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蓁蓁，她像一只不愿被驯养的小狐狸，当我想用凡尘俗世束缚她，她就转身逃进了丛林，从此不再相见。

【容若】

我是纳兰容若，刚刚年满十七。大家都说我命好，想想也是，自小生于有名望的大家族，祖上世代为官，阿玛官运亨通，吃穿不愁。

初春，友人约我共游东山，我欣喜赴约。这东山不过京城东郊一座略高的小土坡，无名山大川之雄伟气魄。他们却都知道我独爱东山的海棠花，每年一到三月，海棠花开遍山坡，明艳的红配着葱葱的绿，竟也俗得可爱。

东山高不过百来米，闲庭信步，才与友人畅谈三两句，就到了山顶的小凉亭。听闻这亭名曰逍遥亭，亦为前朝文人雅士为赏花会友所筑。虽已破败，然正对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山坡，依旧是赏花喝酒的好去处。

都说美景醉人，两壶酒下肚，便已经微醺。我仰卧在草地上，头顶是明媚的阳光，昏昏睡意袭来，春天总是这样，暖暖的阳光让人提不起精神。我索性放下酒壶，打起了盹。

梦醒，已是傍晚时分，友人不知所踪。我起身向山下眺望，忽觉夕阳余晖笼罩下的海棠林竟别有一番美丽娇羞，远远看去像云又像雾。不知不觉就走到繁花丛中，身在其中又是另一番景象，粉红的小花层层叠叠，每一朵都开到极致。都说“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海棠花深处，也该有位面容姣好的姑娘与之相映成趣才对。

不知是不是晌午的醉酒没有醒透，回头一看，那海棠深处，仿佛真有位着粉裙的婀娜女子，闲靠在不远处的那棵海棠树下，正仰着脸庞嗅花香。

明知走上前打扰别人实在是冒犯，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一探究竟。原来这位“海棠姑娘”竟不是我的想象，她就真真切切地站在离我一丈左右的地方，粉衣粉裙，黑发齐腰。我一时间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海棠花变成的花仙子。

我原本不想啃声，奈何还是惊扰了佳人。她转过身来，冲我狡黠一笑。粉面如花，峨眉似黛，圆圆的眼眸里满是调皮，白皙的脸颊还有些可爱的婴儿肥。嗯？跟想象中的花仙子美得好像有些不同。

“在下京城纳兰容若，不知姑娘是哪家千金？这么晚了还一人在这东山，你家家丁是不是就在附近。”

佳人眼神天真，毫不避讳地盯着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连搭讪的话说得这般俗套。

【谢蓁蓁】

我叫谢蓁蓁，在这之前我其实不叫谢蓁蓁。我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姥姥跟姐姐们总是叫我小狐狸，大概是因为还没到五百岁，不能像姐姐一样有好听的名字。

今天姥姥跟姐姐都不在狐狸洞，姐姐说她不想修炼成仙了，她要去追寻自己的爱情，姥姥死活不同意，一定要把姐姐找到捆回狐狸洞。

一大早我就躺在海棠树上晒太阳，阳春三月，这东山头的海棠开得尤盛。好在东山不过是座土丘，游客并不多，往日海棠未开的时候，十天半月都不见一个游人。

可今天我看到有人上了山。一开始我很不乐意，来我的地盘，用我的亭子，还若无其事地睡了一下午。

本想趁他睡着了吓吓他，可我走近他的时候发现他竟然那么眼熟，和那些油头满面的凡人不一样，他长得跟我们狐狸一样好看，面容俊秀，五官清朗。既有书生的秀气，又有男子汉的坚毅，看得我有些脸红。

我坐在他的身旁守了他一个下午，这个笨蛋都没有醒来。我看着他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有种想把他捆回狐狸洞的冲动。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姥姥会打我的。

他的睫毛动了动，好像是要醒了。我连忙窜到海棠林里，不想让他发现我。

可是如果他就这么下山了，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他，或者是不是再也遇不到他了？我突然又不想走了，我幻作人身，粉衣粉裙，藏在花间，期盼着他能发现我。

他果真发现了我，我能感觉到他在我的背后看着我。我索性不等他开口，自己回了头。他醒着的样子更好看，好像比狐族的小皇子还俊上三分，让我看得有些入了迷。

“在下京城纳兰容若，不知姑娘是哪家千金？这么晚了还一人在这东山，你家家丁是不是就在附近。”

我看向这满山遍野繁茂的花花草草，“我叫谢蓁蓁，就住在东山的山脚下。”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想你一定知道。

【容若】

转眼已是晚春，海棠花开到荼蘼。我跟家里说备好马车，今天我要再去一次东山。

车夫有些好奇，往年，我是不会去两次东山的。我说是因为今年的海棠花格外繁茂，实在讨喜，我想赶在花落之前，再去赏赏。

可我心里还是会想起那个叫蓁蓁的姑娘，她不同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刻板无趣的大家闺秀，她活泼灵动得像只小狐狸。

