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娟
在呼蓝别斯,大片的森林,大片的森林,还是大片的森林。马合沙提说:走夜路要大声地歌唱!在森林深处,在前面悬崖边的大石头下,那个黑乎乎的大东西,说不定就是大棕熊呢。大棕熊在睡觉,马蹄惊扰到它之前,请大声歌唱吧!远远地,大棕熊就会从睡梦中醒来,它侧耳倾听一会,沉重地起身,一摇一晃走了。一起唱歌吧!大声地唱,用力地唱,“啊啊~~~”地唱,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胸腔里刮最大的风,嗓子眼开最美的花。唱歌吧!!
呼蓝别斯,连绵的森林,高处的木屋,洗衣的女孩在河边草地上晾晒了一大片鲜艳的衣物。你骑马离开后,她就躺在干净的,花朵般怒放的衣服间睡觉。一百年都没有人经过,一百年都没人慢慢走近她,端详她的面孔。她一直睡到黑夜,大棕熊也来了,嗅她,绕着她走了一圈又一圈,这时远远地有人在星空下唱歌。歌声越来越近,女孩的睡梦越来越沉。大棕熊眼睛闪闪发光。
夜行的人,你们一遍又一遍地经过了些什么呢?身边的黑暗中有什么永远地被你擦肩而过?那个洗衣的少女,不曾被你的歌声唤醒,不曾在黑暗中抬起脸,草地上支撑起身子,循着歌声回忆起一切。夜行的人,再唱大声些吧!唱爱情吧,唱故乡吧。对着黑暗的左边唱,对着黑暗的右边唱,再对着黑暗的前方唱。边唱边大声说:“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话,不惊醒黑夜的话,就永远也走不出呼兰别斯了。这重重的森林,这崎岖纤细的山路,这孤独疲惫的心。
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话,你年幼的阿娜尔在后来的清晨里就学不会根据植物的气息辩认野茶叶和普通的牛草。你年幼的阿娜尔,你珍爱的女儿,就夜夜地哭泣,胆子小,声音细渺,眼光不敢停留在飞逝的事物上。要是不唱歌的话,阿娜尔多么地可怜啊,一个人坐在森林边上,听了又听,等了又等,哭了又哭。她身边露珠闪烁,她曾从露珠中打开无数扇通向最微小的世界的门。但是她再也打不开了,你不唱歌了,她一扇门也没有了!
要是不唱歌的话,木屋门口那个古老的小坟墓,那个七岁小孩的蜷身栖息之处,从此就不会宁静。那孩子会夜夜来找你,通过你的沉默来找他的母亲。那孩子过世了几十年,当年她的母亲下葬他时,安慰他小小的灵魂说:“你我缘分已尽,各自的道路却还没有走完,不要留恋这边了,不要为已经消失的疼痛而悲伤。”……但是,你不唱歌了,你在黑夜里静悄悄地经过他的骨骸,你突然惊扰到了他,而不是从远方开始慢慢让他认出你来。你的面庞黑暗而沉默,他敏感地惊疑起来。他顿时无可适从。
要是不唱歌的话,黑暗中叫我到哪里去找你?叫我如何回到呼蓝别斯?那么多的路,遍野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话,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粒火种,有再长的寿命也得不到一天的松驰与自由。要是不唱歌的话,说不出的话永远只梗塞在嗓子里,流不出的泪只在心中滴滴悬结坚硬的钟乳石。
我曾听过你的歌声,我在呼蓝别斯最高的山上最高的一棵树上,看到了你唱歌时的样子,他们喜欢你又吓唬你,说:“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过来了。”你陡然在冷冷的空气中唱出第一句,像火柴在擦纸上擦了好几下才“嗤”地引烧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几句才捕捉到自己的声音,你紧紧握住自己的声音在山野飘荡。我就站在你路过的最高的树上,为你四面观望,愿你此去一路平安。
我也曾作为实实在在的形象听过你唱歌,还是黑夜,你躺在那里唱着,连木屋屋檐缝隙里紧塞的干苔藓都复活了,湿润了,膨胀了,迅速生长,散落着肉眼看不到的,轻盈雪白的孢子雨。你躺在那里唱,突然那么忧伤,我为不能安慰你而感到更为忧伤。我突然也想和你一起唱,却不敢。于是就在心里大声地唱,大声地,直到唱得完全打开了自己为止,直到唱得完全离开了自己为止。然后我的身体沉沉睡去。这样的夜晚。睡着了仍在唱啊,唱啊,大棕熊你听到了吗?大棕熊你快点跑,跑到最深最暗的森林里去,钻进最深的洞穴里去,把耳朵捂起来,不要把听到的歌声再流出去。大棕能你惊讶吧,你把歌的消息四处散布吧,大棕熊,以歌声为分界线,让我们生活得更平静一些吧,更安稳一些吧。
Ok,亲爱的,哪怕后来去到了城市,走夜路时也要大声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样无所顾忌。大声地,让远方的大棕熊也听到了,也静静起身为你在遥远的地方让路,你发现马路如此空旷,行人素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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