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夏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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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月的第一天,总是天晴,总是开学。西铁城子弟中学操场上,全体高一新生军训练习队列。这一次分班,小满夏雷和晓丹三个人都分在了高一二班。全班同学都穿上了迷彩服,意气风发,只有夏雷恹恹不乐。
小满歪戴着迷彩帽,一边喝着盐茶水,一边安慰夏雷:“去实验高中当凤尾,哪比得上在西铁城当龙头?龙头多爽,大家都捧着你!再说,也不是西铁城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侯校长不是说,我们学校每年都有人考上北京理工么?” 夏雷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撇撇嘴说,“你别听侯校长他整天胡咧咧,那是火炸药工程专业好不好?根本招不上人,降分录取还没人愿意去呢”。
高一二班的班主任是佟老师,她将带着大家一直度过高中三年。佟老师是老资格的班主任,接过新生名单的十分钟内,就规划好了哪些同学能冲击重点大学,哪些去奔普通本科,哪些可以考上大专,哪些可以走定向和委培,哪些争取走体育生特招,最后实在没有希望的,就只能老老实实混上三年,等着去技校当工人。开学第一天,在排座问题上,佟老师说不完全按身高原则了,成绩好的个高的也可以坐在前排。
“九年制义务教育只到初中毕业,从高中开始,我们的目标,不是公平,而是效率!”佟老师讲话很坦率直接。就这样,一米七五个头的夏雷被安排在第二排。后排的同学举手说,佟老师,夏雷太高了,我们看不见黑板。
佟老师回答,这是个好问题,我也想到了,后排看不见黑板的同学可以站起来看,我跟其他科任老师都说好了,没问题的,什么课都可以站起来。后排同学继续申辩:佟老师,我们站着会累的。佟老师说,看你月考成绩吧,你考得好了就可以坐到前边来,看你自己了!同学们,命运在自己手里,还有三年,大家努力!
小满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压阵。对于佟老师的人种隔离政策,小满倒是一点儿意见也没有,他觉得能考上高中就算万分幸运了,毕竟是勉强上了车,还管什么座位不座位呢,总比没考上高中的宋和尚要强。
晓丹被安排坐在在第一排,在佟老师的计划里,晓丹属于争本保专的一档,如果能考上本科,也算是对得起晓丹的爸爸严总。严总是西铁城厂的总工程师,苏州人,名牌大学毕业。当年三线建设的口号是“好人好马上三线”,优秀的严总一毕业就被分配到西铁城厂,虽然这里山水粗粝,天寒地冻,但严总心里是温暖的,这是祖国信任他,才派他来到保密军工厂上班。而那些家庭出身成分不好的同学,都分配去了苏州本地的街道福利工厂,领着残疾人折叠火材盒,统计每日计件工资。
入厂最初,严总在下面车间当职员,赶上一次生产车间大爆炸,气浪掀起了反应釜的大铁盖子,正好把他完全扣在盖子下面,随后天空中掉落一堆砖头铁块,砸在盖子上面,堆了半米厚。最后大家把严总从盖子下面抬出来,他毫发未伤,坐在地上喘口气,随即喝光了两暖壶的白开水。这一震,震出了官运亨通,从车间副主任到主任,分厂厂长到总厂副总,严总才刚过四十岁。
可惜女儿严晓丹没太遗传爸爸的学习基因,倒是遗传了妈妈的美貌基因。晓丹的五官融合了南方的秀美和北方的立体,越长越好看。课堂上后排男同学的目光焦点经常不在黑板上,而是在晓丹的背影上。小满在班级的最后一排,和晓丹相隔千山万水,想看到晓丹的背影都不容易,目光得穿过人山人海。他就干脆站起来看,反正佟老师说过可以。
小满上课站着不睡觉,貌似听讲,搞得任课老师很感动,还以为他身处逆境不自弃,就经常提问他,结果小满十有八九答非所问,惹得全班哄笑。语文老师戴向东提问小满:青梅煮酒是指哪两个历史人物?
小满想了半天,说,是吕布和貂蝉吧?
全班哄堂大笑。
戴老师说,青梅煮酒,可不是喝酒泡妞儿!
小满改口说,我记错了,吕布和貂蝉是青梅竹马!
戴老师无奈说,谁告诉你吕布和貂蝉从小一起玩?你这书念的,还不如不念,啧啧啧。
小满顶嘴说:那周海媚和张无忌算不算青梅竹马?