东山海棠花开年年如此，这次去，我又在期许什么呢。

我让车夫将马车停在山脚下，说要一个人上山。待脱离了车夫视线，我又向山脚下走去，我记得山脚下确实住有人家，没准儿又能遇到她呢，

山脚下不过孤零零几间草屋，着实不像是出蓁蓁这样大家闺秀的人家。哎，容若啊容若，或许人家姑娘不过随口一说，就你这般当真。自嘲地摇摇头，还是回去罢了。

“纳兰容若！”

这声音清脆如银铃，又如雏燕。一定是她！我惊喜地回头。

“谢姑娘，真是好巧，又遇到你了。”

她邀我共赏海棠，我欣然答应。满山残花，确实没什么好看，好在身边的姑娘如黄鹂般可爱，洒脱随性，毫不做作。她说她严厉的姥姥﹑贪玩的姐姐；她说这东山除了三月的海棠花还有九月的桂花飘香；她说她还爱看寒冬腊月一片银装素裹的东山。

这一切鲜活可爱，与我又相去甚远，那个明媚的世界，亦如明媚的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

【谢蓁蓁】

我在东山游荡了半个月，漫山海棠都快谢了，可我笃定他还会再来。果真，我还是守到了他。

我看得见他见到我时眼里闪着的光。我听姐姐说，男人一旦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你，就说明他对你有男女之间的想法。

我邀他共赏海棠，虽然这海棠已没什么可看的，他还是答应了。我不断跟他说话，聊我听到的各种新鲜事，常常逗得他大笑。我不知道男人喜不喜欢话多的女人，可我看到了那日分别时他眼中的不舍。

常听人们说，狐狸最会勾引人了，我不知道刚刚我成功了没有。

容若，你一定要被我勾引上啊，我每日都盼着你来东山，我好像已经离不开你了。

【容若】

我让好友帮我在东山脚下借了套简易的宅子，这样我就有借口天天去找蓁蓁。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出身名门，我想跟她在一起。虽然我知道父亲是不会让我娶她为妻的，我的婚姻就像父亲的一颗棋子，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帮他一大把。

这几日蓁蓁天天来家里串门，她的父母似乎并不怎么约束她，我一个男子竟没有一个深闺女子来得自由，真是可悲啊。

蓁蓁最爱伏在我的书案上读我的词，我便教她填词，情话说了无数句，还是说不尽心里对她的倾慕。冬天她在屋外玩雪玩得双手冰冷，跑进屋就调皮地将手塞进我的脖子。我捧起她的手慢慢呵气，希望她的手可以暖和一点。

连续数月的不归家，最终还是瞒不住了。阿玛带着家丁追到东山，那时我正和蓁蓁在书房内嬉闹。我忘记了阿玛和师父教我的端庄礼仪，笑得像个孩子。

阿玛让我回家，不许再与来历不明的女子来往，我挣扎着大声反抗，“蓁蓁才不是来历不明的女子……”我发现自己与她交好数月，竟不知她的来历，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千金。辩解的话，说得实在底气不足。

我被阿玛带回了家，锁在院子里不许出去，特别是东山。

可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蓁蓁，就觉得难以呼吸，她的天真活泼，她拙劣的小把戏，我还没来得及领略完，就不属于我了。我不明白，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为何不能与自己心悦的人相伴而过，且不做三生之约，就连这一生，我都没有办法给她……

又想起分别那日蓁蓁最后看我的眼神，圆圆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失落﹑不舍。此时的她是不是也在挂念我呢。

若干年后，想起这样一个夜晚，才发出“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的感慨。原来“月寄相思”一点也不俗套，因为每段真情都不俗套。

【谢蓁蓁】

我好像成功了。

我把喜欢的人“勾引”到身边，容若现在日日在东山，我每日都去他府上寻他。有时与他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有时什么都不说就看他填填词。他指着布帛上的新词说这是写给我的，我读起那些让我脸红的词词句句，心中满是欢喜。我在东山住了五百年，最开心的事就是每日与他一同消磨时光，我仿佛明白姐姐为什么宁愿不修炼成仙也要与那个凡人在一起了。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阿玛知道他与我一同后好像很生气，把他从我的身边带走了。

容若没有反抗，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他的心里，并不值得为我而忤逆他的阿玛，总之那天我真的好难过。我不敢告诉姥姥我与一个凡人的事，姥姥最近已经很讨厌凡人了，我只能一个人躲在逍遥亭哭了一整天，可再也等不到容若来安慰我。

