的时候，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一直睁着眼睛，张着嘴，断了气。他之前听人说俄国人和自己信着同样一个上帝，他一直觉得那是在向上帝祷告。他想上帝应该是听到了俄国人的祷告，所以现在他已经不再向上帝祷告了。如果上帝听了俄国人的，怎么还会再听信那个杀了他的自己？他看着老头子，问认不认识之前居住在隔壁的人。老头子摇头表示自己刚从其它地方搬过来。他又问了楼上下的邻居，他们纷纷表示不知道。这里就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白天莫雷尔戴着帽子，穿梭于赌场，寻找脸上有疤的人，然而一无所获。他见到的都是眼神枯槁的人，他们只有在酒桌和赌桌上才能焕发神采。那个叫做生命的东西已经从他们身上被抽走了，现在的他们，只是一堆肉体。他曾经也和他们一样，在从土耳其回来的好一段时间，只有酒和步枪能给他安慰。他总要喝上一品脱劣质威士忌才能入睡，在半夜他从梦中被巨大的哭声惊醒。他蜷缩在墙角，抱着步枪，看着屋子里影影幢幢，好久才明白那只是橱子和柜子。他好像看到那个俄国人坐在桌前喝水，水从他喉咙的伤口中漏了出来，洒在地毯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就好像热水沸腾的烧灼。有好几次他都想把枪口调转，对着自己的下颚，那是自己最柔软的地方，来上一下子。
吧台前一个酒鬼颓唐地坐着，佝偻着背，头发和胡须纠缠着一起。他给了酒鬼买了一杯酒，问他知不知道谁是疤脸。酒鬼说我当然知道，你再给我买一杯酒我就带你去找他。他又买了一杯。酒鬼慢慢地喝着酒，不发声音。这对他反而是一种慰藉。酒鬼喝光了酒，抓起帽子，没看他一眼，就晃晃悠悠走出去，带他在幽暗的小巷穿行。酒鬼走起路来，踉跄着脚步，晃荡着两条手。他记起他就是这样踉跄着脚步，背着他的战友，奔向遥远的医院。战友的手在他背上晃荡了一个小时，直到渐渐失去温度，被埋进浅浅的土堆。酒鬼带他来到背街，摇摇晃晃站住，指给他看疤脸。那是一只脸上有疤的猫，瞎了一只眼。猫想他身上蹭过来，他后退着走开了两步。然后他就听见后面咕咚一声，那是酒鬼摔在地上倒了，面朝下趴着。他把酒鬼拖起来，靠着墙角堆好。酒鬼没醒，就势睡了过去。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就在兜里摸索。他把兜里所有的硬币都塞在了酒鬼口袋。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他明白这是徒劳。酒鬼总有一天会死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酒鬼的宿命。
他回到旅馆，躺了三个小时，又出去寻找疤脸。毫无意外地没有收获。疤脸似乎消失了，消失在这个腐烂的小镇。他已经来这个小镇半个月了。这里的人和远方的故乡没有什么不同。硬要说的话，这里还好一些。他不认识这里的人。这里的人也不认识他。他似乎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有天晚上，他半夜听到响声，醒来发现朋友坐在床边，胸口血直流，就像那个俄国人一样。他坐起身来，在黑夜中盯着他朋友。朋友坐了一会，默默地转身不看他，然后站起来走向门口。他起来穿好衣服，跟着朋友走下楼梯，走进黑夜中的大街。他在后面默默地跟着。朋友走路的样子，和自己记忆当中大不相同。甚至朋友刚才的面容也很模糊。他看着朋友的背影，始终想不起他的相貌。他们终夜在这个小镇上走着。天亮前一声鸡鸣响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迷失在小镇的某个地方。
当天午夜朋友又站在他床前，又带着他穿越城市，然后在黎明时分消散。这次所到的地方又是和上次不同。第七次午夜，朋友带他穿越大街小巷来到一个街角，停下了。天黑黢黢地，黎明尚未到来。他终于发火了：
“上帝啊。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朋友默默地看着他，渐渐消失。他突然想哭。这时一个粗壮的影子从他身边走过。二人对视了一下，他就看到了那人脸上的一道疤。疤脸不再看他，转身进了街角的一家熟食店。店里映出橘色的光，在寒冷的午夜冒着热气。一阵颤栗袭击了他，过好一会儿，他才停止哆嗦。他也跟着进进了熟食店。
疤脸正在那里吃一份香肠，旁边放着一大杯啤酒。他也要了一份煎蛋，然后径直走到疤脸桌前坐下。疤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接着用刀切割香肠。疤脸把香肠切断后意犹未尽地切割着盘子。他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问疤脸认识不认识住在西城区铁道旁一家四口人，他们于半年前的一个晚上被人杀死在房间里，杀人的人脸上有一条长疤。他说话的时候喉咙发干。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在抖。疤脸扭头对着酒保说你认识吗。酒保说不认识。疤脸就对他说不认识。他问疤脸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一家人。疤脸对着他笑了一下。他说你不可能跑到别人家里就把人打死。他知道什么东西在从他身上慢慢消失。但他觉得自己不再抖了。他静静地看着疤脸。疤脸还在切割香肠。这个时候侍者端过来莫雷尔的煎蛋和啤酒。疤脸就抓住侍者的衣襟，问侍者你会跑到别人家里把人打死吗？侍者看着疤脸，看看莫雷尔，支支吾吾说不出来。疤脸掏出枪给了侍者一下子。侍者来不及叫喊一声就摔在地上。肚子被打穿了。侍者的嘴唇颤抖着，好像在说什么，但痛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疤脸凑过脸去听了一会儿，然后坐正身子对莫雷尔说：
“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说可不可笑。”
他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小店。随后他把枪在桌子上，慢慢地切香肠，把盘子切得特别响。
莫雷尔离枪是如此的近。他完全可以抓过来对着疤脸开一枪。可是他没有去拿。他的手隔着裤子摸到了那个徽章。他突然想明白了他为什么把徽章给朋友。那是他噩梦的缩影。他在战场上就一直被噩梦纠缠，他只是想摆脱它，可它现在又回来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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