戴老师满脸涨红,呵斥他:竖子不可教也!get out!说着,甩手打出一颗暴雨梨花粉笔头。小满马上举起笔记本护住脸,算是挡住了师父的暗器偷袭,他在全班一片哄笑中走出教室前门,上趟厕所撒泡尿,又从后门溜回座位。后来,各科任老师们都发觉小满的目光不是聚焦黑板,而是在晓丹的背影上,干脆一起封杀小满不准再站起来。
(二)
子弟中学课堂上走神的是大多数,不走神的才是少数。
高二上学期,王东东患了单相思,上课一直傻笑走神,白日梦里,他拉着隔壁班的孙璐璐在绯色天地间慢动作奔跑,世界如此这般甜蜜,身边的云朵是棉花糖,脚下的小溪是蜂蜜水。正当他凑近孙璐璐害羞面颊的一瞬,忽然鼻梁一阵剧痛,猝然从梦的云端掉下来,回魂返到枯燥的课堂。
原来是语文戴老师看出了座下王东东身心分离,甩手发射了爱国者粉笔头,一记居然命中了他的鼻梁,大梦初醒的王东东发觉全班都在对着他大笑。戴老师讥讽地问,东宝,你想谁呢?全班一齐起哄说,他在想戈玲呢!
王东东还在发懵,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辩解,最后一排的小满唯恐天下之不乱,忙不迭接住话头:王东东,别想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说着,真的从书包里掏出一根双汇火腿肠放在王东东课桌上。戴老师也忍不住笑出眼泪,摘下眼镜一边擦一边说:小满,你个促狭鬼,不准下地乱走。
孙璐璐不在二班,在隔壁一班。王东东恨不得教室的墙壁都是透明的,这样他就能时时刻刻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孙璐璐妈妈是厂工会的女工部部长,是西铁城有名的孙二娘,女儿长得像妈妈眉粗眼大,土拨鼠一样的大门牙。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大家还都叫她孙璐璐,等到高二,不知不觉就被人叫成了赛璐璐。孙璐璐倒也不反感这个绰号,在当时西铁城厂的特殊语境里,赛璐璐可是个宝贝。
西铁城厂主业专攻火炸药,后来随着军工生产任务不足,只能军转民,也就是自寻活路,靠民品项目渡过难关养活全厂上万人。西铁城厂曾经生产过电镀桌椅和浮法玻璃,但是品质能达到全国第一的,还是赛璐璐胶帽。
九十年代,全国各地军工厂都在探索军转民项目,闹哄哄仓促上马了一大批,真正存活下不多,涅槃重生的知名品牌,仅有456厂的长安汽车,湖南7139厂的猎豹汽车,以及最有名的四川780厂的长虹彩电。大部分军转民的产品,都慢慢偃旗息鼓了,比如嘉陵摩托,洪都摩托,航空50摩托,金城摩托,双燕冰箱,伯乐冰箱,长岭冰箱,白云冰箱,风华冰箱,天鹅空调,云雀轿车,蝙蝠电风扇,鸵鸟牌自行车。为了求生,军工厂也放低了从前的高冷姿态,甚至去和乡镇企业竞争更零碎的低端产品,比如成飞的消防栓,哈飞的煤气罐,贵阳的黎阳雪糕,沈阳黎明厂的高压锅,贵航的铁皮柜,至于各个枪械厂生产的菜刀,牌子更是数不胜数。往事不堪回首,那时候军工厂都生存得特别艰难。
赛璐璐胶帽是西铁城厂勉强维生的主要民品。它是一种硝化纤维素胶膜,其实和无烟火药是亲哥俩儿一家人,只不是含氮率更低,烧的更慢些。当时全国的赛璐璐可燃胶帽都来自西铁城厂,用在酱油瓶子白酒瓶子各种瓶子的瓶口密封。开启这种塑料胶帽的办法,不是用手撕,也不是用剪子剪,而是用打火机轻轻一燎,瓶口的赛璐璐胶膜就会“忽“”地燃起一团火,烧完了就自动开封儿了。