我不明白容若尚未娶妻，我也没有嫁人，为何他的阿玛就是不愿意让我们在一起。虽然我是只狐狸，可是这连容若都不知道啊。

今晚的月亮好像缺了一大块，容若不在，连我的月亮都不圆满了·。

【容若】

一个多月未见，海棠花都谢了个干净，东山已是另一幅景象了吧。

阿玛告诉我，蓁蓁的家人托了关系，要把她送入宫中了。倘若被皇上看中，就有享不尽的富贵繁华了。

我一点都不相信，蓁蓁善良可爱，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愿意去皇宫那么无趣的地方葬送青春。

我偷偷哀求看守我的家丁放我出去，哪怕就一两个时辰。我要亲自去看看，我的蓁蓁一定还在东山脚下的府里，她还在等我回去。

我只身一人骑了马赶到东山，早已无心看风景，只想找到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身影。

可是我寻遍东山，走过每一个曾经我们一起嬉闹的地方，就是找不到她的身影。只能失落而归。

我不明白皇上八岁登基，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见过，为何偏偏要抢我的蓁蓁。

蓁蓁现在还好吗，她一定也像我一样在苦苦挣扎。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屈服，也许我的阿玛看到我终身不娶的决心，也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可我又害怕她的家人会为难她，她单纯到我舍不得伤害半分，为什么她的家人舍得将她送到那样充满着尔虞我诈的地方。

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勇敢，倘若当初我没有屈服于我的阿玛，是不是结局就会有所不同。

纳兰明珠，我的阿玛，他一直想给我铺好所有的路，用最严厉的标准要求我。可他从来不会考虑我喜欢怎样的生活，是乐于流连官场的声色犬马，还是不求功名也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快不快乐，他从来不在乎。

额娘告诉我，阿玛为我定下了一门婚事，对方是卢家大小姐。我与她同生在京城的大家族，同有一位野心勃勃的阿玛。对方是温婉的大家闺秀，我是仕途无量的纳兰公子，一切的一切，我们都很合适。

我并未反抗，我知道我的反抗就像是跳梁小丑，越激烈就会让阿玛更有征服的快感——一切都没有用了。

蓁蓁，如果最后那个人不是你，那么对我来说，是谁都无所谓了。

【谢蓁蓁】

容若，我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你不在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你甚至就像从未来过一样。从前没有你，我在这东山生活了五百年，也未觉得孤单。可这一个月，却好像比一万年还要久。

我搬回狐狸洞住了，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你的府邸，处处是你往日的影子，让我没有办法忘记你一刻。但我会每日进去帮你收拾。我怕你回来了发现满地的灰尘会不开心。

我常常和兔子精下山采桃胶，向兔子精学做了桃胶银耳羹，她说凡人都爱喝这个。你那么馋，一定喜欢，什么时候回来尝尝。

容若，我怕自己会等不下去。是你带我去过云端，现在又让我独自一人。这东山早已不是从前的东山，这里处处有你的影子，我怎么也摆脱不了。

容若，我想你是不会再回来了。今日听兔子精说京城最近要办一件大喜事，纳兰家公子要与卢家千金喜结连理了，京城处处都笼罩着喜庆。幸好我的东山离京城也不算近，不然你叫我如何听着你们的喜乐入睡。

狐狸们都说凡间男人薄情寡义容易变心，一个月前你还为我描丹青，为我填一首浣溪沙。如今你的怀里就换了别人。

最不喜凡人的优柔寡断，若要与我了结，何不当面与我说清。如此这般的像个懦夫。

【容若】

今日我大婚。

是啊，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醉花楼又换了头牌，后厨有只鸡在被宰前逃跑了一样——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啊。

我没有见过我的新娘，不过这也正常。世人因爱情而结合的又有多少呢，她或丑陋或美貌，不过是多了个人共用床榻罢了。

好久没有说起那个名字了。蓁蓁，她就像一朵海棠，因缘来到我的生命，却只给了我一朵花开的时间。她像一只不愿被驯养的小狐狸，当我想用凡尘俗世束缚她，她就转身逃进了丛林，从此不再相见。

在你的心里我或许薄情寡义，没有一点挣扎就缴械投降，可我知道无谓挣扎只会给你带来伤害。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最美的遇见，是内心最深处不能触碰的柔软。

【谢蓁蓁】

容若，我要搬家了。姥姥为了让姐姐不再与那个凡人来往，要带着我们一起离开东山。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们狐狸没有人那么麻烦，我们随处可栖。

我害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可兔子精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填了词的布帛我带走了，我怕有一天自己忘了你。

兔子精让我忘了你，她说这样我会更快乐，可我还没有做好这一切的准备。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们曾经相遇过，那么至少，让我一个人记住吧。

我最后看向漫山遍野的海棠树，绿叶葱葱。不知下次海棠花开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