那时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弄开这种胶帽,大家用手撕用牙咬用剪子挑用刀划,抱怨打不开。于是,教人点火开瓶是每个西铁城人的义务和使命,如果一个西铁城人路过某个餐桌,看见有人打不开白酒瓶,西铁城人会义无反顾地走过去,热忱地掏出打火机点着胶帽,火苗“砰”地升起一瞬,众人都会“啊”地发一声惊叹,好像看了一场焰火小魔术。西铁城全厂男女老少都知道这个魔术原理,女人和儿童也能身手熟练地帮人烧开胶帽,会给人一种巾帼酒鬼和少年酒鬼的错觉。每到烧火开瓶示范结束,西铁城妇女会补充解释:你们喝吧,我真的不会喝酒,但这个胶帽是我们厂子生产的。
赛璐璐是生产火药的边角料,是副产品,廉价到几乎没有成本,要不也是当工业废料排放了。这么微小的产品带来的巨大收益,曾经让困顿的西铁城回光返照一阵子。可惜过了没几年,南方乡镇企业搞出了更柔韧更廉价的热缩型胶帽,这种物理胶帽比起赛璐璐化学胶帽更安全。
孙璐璐的脾气跟她的绰号赛璐璐的理化性质一样,一点火就着。高中的时候,她被分到一班,和小满夏雷王东东不是同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东东开始喜欢上孙璐璐,觉得她的火爆性格自有一番飒爽风流, 寤寐求之,辗转反侧。
“赛璐璐有什么好?看她妈母夜叉不把你做成人肉包子?”小满问王东东。
“有钱难买我愿意!”王东东梗着脖子说,“对了,还得拜托你帮我个忙,你…能不能帮我递封信给孙璐璐?”。
“啥信,情书吧?”小满问,“送情书还不亲自出马?”
“语文老师不是说过鱼雁传书么?你就当一把鱼雁呗”,王东东恳求小满,“我自己送的话,怕她不收”。
“好吧!”小满答应,开玩笑说,“以后亲嘴我也替你亲!”。
王东东把叠好的情书从课本夹页里面取出,递给小满,说,“明天上午就送呗”。小满故意难为王东东,“那我得先看看,学习学习。”王东东倒是大方,一摊手,“随便看,反正也是抄的。”小满倒是真不客气,展开情书看了第一段:
我只能一再地让你相信我
那曾经爱过你的人
那就是我
在远远地 离开你 离开喧嚣的人群
我请你做一个流浪歌手的情人
…
“你真懒!直接抄了老狼的歌词?“小满问。王东东辩解说,“这也是我的心声!“小满继续往下看,忽然一把把情书撕了,说“重抄!”王东东楞了。小满把撕碎的纸片拼凑起来,指给王东东看,“倒是上点儿心啊,喏喏喏,你看看,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床,让你望见星斗”
王东东一拍脑袋,“我靠,抄错了,我怎么把“窗”抄成了“床”?”
第二天中午放学,小满揣着王东东改好的情书,提前在车库候着孙璐璐取自行车。孙璐璐骑的是一辆红色的二六坤车,小满无聊拨弄自行车的车铃,心里直想笑,王东东这个马虎鬼,是没及时改了错别字,肯定会被孙璐璐骂成大色鬼。孙璐璐手指勾着车钥匙走过来,看见小满,问他,你在这儿等谁呢?小满懒洋洋地说,就等你,从口袋里取出信封。
孙璐璐心里一阵狂跳,在等我?校草小满在等我?
“这是…”小满刚说了个开头,远处飞过来一个篮球正好闷在他脑袋上。本来他想说这是王东东让我给你的,不巧脑袋被震了一下,小满一时火气上来,抛下孙璐璐,和前来捡球的同学喊“嘿!嘿!我说你呢,打球能不能看着点?...”
孙璐璐接过信封,脸上一秒钟就泛红,叠成心形的信封,除了是情书还能是什么呢?肯定就是啊。好像一万斤冰糖融化在心田里泛滥,孙璐璐想,哇哦,今天是个好日子,幸福这么突然,人生的第一封情书,居然是来自全校最英俊的小满。
等小满叉腰跟捡篮球的同学理论完毕,一回头不见了孙璐璐,再一看,孙璐璐已经骑上自行车走远了。小满挠了挠后脑勺,想起跟赛璐璐的话还没说完,刚才被篮球闷了一下就打断了,算了,不解释也无所谓,赛璐璐回家自己看信吧。
孙璐璐怀揣着发烫的情书,腾云驾雾一样地骑车,兴奋得一身汗,回到家,锁上车,也不着急吃饭,关上自己的房门,展信轻读, “我只能一再地 / 让你相信我 / 那曾经爱过你的人那就是 我…”啊,好熟悉的句子,好浪漫的小满!她心跳得像快乐的机关枪突突突,接着往下读,“在远远地离开你 /离开喧嚣的人群 /我请你做一个 /流浪歌手的情人”。这一刻,孙璐璐感觉心底的机关枪变成了连发高射炮,通通通把夜空打出一万朵礼花怒放,小满真可爱啊,孙璐璐心里温柔地想,目光移向着情书的结尾处,忽然瞥见落款处写着“yours 王东东”。
“啊---”孙璐璐惨叫了一声,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捶胸顿足,原来是王东东这个丑八怪!心里的礼花全都一瞬间凋零,只剩下空荡荡的夜空冷冷清清,孙璐璐心里恨恨地想,王东东!你个挨千刀的!你也敢给老娘我写情书?你…你也配?
下午第一节上课前,孙璐璐气汹汹地径直走进高二二班的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歌词情书一把摔在王东东的脸上。“还给你!别做梦了!臭不要脸的!”说完,孙璐璐转身大踏步往出走,冷不防和刚进教室的小满撞了个满怀,小满见孙璐璐一脸愤懑,正问她怎么了?
孙璐璐收脚站住,啥也不说,运足丹田之气,用肘弯使劲顶了一下小满的肚子。“哎呦…”,小满捂住肚子叫痛,冷不防被孙璐璐偷袭得手,“你干啥?赛璐璐你怎么啦?”
“臭流氓!”孙璐璐头也不回,边走边骂,“小满你个臭流氓!挂羊头卖狗肉!”
(三)
夏雷的同座还是绝缘体小白。佟老师是多年经验的班主任,特意用小白把夏雷和咄咄逼人的孟歌隔开。孟副厂长的女儿孟歌,在学习上一直和夏雷暗暗较劲。小白既不打扰夏雷学习,也不会跟孟歌早恋,或者说,孟歌也根本看不上小白。
夏雷跟小白说,你怎么都成了甩不掉的牛皮糖?粘着我从初中一直粘到高中。
小白说,靠!你以为我愿意么?我巴不得换个女生同座!肯定又是你妈妈给佟老师送礼了,你妈妈的要儿子当和尚为什么还要我陪葬?天啊,我的青春都被你妈妈耽误了,没人权啊没人权。小白一边说一边捶打桌子,作痛心疾首状。
小白就这样坐在孟歌和夏雷中间,好像蒙古国夹在中国和苏联中间,比利时夹在法国和德国中间。小白羡慕后排大自由的小满,抱怨说,我这可真是陪太子公主读书殉葬,真不如你在后排自由!小满拍拍肩膀安慰他说:你可是扑克牌里的“混儿”,比我们后排的值钱。
中考作弊和离家出走,这两件事让夏雷成为子弟高中的话题人物,他变得更加沉默。在他出走的那一晚,西铁城全厂的大喇叭响起临时广播寻人,这是唐山大地震之后的唯一一次加急广播,好几十人大街小巷举着手电筒找他,老师同学,邻居,父母的工友,还有不认识的热心人,最后甚至找到了山上和河边。由此西铁城厂很多人都知道,子弟高中有一个好苗子中考失利出走过,夏雷父母失望之余,倒也没更多责备夏雷。
等到国庆节吃晚饭,爸爸高兴破例喝了点儿白酒,妈妈说爸爸被提拔成了车队的队长,这是一个肥缺岗位,不仅仅有权力,而且包括隐性的利益,修车保养和配件采购都是队长一个人说了算。夏雷问爸爸,当队长需要文凭么?爸爸说,如果驾照也算文凭,那就是需要。
夏雷想了想,问:是不是爸爸你送礼了?妈妈打断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打听。爸爸倒不在乎,说,想送礼当队长的人排队给厂领导送礼,人家领导还不收呢。妈妈给夏雷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说:这次你爸的提拔,是严总主动提出来的。爸爸接过话头说, 严总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知识分子,做人做事都到位。妈妈白了一眼爸爸,说,这也算是正常的回报,要不是为了帮上那个严晓丹,夏雷现在也不至于还在子弟高中...
夏雷说,你们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啊!
妈妈用筷子敲敲夏雷的饭碗,说:别多想了,好好吃饭,吃完饭赶快去看书。
国庆节假期,晓丹跟父母去苏州探亲。严总和老家的同学聚会,当年因为出身不好被发配到街道工厂的大学同学,都已经翻身混出了头成为厂长处长,还有的干脆就承包了厂子摇身一变为私人老板。在苏州,严总从一个饭局又奔向另外一个饭局,连喝了几天酒,他发现了一个大势,东南沿海的三来一补的轻工业正在兴起,而像西铁城这样的三线工厂和国营体制可能以后不会再吃香了。
苏州没有机场,往返飞机是在上海和南京,晓丹喜欢大都市繁华,期间妈妈和爸爸特意陪她看了一场齐秦演唱会。当齐秦在台上出现的那一刻,晓丹高兴地跳起三尺高,欢呼心中的偶像。当唱到“这一次我绝不放手“,在全场合唱的摇曳繁星之中,晓丹哭了,她握住身边妈妈的手,激动含泪说:齐秦这一次不会再和王祖贤分离了!妈妈说,未必吧,更何况还没领证呢,唱歌么,听听就好了。
节后上课第一天,放学时间,晓丹让小满和夏雷等她一下,她从书包里拿出两个精美的纸盒子,说:没头脑和不高兴,这是送给你们的上海礼物,一人一个。小满和夏雷拆开一看,是小小的旋转地球仪,木质底座上都刻着“高一二班麦哲伦赠”。
小满问,麦哲伦是不是发现美洲的那个人?
不是, 夏雷说,那个人是哥伦布,麦哲伦是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
对,麦哲伦是我的偶像, 晓丹说,我希望我长大之后能环球旅行,所以我就叫女麦哲伦了。
夏雷说,你要环球航行,带上我们两个,我们做你的保镖吧。
小满问,环球航行?那我得先搞清东西南北,对了,苏州是不是在南面?
晓丹说,向南差不多一千五百公里。
小满说,我走过的最南边也就是南山了,十公里地。
夏雷问晓丹:一千五百公里得坐多久的火车啊?
晓丹说,我们一家坐飞机去的,三个小时就到。
夏雷和小满一起羡慕地喊:哇,太牛逼了!我们哥俩儿只坐过幼儿园的翻斗铁皮飞机。
(四)
那一年工厂的经营危机刚刚浮现,但是西铁城人还没意识到这场危机会如此长久深重,几十年万人大厂不会有跨不去的难关,大家都这么想,况且当年的民品生产胶帽的利润补足了军品生产的亏空,加上正逢香港回归祖国大庆,西铁城厂于是筹备举办一次礼花表演。
距离上次的礼花燃放还是五年前,转眼间小满夏雷和晓丹都成为高中生,晓丹在晚饭桌上问爸爸:我们厂放礼花是不是很方便?工厂的靶场的炮车装上礼花就可以放了?严总说,可大大不一样,我们厂靶场的炮车是专门发射迫击炮炮弹的,按照抛物线打出去,容易出现问题,误伤群众或者建筑物。而礼花的发射有专门的滑膛发射筒,身管短口径大,通常是垂直的,电击发后礼花弹垂直上天,最安全。
晓丹问:那是不是用高射炮就能放礼炮?
严总说:假如用105高炮放礼花,可能同样的发射药量就能把礼花打到五六千米,但是太高了,我们在地上看起来就会觉得礼花又高又小,并不好看。
晓丹说,哇,我以后也要学习军工专业,听上去抢枪炮炮地好威风。
严总说:别人我管不了,至于你,以后学什么也别学军工,危险辛苦闭塞,整天在荒郊野外酸熏烟呛,千万不要学。
晓丹说:可是我们同学说自己是军工二代,三代都可自豪呢。
严总说:当年动员大家建设三线,说献完青春献子孙是光荣,现在时代变了,傻瓜才奉献儿孙呢。我们有机会要提前一步走出西铁城,你考个女孩安身立命的专业,再有机会就出国,这个才是正路。
等到燃放礼花的那一晚,晓丹跟父母说要出门和同学一起看礼花,妈妈说,我们家阳台上就能看清楚的,出去看什么?严总说,他们小孩子喜欢热闹,平时学习也辛苦,今天去放松去吧,注意安全。晓丹高兴地搂住爸爸的脖子说,谢谢父皇理解。
趁爸爸妈妈还在看电视,晓丹抹了花露水,溜进厨房,偷偷拿出大半瓶人头马XO也放在书包里,那是别人送给爸爸的礼物,严总不喜欢喝,就一直扔在橱柜里。晓丹跟父母说了再见,合上门,直奔子弟中学而来。
子弟中学当时已经放暑假,小满,夏雷,小白和王东东四个人拉着晓丹翻窗户跳进教学楼,大家一起跑到顶楼的天台上,眼见明月升起,不远处的厂文化宫广场黑压压聚集了好多人群,都在等着楼顶燃放礼花。夏雷掏出望远镜往那边看了看,说,好奇怪,那些人好像不是工厂的人。
小满说,肯定不是,都是周围的村民。
晓丹问为什么,小满说,西铁城人都知道看礼花不能太近,仰头难受也不好看,只有附近的农民没见过礼花,还以为越近越好。
王东东赞成说,就是这个道理,看礼花的最佳位置就是子弟中学的天台,我早就估算过了。
大家一边说一边铺开桌布,有的带了水果,有的带了啤酒,小满给晓丹特地带了一瓶大白梨汽水,大家团团围坐好,等着品尝传说中的人头马。晓丹说,我爸爸讲这个酒要兑上苏打水一起喝的才好。
小满说,不用兑,兑水就可惜了,说着他对着嘴喝了一口,回味半天,表情五味杂陈。
夏雷问他,怎么样?好喝么?小满说,真是琼浆玉液,天上人间。说着把酒瓶递给夏雷。夏雷也喝了一口,说,味道好极了。又递给小白,小白喝了一口,说,等我长大有钱了,天天喝人头马。又把酒瓶递给王东东,王东东猛喝咕咚一大口,马上又吐出半口,说:这怎么和料酒一个味?大家哈哈大笑,都说酒没问题,是王东东的味蕾有问题。自从王东东迷上了孙璐璐,什么都是错觉。
小满接着建议说,大家一起玩个游戏好不好,男生输了喝酒,女生喝饮料,我们让才子夏雷出题。大家都说好。夏雷说,我们每个人说一句诗或者唱一句歌,歌词或者诗句里面要有花字,十秒内答不上来的就喝一口料酒,啊不,是人头马。
晓丹撅嘴说,你这规则是奖励还是惩罚?
夏雷改口说,酒是好酒,喝酒算奖励,可是刚才那一圈,好多人都对嘴喝过了,就算惩罚了。
大家都说夏雷真是不愧为才子,反应真快。
夏雷先说一句:春城无处不飞花。
轮到晓丹,晓丹说,日出江花红胜火。
小满说:人面桃花相映红。
小白说:三月烟花下扬州。
王东东说: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
又轮到夏雷,夏雷张口就唱“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 ”。
轮到晓丹,她唱:“这纷纷飞花已坠落,往日深情早已成空,这流水悠悠匆匆过,谁能将它片刻挽留。”
接下来是小满唱:“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她,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她,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
轮到小白,小白为难地想了半天,终于唱出一句:“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最后轮到王东东,王东东说,我刚想唱茉莉花就被被小白给抢了。他憋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大家倒数查秒,七,六,五,四,三,…王东东忽然一声大喊: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大家一下子全都笑翻。晓丹一不小心碰倒了大白梨瓶子,害得夏雷和小满尖叫着跳起来。
这厢欢笑戏谑,那边天色慢慢变暗,忽然远处的文化宫楼顶轰隆一炮响,一发礼花拖曳着尾焰,高高地升到夜空,一声炸响瞬间化成万紫千红,如瀑布一般的光亮花瓣流过夜风,照亮每个少年的脸庞,也映红了西铁城厂的大半天空。
远处的人群发出不约而同的欢呼,接着第二发礼花又爬上天空,忽然爆发出硕大无朋的新盘,对着夏日的银河,花火条条穗穗垂下,好像天际倒挂的无数的流星密雨。
那年夏天盛放的花火如幻如梦,闪现在上万人的眼眸中,铭刻在上万人的心田中,那时是西铁城厂的顶峰辉煌,也是少男少女花季的青春盛放,晓丹坐在夏雷和小满中间,左摇右摆,快乐得像个孩子,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一刻,即便时间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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